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志伟瞪着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怨毒的眼神慢慢扫过在场每一个人。
端王、林秉哲、凌凤丘……
他不甘心呀!
却已经是大势已去,无力回天!
原本以为胜卷在握,哪知却被临阵倒戈,功亏一篑!
不甘啊!不甘心啊!
但是败局已定,再不甘心又奈何?
忽然仰天大笑,“天意!天意啊!”
他笑的凄凉,远远的传了出去,在这漆黑的夜里越发显得像是狼嚎一般,叫人听了心里发怵,忍不住激灵灵的打冷战。
端王挥手,“拿下!”
太傅吴志伟束手就擒。
宫灯早已经熄灭。
江隆聿悠闲的靠在椅子上,看着窗棂上透进来缕缕晨光。
天亮了。
一旁的软榻上,祈安熬不住夜,已然沉沉睡去。
江隆聿看了看他,然后起身打开了房门。
夜里还未散尽的寒气随着房门的开启卷了进来,祈安被冷风一吹,小声的打了个喷嚏,睡眼稀松的醒了过来。
“皇上?”
他迷迷糊糊的问。
江隆聿却已经走到了御书房外。
“皇上?”祈安再唤了一声,听见外面有些微的响动,于是抓起一旁的锦袍也跟了出去。
“早上风大……”想要把锦袍给皇帝披上,却被他制止。
天边慢慢变亮,红色的霞光像是血色一般逐渐浸出,似乎是一场光与暗的厮杀。
华丽,而又残忍。
江隆聿看着,英俊的脸上慢慢的露出笑容。
那是站在泰山之巅俯瞰尘世的笑。
是天下尽握手中,帝王的笑!
第十九章
天牢,阴森而潮湿,空气里似乎都是地府深处浸出的怨气,让人忍不住打冷战。
凌凤丘缓步行在其中。
来到走廊尽头的那间牢房前,他停下了脚步。
“吴太傅……”
里面的人应声抬起头来。
已经不再是紫蟒貂裘,位高权重,吴志伟披头散发,身穿囚衣,却是一脸的安静自如,似乎生死已置之度外。
见是凌凤丘,吴志伟安静的答道,“吴某已经不是太傅,世子不用再这样称呼。”
凌凤丘哑然,吴志伟却又抬起头来,“世子如今是当朝红人,竟来看我这个将死之人,吴某感激。”
他叹一声,世事无常的感慨在阴湿的空气里悠悠盘旋。
“还敢来看我的也只有你了,其它的人都怕和我扯上关系,如遇鬼神一般避之唯恐不及。”
凤丘不禁苦笑。
官场如此。
人性如此。
谁能免俗?
只是吴志伟却似一朝顿悟,竟与之前判若两人。想是知道自己难逃一死,于是都看开了。
以前执着的,在意的,拿命相博的,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一场好笑的儿戏。
却都便宜了谁?
吴志伟不语,凤丘也难言。
既然无话,凤丘打算离开,刚转身,身后又传来话语。
“听说已经判了我明天午时斩立决?”
凤丘呆了呆,也不回身,应道,“是的。”
“呵呵……”
吴志伟笑了,凌凤丘忍不住还是转过身来,问道,“你难道就一点也不怕么?”
“怕?”吴志伟看着他,“成王败寇,我输了而已,有什么好怕的?”
他顿了顿,又看向凌凤丘,“只是,我死了之后,该感到害怕的人,就会是你了。”
吴志伟平静的对凌凤丘缓缓说来。
凤丘一愣,不明白吴志伟为什么会对自己说这样的话,正想进一步追问,吴志伟又开了口。
“当今天子是什么样的角色,你心里很明白。”他继续说道,像是一位仁慈的长者,正在耐心的为小辈解答着疑惑不解,“就算除掉了我,他依旧食不安稳睡不安寝,原因无他”
吴志伟伸手指着凌凤丘,一个字一个字的慢慢把话吐出了口,“你的存在!就是他的另一个威胁!”
凌凤丘听了沉默不语,半晌才低声道,“……我没想过……我从来不想介入这些……”
吴志伟冷笑一声,“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他说完这八个字,就转身面朝着墙壁,老僧入定一般闭着眼,再不说一言半句,分明是下了逐客令。
凤丘见状也只好慢慢的离开。
脚步声在这阴暗的牢房里回响,然后逐渐消失。
明宏十一年秋,太傅吴志伟、周维谦意图谋反,被一举拿下。
斩立决!
其九族诛。
从犯党羽或斩或杀或流放发配,无一幸免。
同月,太傅赵星阜和施文远提前归政于帝,告老还乡,永不入朝。
明宏帝江隆聿,终于真正的成为了九五之尊!
秋雨绵绵。
又下起雨了,淅淅沥沥的雨声不绝。记得吴志伟等人被处刑的那天,也是下着这样的连绵细雨,雨水洗刷着地上飞溅的血迹,慢慢被冲的无迹可寻,再看不见一丝杀戮的痕迹。
祈安抬头看着阴郁的天空。
御书房的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几位大臣们低头鱼贯而出。
祈安认得他们,都是一些原本在朝中默默无闻的人,在四位辅政归政之后,江隆聿都破格提了上来,委以重任。
他们小声的商议着政事,渐行渐远。
料想着书房中已经再没有旁人,祈安正打算进去,房门却又打开了,江隆聿走了出来。
来到外面,江隆聿长长的舒了个腰。
他亲政时日虽然已经不短,但是一切大小事务,向来都是由四位辅政决断处理,朝中官员也是一直只听吴志伟的话办事,如今除了辅政杀了吴志伟等人,王公大臣们忽然不同,恭顺敬畏,江隆聿此时方知为君之乐,心下舒坦宽慰,自登基以来,从没觉得如此意气风发过。
转身看见祈安正在一旁静静的看着自己,于是笑道,“怎么不进来?”
祈安缓步上前,“皇上在商议国家大事,祈安怎敢打扰?”
江隆聿一笑,拉住祈安的手往屋内走去。
雨沿着屋檐流下,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
祈安像往常一样靠在江隆聿怀里,看着他一本又一本的翻着奏折,俊朗的面孔坚毅而认真。
曾几何时,少年柔和的脸已经变得坚定而刚强,原本浅弯淡笑的眸子也逐渐变得精光闪烁,不怒自威,俨然一股王者之气!
祈安静静的看着,脸上淡淡的带着笑。
终于……终于成功了……
天下又重新掌握在了江隆聿的手中!
有他睥睨天下,定会是盛世繁华,苍天太平!
而这,不正是自己一直期望的吗?
记得自己曾在母亲的灵前发下重誓,定要尽己全力,助江隆聿治下一个朗朗乾坤、湛湛青天!
如今,愿望正在一步一步的实现,不是吗?
先是除了辅政,接下来,只要江隆聿抓紧手中的兵权,任谁都不会是威胁了!
只要能实现一直梦想的太平盛世,自己受些闲言闲语又算的了什么呢?就算是要拿性命来血祭,也是心甘情愿的……
想到这里,他脑海里忽然出现一个人的笑脸。
凌凤丘。
祈安的心忽然猛地一抽,揪疼揪疼的。
凤丘……我却要负你了……
他想的正出神,身畔的江隆聿忽然说出一个名字。
“……凌凤丘……”
祈安的心跳差点漏跳了一拍,怔了怔,连忙回头,却发现江隆聿只是拿着笔在自言自语。
“他和他的军队留在京里始终不妙……”
笔上蘸满朱砂,滴了一滴在雪白的纸上,像血一般,红得刺眼。
感觉到怀里的人动了一动,江隆聿又道,“怎么?你有话说?”
祈安怔怔的看着他,半晌方才低下头,轻声道,“……没有……”
江隆聿却冷哼一声,忽然伸手捏住了他秀气的下巴,硬抬起来对着自己。
“吴志伟已除,凌凤丘现在和你再没有任何关系,知道了吗?”
祈安愕然,睁大了双眼,看向眼前忽然一脸冷漠的江隆聿。
见祈安迟迟没有响应,江隆聿于是加重了力道,捏得他“啊”的一声,痛楚的皱眉。
“我不准你再去见他!”
祈安没有说话,任由他捏着,一双秋水般的眸子黯淡了下来,闭上眼,轻轻的点了点头。心里却像是被掏空了一块似的,难言的情愫涌了上来,忽然觉得喉咙梗梗的,强咽下去满腔的苦涩。
第二天,朝堂之上,江隆聿宣布了对各位护驾有功之臣的奖赏。
更特别提到了凌凤丘。
“凌安王世子品性良恭,素行端直,乃忠良之后,更兼护驾有功,故加爵一等,为忠勇候,择日回封地接受册封。”
凌凤丘坦然的接受了这道圣旨。
风寒,雨凉。
好一场大雨。
端王府内,端王和凌凤丘正站在廊下,看着屋檐边滴下的雨,慢慢的沿着院里的小沟流了出去。
“你什么时候离京?”端王平静的问道。
“……我不知道……”
凤丘默了好一会儿才回答,“我不知道……真的要离开吗……”
他低喃,身边的端王却都听清楚了,叹了一声,道,“本王还是建议你尽快离京!难道说京城里有什么你放不下?”
放不下?
凤丘苦笑。
是的,放不下,也舍不得。
要是自己离开了,还能再见他吗?
也许这就是永别……
从此再不能见他温柔的笑脸,只能梦里相会了么?
舍不得呀!却又如何?
皇帝圣旨已下,自己又能等到何时?
他很清楚江隆聿为什么会下那道圣旨,也很清楚端王为什么劝自己尽快离京。
但是心里有着牵挂,如何能走的安心?
一旁,端王又缓缓开口,“你明投吴志伟,暗里却派来亲信与我联系,助得皇上一击而中,本王很感激你,但是”
他转过身来,两眼炯炯,“你和你手下那么多人马,却是犯了皇上的大忌!虽然他现在还顾及着众口纷纭不能对你怎么样,但是难保不会寻个理由对你不利。”
说到自己的侄子,端王也隐隐一丝苦笑,“皇上虽然年少,本王却也不敢小?。说不定,他比我们想象中的更可怕。”
“你知道本王是怎么回京的吗?”他问。
凤丘不解的看向他,端王摇摇头,道,“那时,宫里上下都被吴志伟掌握住了,他无法和我取得联系,于是才会闹出那和叶祈安龙阳断袖的秽闻,而且故意闹大,就是为了传到我的耳朵里,让我有借口入关回京。”
“我以为……”凤丘讶异,话刚说出口却又自嘲的笑了。
“你以为他只是胡闹而已?”端王却没笑,而是一脸正色,“他其实什么都计算到了,我也是回京后才知道的。”
“而这次铲除吴志伟,你也该了解他的手腕了……”端王说完,伸手拍拍凤丘的肩,又道,“凤丘,你还是尽快回去凌安吧!留在京城不是良策!”
凤丘沉默了半晌,疑惑的问,“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端王笑了,眼神温柔,慢慢的道,“我曾经欠你父亲一条命,如此而已。”
凤丘皱眉,大惑不解,端王却没有再说话。
一时之间,都沉默下来。
廊外的雨,下得更大了……
国政初归,江隆聿似乎一下子忙得连吃饭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了,整天呆在御书房里。
阴雨依旧下个不停。
祈安无聊的看着雨水落到院里青石池里,溅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忽然有人拍了他一下,连忙回头,秉哲正臭着一张脸瞪着自己。
“……你又被林师傅骂了呀?”祈安问,“瞧你那什么脸色?”
秉哲却不答话,只拿眼瞧着他,看的祈安心里一阵发毛,忍不住伸手在他眼前晃晃,笑道,“你怎么了?到底有什么事?”
“凤丘要见你。”秉哲缓缓道。
祈安的笑容顿时僵住了,喃喃的重复了一次,“要见我…。。”
秉哲点点头,“他说在醉烟阁百步外的玉泉楼等你。”
见祈安低头不语,秉哲问道,“你去吗?”
祈安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去见他吗?心里有个声音在叫嚣着,让自己什么都不顾不管了,只要照心意去做就好,但是理智却再再的告诉自己,什么做得什么做不得!
看见祈安一脸的痛苦,秉哲长叹一声,道。“话我已经带到了,祈安,你自己拿主意吧。”
说完转身离开,却在正要踏出房门的时候又回过头来,“他明天就离京了。”
明天?这么快?
祈安一下子抬起头来,秉哲已经走远了。
呆呆的看着他的背影,祈安心里苦涩万分。
他始终是要离开的不是吗?只是心里却为什么如此的舍不得?也如此的难过?像是被刀子活生生剜去一块,痛且落寞……
玉泉楼上,风寒雨急。
凤丘都已经记不得自己等了多少个时辰了。
看着天色慢慢的暗了下去,看着街上的行人打着伞急匆匆的回家去,看着一盏盏的灯火逐渐亮起,照在雨丝上,雨似乎也隐隐闪着亮了。
还要等下去吗?
凤丘苦涩的心想。
他若来,早来了!
他的心里,始终还是放不下江隆聿……
店小二探头探脑的进来,“客官,我们要打烊了。”
……还是……等不到啊……
凤丘站起身来,付了酒钱,撑开雨伞走进夜里去。
祈安看着玉泉楼的灯光慢慢暗了下去。
握着伞柄的手指使劲用力,都开始泛白了,脚下却始终还是迈不出那一步。
呆立了很久,咬咬牙转身,缓缓的往另一头走去。
雨依旧下的很大,淋在伞上发出滴答的声音。
他低着头,一步一步的慢慢往前走,眼前忽然出现人影。
“祈安……”
凤丘又惊又喜,顾不得还下着连绵秋雨,一把抱紧了祈安。
雨伞落到了地上,溅起一片水珠,纷纷扬扬的四散开去。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凤丘用力的抱着祈安。
他是那么用力,恨不得把怀里的人嵌进身体里去,喃喃道,“和我走吧……和我一起回去…。。”
祈安眼里隐隐有了水意,想说话,一张口却是哽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跟我回去凌安,我们从此在一起,再不会分离!”凤丘的怀抱火热,身体紧紧贴在一起,还有他酸楚的乞求,,让祈安差点就要崩溃。
咬着牙,轻轻的推开了他,祈安倔强的抬头。
“我不能跟你走……”
他仰着头,一双明亮的眼睛已经被水气模糊,却依旧清清楚楚的说出了口,“我要留在皇上身边。”
雨越下越大,两人浑身都被淋湿了。雨水顺着脸流了下来,竟分不清是雨是泪。
凤丘忽然笑了。
笑得是那么凄凉,那么酸楚。
“原来这就是你的选择?”他退了一步,却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滑倒在雨里。
“我以为你对我还算有情……”凤丘悲凉的笑,“我以为我在你的心里至少也有那么一点分量…。。结果却都比不上你的皇帝……是我傻……”
“不是的!”祈安想要上前解释,却怎么也迈不开步子,只好使劲摇头,“不是的!不是的!”
“如果不是,那你就跟我走。”凤丘平静的道。
祈安呆住了,怔怔的看着他,半晌,才又摇了摇头,“不行……我不能答应你……”
我要助江隆聿治出一个太平盛世,朗朗青天!
我不能跟你走啊!
他想说,却话到嘴边硬生生咽下,传出来的,只是一声呜咽。
凤丘静静的看着他,一直看着,然后,他慢慢的,慢慢的退后,想要挤出一个笑脸,却笑得苦涩而悲沧,只好缓缓摇着头,一步一步的往后退。
“祈安,你没有心……”
他凄凉的道。
然后转身,不顾雨越下越大,慢慢的消失在雨幕中。
看着凌凤丘头也不回的离去,祈安终于再也忍不住,一下子跪倒在雨里。
眼前逐渐模糊,张口传出的却全部是一声声的呜咽。
他失声痛哭。
眼泪像绝了堤的水一般汹涌而出。
双手紧紧抓住心口,那里疼得像是被刀子活生生剜着一般,一下又一下,痛彻心扉。
他从来不知道,看见凌凤丘离开的背影,自己的心居然会这样的痛!
想要出声叫住他,涌上来的竟然全部是哭泣。
好痛!
心好痛!
祈安跪着,紧紧的蜷起了身子。
怎么能被爱却不自知?
怎么能爱着却不自知?
为什么会是如今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