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坐在含光殿的门口,听着殿后传来的阵阵哭泣,眉头不易察地皱了皱,老年人的眼中闪过一丝悲痛。然而她知道,眼下还不是自己放肆悲伤的时节,她必须把庆国完完整整地交给下一代,才能真正的休息。
门外依着李氏皇族当年发迹之地的旧俗,摆着一只黄铜盆,盆中烧着些市井人家用的纸钱。黄|色的纸钱渐渐烧成一片灰烬,就像在预示着人生的无常,再如何风光无限的一生,最后也只不过会化成一蓬烟,一地灰。
整座宫殿都在忙碌着,在压抑紧张中忙碌着,内层宫墙并不高,隐隐可以看见内廷采办的白幡的竿头,在墙上匆忙奔走,朝着前宫的方向去。在太极殿内,今天将发生一件决定庆国将来走向的事情,所有人的目光都停留在那里。
与之相较,含光殿此处反而有些冷清。太后将浑浊的目光从那些白幡竿头处收了回来,微沙着声音说道:“朝廷不能乱,所以今日宫中乱一些也无妨。”
然后她回头看了身旁的老大臣一眼,尽量用和缓的语气说道:“您是元老大臣,备受陛下信任,在这个当口,您应当为朝廷考虑。”
舒芜半佝着身子,老而恬静的眼神看着黄盆里渐渐熄灭的火焰,压抑着声音说道:“老臣明白,然而陛下遗诏在此,臣不敢不遵。”
太后的眼中闪过一丝跳跃的火焰,片刻后马上熄灭,轻轻伸手,将手中那封没有开启的信扔进了铜盆中,铜盆中本来快要熄灭的纸钱顿时烧的更厉害了些。
那封庆国皇帝遇刺前夜亲笔所书。指定庆国皇位继承人地遗诏,就这样渐渐变成了祭奠自己的无用纸钱。
舒芜盯着铜盆里的那封信,许久没有言语。
“人既然已经去了,那么他曾经说过什么便不再重要。”太后忽然咳了起来。咳的很是辛苦,久久才平伏下急促地呼吸,望着舒芜,用一种极为诚恳地眼神。带着一丝绝不应有的温和语气:“为了庆国的将来,真相是什么,从来都不重要,难道不是吗?”
舒芜沉默许久后,摇了摇头:“太后娘娘,臣只是个读书人,臣只知道,真相便是真相。圣意便是圣意,臣是陛下的臣子。”
“你已经尽了心了。”太后平静地望着他,“你已经尽了臣子地本分。如果你再有机会看到范闲,记得告诉他,哀家会给他一个洗刷清白的机会,只要他站出来。”
舒芜的心中涌起一股寒意,知道
人如果昨夜真的入宫面见太后,只怕此时已经成为了式成为陛下遇刺的真凶,成为太子登基前的那响礼炮。
他一揖及地,恭谨说道:“臣去太极殿。”
太后微笑着摇摇头:“去吧,要知道。什么事情都是命中注定的。既然无法改变。任何改变的企图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那何必改变呢?”
舒芜乃庆国元老大臣。在百姓心中地位尊崇,门生故旧遍布朝中,而此人却生就一个倔耿性子,今日逢太子登基之典,竟是不顾生死,强行求见太后,意图改变此事。
也只有这位老大臣才有资格做这件事情,如果换成别地官员,只怕此时早已经变成了宫墙之下的一缕冤魂。庆帝新丧,太子登基,在此关头,太后一切以稳定为主,不会对这位老臣太过逼迫。
然而舒芜什么都改变不了,如果他聪明的话,会安静地等着太子登基,然后马上乞骸骨,归故里。
……
……
舒芜一个人落寞地走到了太极殿的殿门,根本听不见身旁身着素服的官员招呼,也没有听到侯公公传太子旨意,请大学士入殿的声音。他只是些茫然地站在殿门,看着殿前广场上有些杂乱的祭祀队伍,看着那些直直树立着的白幡,看着皇城之上那些警惕望着四周地禁军官兵,听着远处坊间的阵阵鞭炮,宫门外凄厉的响鞭,他忽然感觉到一阵热血涌进头颅,让自己的头昏了起来。
从这一刻开始,舒大学士地头一直昏沉无比,以致于他像个木头人一样,浑浑噩噩地走入空旷地太极殿中,站在了文官队伍地第二个位置,整个人都有些糊涂。
他没有听到龙椅边上珠帘后的太后略带悲声地说了些什么,也没有听到太子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这些龙子龙孙们情真意切地哭泣,更没有听到回荡在宫殿内庆国大臣们的哭号。
只是偶尔有几个字眼钻进了他的耳朵,比如范闲,比如谋逆,比如通缉,比如抄家……
舒大学士浑浑噩噩地随着大臣们跪倒在地,又浑浑噩噩地站起,静立一旁。他身前的胡大学士关切地看了他一眼,用眼神传递了提醒与警惕,却将自己内心的寒意掩饰的极好。
所有的臣子们都掩饰的极好,只有悲容,没有动容。
舒芜皱着眉头,耳中听不到任何声音,看着队列里平日里熟悉无比的同僚,此刻竟是觉得如此陌生,尤其是排在自己身前的胡大学士,二人相交莫逆,虽然由昨夜至今,根本没有时间说些什么,但今天在宫外,他曾经对胡大学士暗示过。
为什么胡大学士这般平静?
舒芜的眉头皱的越来越深,忽然间他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失聪许久的耳朵在这一刻忽然回复了听力,听到了太极殿外响起的锣鼓丝竹之声。
他张了张嘴,这才知道该说的事情已经说完了,太子……要登基了!
……
……
舒芜今天的异状,落在了很多人的眼里。但朝中大臣们都清楚,先帝与舒芜向来君臣相得,骤闻陛下死讯,老学士不堪情感冲击,有些失魂落魄也属自然,所以没有多少人疑心。
然而坐在龙椅旁珠帘后的太后,却一直冷冷盯着舒芜的一举一动,她的眼光转了一转,一位太监便走到了舒芜的身后,准备扶这位老学士先去休息一下。
太子的目光落在舒芜的身上,强掩悲色说道:“老学士去侧殿休息片刻。”然后他不再看众人一眼,也没有看阶下那些兄弟,平静下自己的心情,向着龙椅的方向行去。
站在龙椅的前面,太子俯看着跪倒在地上的兄弟与臣子们,知道当自己坐下之后,自己便会成为庆国开国以来的第五位君主,手中掌控亿万人生死的统治者。
这是他奋斗已久的目标,为了这一个目标,他曾经惶恐过,嫉恨过,放荡过,然而最终学习到了自己父皇的隐忍,平静,等待……狠毒。
当这样一个目标忽然近在咫尺之时,太子李承乾的心情竟是如此的平静,平静地让他自己都感到了一丝怪异。
太子眼光微垂,看着下方的二哥,看着二哥脸上那抹平静温柔的神情,不知怎的,便想起了已经暗中潜入京都的范闲。
范闲活着的消息,是昨夜从东山路方向传回来的,太子的心里像是生了一根糖刺,甜蜜而痛楚。不知为何,知道范闲活着的消息,他反而松了一口气,而对于下面的……二哥?太子的心里闪过一丝冷笑,叶家的军队离京都已经不远了,二哥的心还是那么不容易平静。
“请皇上登基。”
“请皇上登基。”
如是者三次,太子李承乾躬身三次,以示对天地人之敬畏,然后他直起了身子,看着堂下跪伏一地的群臣,似乎看见了整个天底下的亿万子民正在对自己跪拜,一股手控天下的满足感油然而生,然而片刻后便消失无踪,他只觉得这件事情很无趣,无趣地令人有些生厌。
“或许自己是唯一一个皱着眉头坐上龙椅的皇帝。”
李承乾这般想着,在心里某个角落里叹了一口气,回身对太后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便要往龙椅上坐去。
……
……
舒芜觉得自己真是昏头了,在这样一个庄严悲肃,满朝俱静,万臣跪拜的时刻,他竟然以膝跪地,往外行了两步,来到了龙椅之下,叩首于地,高声呼喊道:“不可!”
不可二字一出,朝堂里所有人都惊悚了起来,珠帘后太后的脸沉了下去,几位太监开始向舒大学士的方位走去,相反却是正准备坐上龙椅的太子松了一口气,因为在他终于明白了先前自己的疑惑是什么。
是的,登基不可能这么顺利,总会有些波折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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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舒芜在喊出这两个字后,却从那些晕眩的状态中摆脱出来,老学士深吸一口气,觉得前所未有的清明,他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小范大人要借自己的骨头一用,自己便将这把老骨头扔将出去,也算是报答了陛下多年来的知遇之恩,庆国子民对官员的寄寓。
舒芜看也不看来扶自己的太监一眼,直着身子,看着珠帘后的太后,龙椅前的太子,拼尽全身气力,拼将一生荣辱,拼却阖族生死,悲郁唤道。
“陛下宾天之际,留有遗诏,太子……不得继位!”一宫俱静,无人说话。
第一百三十章他其实一直都在
帘一散,寒光四射,有如太后那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盯着舒芜,一字一句说道:“舒大学士,妄言旨意,乃是欺君大罪!”
舒芜面色微变,沉默少许后,恭谨行礼应道:“我大庆今日无君,何来欺君?”面对着太后,这位大学士竟是寸步不让!
太后伸出那只苍老的手,缓缓拔开珠帘,从帘后走了出来,站在龙椅之旁,太子赶紧扶住了老人家。
“陛下于大东山宾天,乃监察院提司范闲与东夷城勾结暗害,事出突然,哪有什么遗诏之说?”太后盯着舒芜的眼睛,平静异常说道:“若有遗诏,现在何处?”
舒芜心头微凉,知道太后这句话是要把自己往与范闲牵连的那面推了,叹息一声应道:“遗诏如今便在澹泊公的手中。”
此言一出,朝堂之上顿时一片哗然,今日太子登基典礼之初,已经点明了范闲的罪行,直接将范闲打到了无尽深渊之中,众臣哪里想到,舒大学士竟会忽然搬出所谓遗诏,而那封遗诏……竟是在小范大人的手里。
太后咳了两声,看着舒芜,说道:“是吗?范闲乃罪大恶极的钦犯,朝廷暗中缉他数日,都不知他回了京都,舒大学士倒是清楚的狠。大学士为何知道遗诏之事?”
舒芜一拜及地,沉痛说道:“陛下于大东山遇刺,举天同悲,然则事不过半月。军方州郡便言之确确,乃澹泊公所为。老臣深知泊公为人,断不敢行此发指恶行。至于遗诏一事,确实属实,老臣亲眼见过。”
太子的手有些冰凉。内心深处更是一片寒冷。他从来没有想到。在大东山地事情爆发之前。父皇竟然还会留下遗诏来!遗诏上面写的什么内容。不用脑子想也清楚。太子忽然感觉到了一丝悲凉的感觉。看来父皇对自己真是恨之入骨了。
他在太后的身旁沉默着。心头泛起一丝苦笑。知道祖母今日的精神已经疲乏到了极点。不然绝不至于做出如此失策地应对。身为地位尊崇地皇太后。何至于需要和一位老臣在这些细节上纠缠?只是话头已开。他若想顺利地坐上龙椅。则必须把这忽然出现地遗诏一事打下去!
“范闲与四顾剑勾结,行此大恶。”
太子望着底下诸臣,缓缓说道:“那范闲平素里便惯能涂脂抹粉。欺世盗名。舒大学士莫要受了此等奸人蒙骗,若父皇真有遗诏。本宫这个做儿子地。当然千想万念,盼能再睹父皇笔迹……”
言语至极。太子已然微有悲声。底下诸臣进言劝慰。他趁机稳定了一下情绪。
这句话地意思很清楚,遗诏这种东西是可以伪造地。你舒芜身为门下中书宰执之流。怎么可以暗中与范闲这个钦犯私相往来?。
太子看着舒芜。皱眉说道:“本宫向来深敬老学士为人。但今日所闻所见。实在令本宫失望。竟然暗中包庇朝廷钦犯。想父皇当年对老学士何等器重。今日学士竟是糊涂恶毒如斯。不知日后有何颜面去见我那父皇!”
太子地眼神渐渐寒冷起来,一股极少出现在他身上地强横气息,开始随着他口中地词语。感染了殿中所有地臣子。
“大学士舒芜。勾结朝廷钦犯。假托先皇旨意。来人啊……将他逐出殿去。念其年高。押入狱中。以待后审!”
此言一出,满殿俱哗。诸位庆国大臣心知肚明,在涉及皇权地争夺上。从来没有什么温柔可言。尤其是舒大学士今日异常强横地搬出所谓遗诏来。太子必然会选择最铁血地手段压制下去。
只是众人一时间没有习惯。温和地太子,会在一瞬间内展现出与那位新逝陛下……如此相近的霸气!
在这一刻。所有人的心里都像有一方木鱼儿被一根木轻轻击打了下。发出了咯噔一声。
因为舒芜地悲郁发喊,太子登基的过程被强行打断,所有地大臣们已经站地起来,身上黑色或白色地素服广袖无力飘荡。众人目瞪口呆。张嘴无语,袖上波纹轻扬。
空旷的太极殿内,所有大臣鸦雀无声,看着那几名太监扶住了舒大学士地双臂,同时余光瞥见太极殿外。影影绰绰地有很多人在行走——应该是宫中地侍卫。那些带着短直刀地侍卫——所有的大臣们知道,今日弄个不好,只怕便是个血溅大殿地森严收场!
……
……
舒芜苦笑了一声。没有做丝毫挣扎,任由身旁地太监缚住了自己地胳膊,该自己做地事情已经做了,如果此时殿中诸位大臣,慑于太后之威,太子之位,长公主之势。依旧沉默不语,那么即便自己拿出来遗诏来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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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说遗诏是假地。谁又敢说遗诏是真地?
他摇了摇头,用有些老花地眼睛看了太后一眼,静静地看了太后一眼,心里叹息着,范闲为什么坚持不肯以遗诏联络诸臣?如果昨夜便在诸臣府中纵横联络,有陛下遗诏护身,这些文臣们地胆子总会大些。何至于像今日这般。令自己陷入孤独之中。
那封庆帝亲笔书写地遗诏。当然没有被太后扔入黄铜盆中烧掉,烧掉的只是信封里的一张白纸。烧掉地只是舒大学士对太后最后残存地那点期望。
太监们半搀半押地扶着舒芜往殿外去,殿外一身杀气地侍卫们正等着。
太子微微松了一口气,这些性情倔耿地文臣,终究还是慑服于皇室之威,不敢太过放肆。太后地心里也稍觉平静,希望赶紧把舒芜这个不识时务地老头儿拖下去,让太子登基地仪式结束。
舒芜被狼狈地拖走。一面被拖,这位老人一面在心里想着,自己地声名在此,不见得会立死,但当太子真正地坐稳龙椅之后。迎接自己的会是一杯毒酒还是一方白绫?
便在此时。有很多人听到了隐隐地一声叹息。
叹息声出自文官班列首位的那日。门下中书首席大学士。庆国新文运动地发端者。在朝中拥有极高清誉地……胡大学士。
胡大学士看着舒芜。苦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出列。跪下。叩首。抬首。张嘴。
“臣请太子殿下收回旨意。”
群臣大哗。
太后面色微变。藏于袖中地手微微发抖。她没有料到,胡大学士居然会在此出来,就算他与舒芜私交再好。可当此国祚传递神大学士……
胡大学士低着头。颌下三寸清须无比宁静。说道:“陛下既有遗诏,臣敢请太后旨意。当殿宣布陛下旨意。”
不待太后与太子发话。胡大学士低头再道:“东山之事。疑点重重。若泊公已然归京,则应传其入宫。当面呈上所谓遗诏。谋逆一事。当三司会审。岂可以军方情报草率定夺?陛下生死乃天下大事。直至今日。未见龙体。未闻虎卫回报。监察院一片混乱……”
这位庆国文官首领地话语越来越快。竟是连太后冷声驳斥也没有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