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少年时拳头血液总是先于脑子先行,所以到了老的时候,他会静下来想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有时候能得到解答,有时候却不能。
第二百一十八章 还君()
比如名字中的梁字,也有山坡和大地的意思。
得到那学名儿后的半月后,他对于这个名字的兴趣渐渐下降,便不乐意写那么多繁琐的笔画,于是就将名字中间的那个栋字私自省略掉了。
先生说了几回,也就由着他任意妄为。
后来,报名参军登记时,他报的就是周梁两字。自此以后,这个名字便伴随着他大半人生。
泥猴儿除了那些作古的长辈们,便再也没人叫了。
有时候,他会产生一种恍惚感,好像自己的人生是分作两截的,一截是莽撞急躁的少年时代,摸鱼摘杏儿上山下河无忧无虑,一截是作为周梁存在的那些年,见识了更广阔的天地,也看见了人与人之间的尔虞我诈和世道险恶,人生多了悲苦的底色。
就像是两个人的经历,被胡乱的拼凑在了一起。
夕阳的光渐渐散了,周梁撑在一旁的门垛上,缓慢的站了起来。
他少年有家人庇佑、好友相伴、先生相教,及到长大,又在军中得了些生死之交,更蒙上天眷顾,苟且多活了这些年的时光,娶了妻子,生了儿女,过了多年平凡安宁的时光。
这一辈子,他过的已经够了,平凡人该有的,他都有了。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
没有了。
死生不过是寻常。
只要是来到这个世间的人,总有一天,是要回到来的地方去的。不过早走晚走的区别。
当他看到那病恹恹的男子时,想起了多年前,目光有些呆滞的阿夜,想起了多年之前,傻子阿夜气喘吁吁的赶上他们,将那几个锦囊塞在了走在最后的他的怀里。
那时候,他们久等放弃,已经出村子很远了。
阿夜将东西塞到他怀里以后,一板一眼的重复道:“一人一个,保命的,不许丢。”
六子看了锦囊一眼,问阿夜:“是先生吩咐的?”
阿夜点点头,然后将那锦囊往怀里又塞了塞,重复道:“不许丢。保命的。”
说罢,头也不回的朝着村子走去。
看着阿夜的身影消失在杏树枝桠下,小三子终是忍不住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我就知道!”
知道什么?
没有说。
三人却都明白。
那在村口等待的时光,是值得的,他们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那之后,那药就被三人贴身放着。
他断臂时血流不止,被小三子强喂了一颗,六子那颗被他送人救命了,最后,只剩下小三子的那一颗,小三子一直没舍得吃。
两颗药的药效强大的颇有些耸人听闻,简直可以说是能起死回生,三人心中更添了几分对先生的敬佩。
谁知道,多年以后他和小三子回山去拜谢先生时,先生已不知所踪。
他回京换防,得到了小三子的死讯,小三子的信和一包旧物一同被人送了过来。
多年以后,一个偶然的机会,在其中一个普通的镜子被摔碎后,露出了那熟悉的锦囊和药丸。
小三子将自己的那颗药留给了他。
以如此隐秘,却只有他们两个懂得的方式。
那个时候,周梁想起了那个荒烟蔓草的山顶,石榴树下,他看着物是人非的景色,曾提起当年见到先生的感觉——对镜自观。
于是,一个失手牵出了一份关怀。
可惜,那个时候,他的妻子儿女已经相继离开人世了,他孑然一身,拿着那药也不知做什么好。于是像多年前离家一样,贴身收好。
直到前几日,他看到阿夜相似的男子一脸苍白的陪着先生在屋内坐着,他觉得,也许,上天之所以让他不死,之所以将那颗药留给自己,就是为了这么一天——他能将这颗药物归原主,救一个人性命。
起死回生的药,先生怕是机缘巧合下,只得了那么几颗,不然山间也不会多上阿夜的墓碑。
他心里有些愧疚,有些不安,同时也有些激动。
写了无数张哆嗦啰嗦的留言,最终却是一一撕去。最后留下的,是再简单不过的一句话,几个字。
物归原主。
他想,虽然简单,但先生该是明白的。
于是等天将亮做好饭,将那纸条压在木盒下,一个人冒着晨光下山。
他时日无多了,想再回去看一看。最后的日子,他想和那些逝去的既美好又痛苦的记忆一起过活。
还有一点,若是他在,先生怕是会犹豫。
只有一颗药,但却有两个人。
一个垂老将死,一个重病将亡。
从年少莽撞到而今的历尽世事,周梁自是知晓,那个和阿夜极其相似的男子,和先生关系分外密切。他不想要先生做出选择,无论怎么选择,对心善的先生来说,都是一种残忍。
世间安得双全之法。
最后的日子里,他想回报给先生一些什么。
这是他的成全,也是他的祝愿。
“下山去走走。”
“嗯。”
半年后,我和长夜走在浔阳的街头。
他的身子骨已经好多了,旧疾去了大半,也不再咳嗽了,整个人都焕发出生命的活力。
回程时,在出城的路上看见一队喜气洋洋的迎亲队伍,鲜艳的轿子颠颠簸簸,伴着声声震耳的喜庆乐声,看得人心里也生出一股欢悦来。
长夜看着那鲜红的轿子久久不语。
“走吧。”
恋恋不舍的收回目光,我道。
“过几日,我们成亲吧。”
快到山上的时候,长夜忽然拉着我道。
我一下子懵了,半天没回过神来。
“好不好?”
长夜问我,眼里满是温柔。
“嗯。”
草堂挂了崭新的红灯笼,贴了大红的双喜,红烛也摆好了点燃。
我坐在屋内,望着镜子里一身红衣的自己笑意满面。穿了多年的红衣,却还是头一遭得知,红衣原是有寓意的,是凡间新娘子的嫁衣。
有轻柔的敲门声。
我打开门,看到同样一身红衣的长夜。他嘴角含笑的看着我,朝我伸出了手。
我低头,伸出自己的手,被他覆住。
“娘子——”
走着走着,长夜停下脚步低唤。
我没有应答,只是低头,忽觉一阵拉力朝着地面坠去。
我低垂娇羞的眉眼,正对上长夜开始流血的鼻腔。
“不~,不~,为什么会这样?明明吃了药的。。。。。。”
我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
长夜没有回答,他这一昏,便是再也没醒过来。
他昏倒在离我们拜堂之地的八步之外。
那短短的八步,我们用尽了三世,仍是没有到达。
眼泪越来越汹涌,直到最后,眼里干涸又疼痛。我握住他冰凉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一直哭,一直哭,忘记了日月。
一颗颗鲜艳的血泪流入他那空缺的掌心,慢慢凝聚,最后再也看不见那穿透而过的光亮。
第二百一十九章 剑指()
我站在漫天飞舞的绿色光点中,眼睛已微微湿润。
唾手可得的幸福终是咫尺天涯。对谁来说,都是一场宛如剜心的残忍。
按照仙界广为流传的说法,长夜回归神位以后,便记不起曾经的过往,那么,这其中又发生了什么?
我继续前行萤绿的光点接踵而至。
长夜离去以后,我也随之回到了冥府。
一脸憔悴的我在三生石旁看到等待已久的风九。
“为什么?”
那个时候,我已经神志不清了,只是反复的呢喃着一句话,似是问命运,又似是问自己。
明明在那之前,一切都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长夜的旧疾已经好的七七八八了,继续活个四五十年也没问题。
破庙时候,长夜虽和我相伴,但顾念自身的身体状况,从未和我提过成亲的事。他许是担忧自己时日无多,不想拖累我,于是,两人在破庙之中,也是发乎情止乎礼,从未逾越半步。
直到回到落北,回到草堂,泥猴儿留下那颗起死回生的丸药,治好了长夜,长夜方才给出自己的承诺。
我们成亲,好不好?
长夜看着我柔情脉脉的问。
大红的喜字贴往草堂各处,喜气洋洋的红灯笼也挂好了,脱我旧时裳,细着红妆,自此以后,死生挈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但那笑意还没多在眼角眉梢停留,便转瞬便逝去了。
喜到了极致,竟转至极致的悲。
人生的大起大落,反复无常,在短短几步的距离,展现的淋漓尽致。
本想着,自此以后,瓜田豆架,做一对平凡的夫妻,相携走过这漫长又短暂的一生。虽说是平淡,却也有着不足为外人道的甜蜜和美。
谁料到,变故竟陡然发生。
“你是说,那药物有问题?”
我听了风九的分析,恢复了些理智。
风九点了点头:“之前木盒里的药丸是没问题的,但你看在长夜服下那药丸之前。。。。。。”
双指一点在茶杯上轻轻一点,长夜昏迷之前的一幕幕显现出来。
奇怪的是,在我拿着药丸准备化开时,水面陡然变得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楚。
影像断了片刻以后,又出现了,那是长夜正端着药汤往下喝的场景。
他后来咳嗽的较为厉害,嗓子也伴着疼,为了便于吞咽,我将药丸化了水,做成汤药让他服下。
没想到,就是那片刻的功夫,被人钻了空子。
水面没显现出的画面,是被法术遮蔽了天机。
有人从中作梗。
我明白过后,蹙起了眉:“是仙界有人插手么?”
“不一定是仙界。”
风九语有所指。
我恍然,喃喃道:“竟是魔族。”
“不要多想,早些休息。你强行冲破凡间法则,动用追魂镜,已是元气大伤。若再思虑过甚,身子会受不住的。”
风九叮嘱道。
“我知道,我。。。。。。”
我正准备说些什么,却被风九制止了。
“就听我一回吧,小妹。多余的话不必说了。等长夜回来,你再和他仔细回想一下,当时的情形,也好过你现今强撑心神胡思乱想。”
我立马闭嘴,乖乖躺下。
一觉醒来,精神养足了大半。
算一算时辰,长夜也该回来了,于是匆匆赶去雪巅。
一路急行,迎面吹来带着微微寒意的熟悉的风。
一别数年,温泉旁的花长出好大一丛,而今的温泉池像是嵌在花海中一般。
想起当年,托小虞山那小奶娃送的一筐花,不曾想,也不过短短数载,就长出了这么大一片。
又忆起当年化作雪兔,误打误撞看见长夜在这里沐浴,而后有了诸多美好的亲密日常。
嘴角慢慢弯了起来,步伐也渐渐急了起来。
多年未曾尝过那荒兽的滋味了,不知道为何,心里忽然生出了一股冲动。
想要在这雪巅上架起篝火,烤一只荒兽,然后带一壶酒,静静等长夜归来。
想着想着,热血沸腾起来。
简直想要立马就开始行动。
去扑了一只荒兽,收拾好以后,提着朝我们惯常生火烤肉的地方走去。
火还没生起,一股杀气就铺天盖地的涌来。
长夜——
是你么?
我含笑转身,却对上一柄覆着寒霜的长剑。
“走。”
长夜一脸凛然,眸子里没有任何感情和温度。
“长夜,你回来了,我正准备生火。。。。。。。”
还没等我说完,那杀气更甚,冰冷的长剑往前递了几寸,堪堪停在我的鼻尖。
“雪巅不容擅闯,走。”
一如既往的清冽嗓音,我却听出了疏离、冷漠和陌生。再也找不出一丝曾经包含其中的情意。
“你怎么了?”
我颤抖着声音问道。
他不可能是长夜,长夜不会如此冷漠的对我,就像是,就像是,对着一个毫不相关的陌生人。
不会的,肯定是弄错了。他一定是在逗我玩儿,一定是这样的。
我想至此,伸手握住了他的剑。
“你要是动真格,就往下刺吧,我一定不反抗。”
我笑的百媚横生。
“走。”
回答我的,是长夜微蹙的眉,和眼里一闪而过的厌恶。他语调冰冷的驱逐我,没有丝毫伪装的成分在里头,坦荡真实的,令人心慌。
“为何?”
终是确认他不是假装,而是真的要赶我走,我心中不由得涌出一股酸楚。难道,他是回来以后,明白一切,怪我破坏他的历劫,生气了?
“聒噪。”
长夜终是不耐烦与眼前的女子歪缠,长剑一转,挑开那手,将那女子打落了雪山。
“为什么?”
等长夜走到雪屋前,又听到了那女子的声音,带着不甘和震惊。
长夜回首,看着那一身红衣的女子神色凄楚,两只手的手心正滴滴答答,在雪白的地面开出一朵朵妖艳的花。
她的发丝有些微乱,想是刚刚一路急行所致。
长夜出手保留了力度,只是将人打下雪巅,并没有伤人的意思。因此,这女子能够很快的再次上山。
看着不依不饶的女子,长夜心里生出一丝异样的感觉。
怎么感觉眼前这人像是和自己很熟似得,可在他的记忆里,并没有关于这个女子的任何信息。
长夜不由得拧眉。
是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还是眼前这个女子在故作姿态?
第二百二十章 撕心()
再三搜寻记忆,确认不是自己的疏漏,长夜的语气更为冷淡:“下去。”
“你在怪我?”
女子委屈的问。
长夜不明所以,但仍是不肯松懈分毫。霜剑自眉心飞出,再一次朝对准红衣女子。
“我不信,不信你会伤我。”
女子强颜欢笑,朝着长夜抬起了脚。
“停下,下山。”
长夜冷冷道。
“呵呵,你猜我愿不愿意??”
女子似是问长夜,又似在喃喃自语。
长夜眸中也浮起淡淡的恼意,心神一动,那霜剑朝着女子飞驰而去。
噗嗤一声,长剑入肉。
虽是长夜手下留了情,却也在红衣女子身上留下一个清浅的伤口。汩汩的鲜血顺着伤口慢慢的流淌下来。
红衣女子难以置信的停下脚步,看向自己的身体,那银白的霜剑已经没入体内,带来深入骨髓的冰寒之气。那寒气从伤口扩散,融入血肉和骨头,最后直达那温暖跳动的心脏,将之冰冻成一团。
“呵,我还真是傻呀。。。。。。”
红衣女子目光定定的看了那没入身体的霜剑片刻,忽然苦笑着感叹道。她伸出白玉似的手,将霜剑一寸寸拔了出来,然后将其掷在地上,而后转身,头也不回的朝着山下走去。
再也没回头看一眼,也没有多说一句话。
和之前歪缠聒噪的模样大相径庭。
像是两个人一样。
长夜看着红衣女子逐渐消失在风雪中,不知为何,胸口忽然一阵钝钝的疼。
他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出现这样的反应。
长夜并没有将原因归于那离去的红衣女子身上,而是以为自己出现这样的情况是因为神魂刚刚归位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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