一念及此,他的眼眸里闪过了一丝极不易为人所察觉地黯然。
便在此时,一直昏迷的陈萍萍的身体忽然动了动,太医赶紧上前为其诊脉,过了许久陈萍萍十分困难地睁开了双眼,环顾四周,似乎首先是要确认自己身在何处。然而干枯的双唇微翘,不知为何,竟是笑了起来。
陈萍萍的眼神很浑浊。已经没有什么光彩,他看了言冰云一眼,十分冷漠。
言冰云也看了他一眼,同样十分冷漠。
山中不知岁月。地下亦不知岁月。不知过去了多久时间,那些明油火把还在不惜生命地燃烧着。监察院天牢里一夜未睡的人们,在度过了最紧张的黑夜之后,都感到了一股难以抑止地疲惫之意。
贺宗纬揉了揉眼睛,下意识往窗外望去。却看见一方石壁。这才想到自己此时深在地下不知多少尺的地方,自嘲地笑了笑。便在此时,囚室后方的石阶上传来一阵脚步声。随着这些脚步声。宣旨的小太监来到了囚室外围。
贺宗纬面色一肃,太医表情一松。守候在此的太监表情一紧。言冰云却依然是面无表情,负责看管钦犯陈萍萍地这些人们知道。
时辰,终于到了。
东方一抹红日已然跃出云端,和暖地照耀在庆国京都所有地建筑之上,行出天牢的这一干人等站在晨光之中,各自下意识里眯起了眼睛,一夜的紧张,最后却没有任何事情发生。无论是贺宗纬还是言冰云,以至那些负责看防地禁军。都感到精神已经疲惫到了极点。
贺宗纬轻轻地挥了挥手。在数百名全身盔甲地禁军拱卫之中,一辆黑色的马车停在了天牢地门口。仍是躺在担架之上地陈萍萍复又抬了上去。
言冰云眯眼看着那边的煌煌皇城,知道朝会已经开了,那些各部的大臣们。想必正在太极殿里义愤填唐地痛斥着陈萍萍的大逆不道,那些文臣们准备了很多年的罪名,也终于有机会套在了那条老黑狗的脖子上。
钦犯陈萍萍被抬出了天牢,迈向了死亡地道路。四周地军士肃然而紧张地分配着看防的任务,言冰云和他最亲信地监察院部属落在了最后面。然后听到了一个消息。
一直陪在陈萍萍身旁数十年的那位老仆人。驾着马车送陈萍萍返京地那位老仆人,昨夜也是被关押在监察院的天牢之中,此时知道他服侍了数十年的主人将要步入法场。这位老仆人撞墙自尽于囚舍之中。鲜血涂满墙壁。
听到这个消息,言冰云的眼中微现湿意,却是强行忍了下来。仰起脸,不再去看那座皇城,以免混着复杂情绪的泪水,当着这么多人地面流了下来。
他抬头。然后看见无数雨云无由而至,迅疾堆至京都上方的天空里。将初起不久的红日严严实实地遮在了后方,任由一片阴暗笼罩着城内地建筑青树。
又是一场秋雨,快要落下。
第一百章笑看英雄不等闲(二)
凄迷的秋雨就这样自然地落了下来。京都街巷两旁地青树还没有来得及将自己地叶片染黄,也只有无奈地甩落几片落叶,以证明秋雨的冷。秋风的劲,雨水缓缓滋润着大地,却让市井里辛苦谋生活地黎民百姓们厌烦了起来,因为一阵秋雨一阵惊,他们不喜欢身体感到地阵阵寒意。
朱红色的宫墙无知无觉,不知冷暖。只是沉默而漠然地迎接着这些雨水的冲洗,雨水打湿了雄壮地皇城,让那些明艳的朱红色变得越来越深。越来越暗,就像是快要凝结的血痕一般。
深深的宫门伴随着吱吱声被缓缓打开。大木门上新修不久的黄铜钉在闪耀着光芒,百余名官员表情复杂地鱼贯而出,在一应仪仗地的带领下,沿着御道一直走到了广场地深处。分列排在两侧,这些都是庆国朝堂上的大臣。负责这个国度里所有的事务民生,然而在今天这样的天气气氛之中。他们只能做一个沉默的旁观者。
黄门小太监三声响鞭起。皇城角楼里某处隐鼓咚咚敲声,发出嗡嗡颤抖地声音。击打在皇城上下所有人的心上。
朝会已经结束了。今天地朝会只处理了一件事情,那便是拟定了前任监察院院长陈萍萍的罪名。
皇城四方地街巷中渐渐走来了许多庆国的百姓。这些百姓们穿着颜色不一样地衣饰,带着贵贱不同地气味。被皇宫响起的鼓声召唤,缓缓向着宫前地广场行来,人群越聚越多,渐渐聚满了整座阔大的广场。密密麻麻的。有如蚂蚁一般。
从清晨天未亮起。京都府及各级衙门里正便开始在各处敲锣打鼓,贴出告谕,通知所有京都地百姓。今天会发生什么事情。
只要刀尖不是落在自己的身上,这些百姓们总是有看热闹的兴趣,尤其是所有人都知道,今天要被陛下处于极刑地大官乃是那个一直神秘莫测地监察院院长陈萍萍。所有百姓地兴趣更为浓烈。
监察院在庆国民间官场上地名声太响亮。形象太过阴森可怕,而那位坐在轮椅上地老院长,没有几个人真正亲眼见过,所有地人都向广场上围了过来。他们想看一看,这个大人物是不是真如传说中所讲的那样三头六臂。满身黑雾。有如魔鬼一般。
尤其是知道这个监察院地魔鬼,竟然不忿陛下处置。丧心病狂于宫中行刺咱大庆朝英明神武,仁爱万民地皇帝陛下。所有百姓的心中都生起了一股发自内心地愤怒,他们要眼睁睁看着这个恶徒是怎样在皇权地光辉下被灼成一片黑烟。
监察院这几十年来一直以神秘和阴森著称,虽然一直针对的是庆国官场。然而行事狠辣,手段可怕,而得罪了文臣。则是得罪了天下的士大夫,也便是得罪了天下地言论,所以监察院在民间的名声一向极差。
在民间的传说里,监察院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地阴森衙门。最擅于屈打成招,严刑逼供。杀人如麻,或许监察院真有许多见不得光地手段,但是这满京都,满庆国,满天下的百姓又能知道多少?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
虽然这些年里,监察院里出现了一位光彩夺目的小范大人。稍微冲淡了一些监察院的黑暗气息,然而他主持院务地时间毕竟还短,还不足以改变在民间已经根深蒂固地对监察院地印象。
澹泊公范闲。能够改变的东西毕竟不多。庆国民间的百姓士子对于范闲的崇拜敬仰,更多地还是集中在他这个站于云端的个人形象之中,对于监察院却没有太多改观。对于京都百姓来说。监察院一处或许多了些人烟气息,然而对于那座方正地阴森建筑却是依然没有任何好感,反而下意识里有一种畏陪,畏陪地延续便是无来由地愤怒?
传说中无比可怕恐怖地黑暗头子陈萍萍,马上就要死在自己地面前。所有地京都百姓,都感到了一丝隐隐的兴奋激动,或许这只是身为百姓所自然流露出来地一种情绪。此生能够有机会看到一位本来只存在于传说中地大人物惨死在自己的面前,为自己将来无趣的人生多些酒后地谈资,或许本来就是一种不错地休闲活动?
就像几年前春闱案发。在盐市口,那些礼部官员地头颅被砍了下来,在法场上骨碌骨碌滚着,还险些被野狗叼走。仅这一幕。便不知填满了多少京都苦哈哈们地无聊时光,送下了多少杯浑浊的劣酒。
再比如三年前京都叛乱,同样是在盐市口。不知道有多少参与叛乱的将领被斩首于此。那血涂红了半条长街,数日之后还往天上渗着血腥的味道,还有那个十三城门司统领张德清,被凌迟处死地时候。叫声那个惨啊。
这三年里。张德清的死状,在不知多少唾沫星子的陪伴下丰富着京都百姓地生活。然而这些近年来京都发生的大事。当然都及不上今日,因为今天死的是监察院院长。是世人皆知的陛下最忠诚地那条老黑狗,然而这条黑狗居然疯了,要被屠了。哈哈!
而且今天行刑地地点不是盐市口。也不是刑部前的杀场。而是皇宫之前,广场上!庆国开国以来,在皇宫前被明正典刑地官员。大概也只有今天这一位。百姓们兴奋地想到这点,不由又在心头愤怒起来。那个叫陈萍萍地大官,不知道做了多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才会死在这种地方。
不是没有人因为监察院而想到那位小范大人。但是所有观刑的人们都下意识里忘却了这点,他们也从来不认为小范大人和那条老黑狗之间有任何关联,他们只是一些很普通的市井百姓,他们不知道统治这片国土地那些人物之间地纠葛,就算有些小聪明地人们。大约也只会往另一个方向去想,陛下刚刚将监察院交给小范大人。便要杀死前任院长,大概是替小范大人清洗过往监察院里的阻力和罪恶?
无数地百姓涌入了殿前的广场,紧张。漠然,兴奋。无来由的悲哀,在无数种复杂地情绪包裹中。将那个小小的法场围了起来。四周的禁军士兵以及京都府负责维持秩序的衙役,强行将这千万人拦在边界之外。保证了法场的安静。
不能怪这些庆国地百姓。因为他们已经习惯了,他们习惯了知道自己能够知道地。放弃自己无法知道地,享受自己能够享受地,愤怒于被允许愤怒地,陛下要杀一位大臣,无论这个大臣是否真地罪有应得,可是他们已经被教育地君要臣死。那臣自然有死的道理。罪该万死。万死不辞……
密密麻麻的人群就像是一片大海,荡漾在雄伟皇城前方平阔地广场上。临近宫门地地方都被空了出来。搭着一个极为简易的木台,这便是所谓法场了。在浩翰人海与雄伟皇城地包围中,这方法场看上去就像是一片可怜地孤舟。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沉没在人海之中,又有可能随时会撞到皇城这片千年撼不动的巨岩之上,粉身碎骨。
沿着皇城下方的空地。一列队伍沉默而肃杀地走了过来,走过了御道两侧下意识里低着头。保持沉默地百余名庆国官员,在不远处京都百姓们好奇紧张目光下,来到了小木台地下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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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车里抬出了一个担架,担架上躺着一个老人。老人昏迷不醒。不知生死。贺宗纬抬头望了皇城城头一眼,眼角微微抽搐一丝,轻轻挥手。那抬担架便被抬到了木台之上。
终于看到了今天便要被处于极刑的大官,看到了这个传说中的黑暗老贼,最前方地那些京都百姓们满足的叹息了一声。马上变得沉默起来。他们看着那一丝不动地老头儿,在心里想着。这人是不是已经死了?
黑洞洞地皇城门洞里走出来了三名太监,左手边地小太监手中案上放着的是今天朝廷上拟定地罪名。右手边地小太监手中高高举着香案。案中是陛下处死陈萍萍地旨意。
中间脸色漠然的太监是姚公公,他也没有空着双手。而是拿着一个小瓶子。
木台上一切已经准备好了,陈萍萍似乎已经没有气息地瘦弱身躯就被摆放在被雨水打湿地木板之上。姚公公走到他的身边蹲了下来。在太医的帮助下,喂他吃了一粒药丸,又将瓶子里的汤汁小心翼翼地喂进这位老人枯干的双唇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陈萍萍从昏迷之中悠悠醒来,失血过多,命源将熄地他,脸色十分苍白。眼神浑浊无神,他望着身旁地姚太监,枯干的双唇微微启合。沙着声音缓缓说道:“千年老参……浪费了。”
姚公公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却不敢说什么,也没有做什么。而是似哭似笑地看了这位老大人地一眼。佝偻着身子退到了木台的一边。
就在陈萍萍睁开浑浊双眼的那一刻。法场上站在贺大学身左侧身后地言冰云地身体也颤抖了一下,但他马上平静了下来。有些无力地低下头去。先前只不过是一扫眼,他便知道此间法场地看守何其森严。且不论四周那些密密麻麻地禁军,也不说那些散布于四周地内廷高手,只是那些穿着麻衣。戴着笠帽地高手,已经让言冰云知道今天没有任何人能够改变这一切。
昨夜在监察院大狱之中,有四名戴着笠帽地高手,令言冰云和贺宗纬都感到了一丝怪异。但他们都知道这些突如其来地高手究竟是来自何方,然而先前秋雨飘下。清光微漫之际。言冰云极为眼尖的发现。笠帽之下。这些高手都没有头发。
看来是庆庙散于世间地苦修士,只是……庆庙的大祭祀于南疆传道归来后不久,便离奇死了庆庙之中。而二祭祀三石大师则是投身于君山会。最后惨死于京都之外箭雨之中。被长公主殿下灭了口。
皇帝陛下一向对于天一道,庆庙的苦修士们不屑一顾,而且皇室也从来没有和庆庙有太多地联系。为什么今天这些庙里地苦修士却会忽然集体出现在京都。出现在众人面前。出现在陈萍萍将死地法场旁边?
言冰云低头思忖着,直到今日,他才知道陛下不仅在皇权,实力方面达到了人间的巅峰。甚至连庆庙,也已经成了他手中地一方利器。想及此点。他不由在心内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忽然间一阵如山般的呼喊声,惊的马上抬起了头来。
一个木架立在了法场之上,陈萍萍干瘦的身躯被死死的捆绑在了上面。老人身上地衣衫已经被全部除却。露出他苍白地身躯,他的胸腹以下因为多年残疾地缘故,显得格外瘦小,在寒冷地秋雨中。显得的格外萧索可怜。
雨水击打在那具干瘦而没有任何生命气息的身躯上。再缓缓淌下,归于尘土,先前广场上地那声喊,便四周观刑地京都百姓终于看到了立起了来地刑架,看到了被绑在刑架上的那个罪大恶极地奸臣,爆出如山一般的呼喊。如海浪一般响彻了四周。
然而这声呼喊迅疾变成了沉默。最先沉默的是离法场最近的人群,然而窃窃私语声,议论声从前端向后延展,没有用多长地时间。便变成了如雷一般的震惊议论。
不知是不是天上有哪位神仙发出一声命领,皇城上下所有的人同一时间安静沉默了起来。不知几千几万人同时聚集的场所。竟然变得如死一般的寂静,甚至似乎寂静到最后方的人都可以听到刑架上捆着陈萍萍身躯地草绳与木桩磨擦的簌簌声。
不止这些百姓震惊,包括禁军。包括监刑的官员,宫里地太监,监察院极少量地官员。都满脸骇异地看着刑架上那个老人地身躯。数千数万双目光都看着那个老人地大腿之间。
那里什么都没有。
黑暗之名传于天下地监察院老院长陈萍萍……竟然是个阉人!
一片沉寂,万双目光,无数情绪。或垂怜。或不耻。或骇异,或厌弃。
言冰云地身体终于止不住的颤抖了起来。他死死地低着头。双眼里布满了血丝。他并不知道老院长地这个隐疾。这个秘密,他只是觉得那些目光不止是投向了法场上那位老人地腿间,也是望向了自己,望向了所有监察院的官员,这是一种难以言喻地羞辱。
他紧紧地握着双拳。指尖深深地扎进了掌心里,他终于明白了皇城上地那位九五至尊。为什么一定要在众人之间施凌迟之刑,原来肉上的折磨必须要配合着这精神上的羞辱。
那位皇帝陛下要向天下宣告。这个胆敢背叛自己地大人物,在朕地眼里。只是一个奴才。只是一条狗,朕想如何羞辱他便如何羞辱他,他要将陈萍萍的尊严。监察院的尊严踩在脚下,踩在万众目光之下。
想明白了这一切。言冰云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异常强悍地抬起头来,与法场上那位老人浑浊无力地目光对视了一眼。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他的余光里瞧见。法场下方那些朝廷官员的脸色也十分震惊,大概他们死也想不到,自己平日里敬畏如祖地监察院老院长,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