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心中拧着一股子劲儿,我非得要他主动低一次头不可。哪怕只是一句没营养的话,只要他主动开口,说出除了饿了冷了之外的任何词儿,我都能缴械投降,不再这般执拗。
但他从未开口。
一次也没有。
就好像,什么也没有生一样。
他照旧自己的呆,过自己的生活,只是显得更沉默了些而已。
我冷笑。
终是在阿夜再一次敲开我的门说饿时,我忍不住了。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
我打开门,恨恨的看着一脸呆滞的阿夜,头也不回的冲了出去。
我在山间游荡,一直走一直走。直到将自己埋入那一片青涩的苦味里。耳畔有鸟声,有树叶的沙沙声,还有溪水的哗哗声和虫儿的唧唧声。
但我却觉得安静。
分外的安静。
终于,我还是压抑不住的哭了起来。
“你怎么就傻了呢?”
我问。
没有人回答。
我也没指望有人回答。
一只松鼠在树枝间跳跃,闻得声响,惊的将爪子上的松果一扔,嗖的一下窜入晃动的枝桠,被淡青遮了,毛茸茸的影子转瞬就不见了。
良久,哭够了,我闷闷的出声:“我不喜欢傻子。”
这里是溪水的源头,靠近溪边的草不知是什么品种,湿润的根茎散着清香,引来几只蝴蝶绕着被水泽打湿的泥泞飞舞。
一个人嚎啕了半晌,终是擦干了眼泪,朝回走。
他该饿了。
他不会做饭。
再不回去,他要饿肚子了。
踏着草叶而行,在那惯常的溪潭边,我看见了阿夜。
地上燃着火,火上烤着一只黑魆魆的鱼。
看见我走过来了,阿夜有些局促。然后手忙脚乱的准备去拿那已经烧成焦炭的鱼,谁知道那树枝却因为火焰的炙烤腾地一下烧起来。
转瞬间,那焦黑的鱼儿便被火焰吞没了。
阿夜着急的用手去扑那火,被我眼明手快的阻止了。
若真是依着他,一会儿手臂就该烧伤了。
他看着我,像是一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一般低下了头,小心翼翼的将被燎起泡的手藏了起来。
“回去吧。”
我终是叹了口气,对着阿夜道。
这个春天才刚刚开始,果实都在孕育萌芽的状态,绿叶子嗖嗖嗖的长,争先恐后。但我却觉得萧索,心间空荡一片如被凄凉的秋风慢悠悠的刮过。
阿夜更沉默了些,连饿也不会再说了。
我再没有追问他喜不喜欢我,每日按时的熬汤做饭。有时候,想要和阿夜说一句什么,但他却默默的低头喝汤,因此那话便次次吞了进去。
他在疏远我。
我了解,却也无计可施。
“希望夫人以后能好好对待阿夜。”
我望着那凋残的春花,默然道。
一整个春天都过去了,阿夜,你我终是从疏远到了分别的地步了么?
“那是自然。宝儿是我的孩子,我必不会害他。”将夫人矜持的面色多了几分柔和,郑重道。
我想起阿夜当初在石磨盘上等待了两年的时光,忍不住想质问她当初为什么要那么狠心丢下阿夜,但终是什么也没说。
“你誓,毒誓。不能再伤害他,丢下他。”
我顿了顿,目光灼灼的望着将夫人补充道。
将夫人派仆人去将阿夜找来,下山的轿子已经备好了,随时可以出。
我淡漠的关了门,将自己埋入那天光照射不到的屋内,负手站在窗前看将夫人指挥仆人忙碌。
这一切,将和我无关了。
我反复告诉自己,这是阿夜的选择。
我不能干涉。
这是他一直渴盼的时光。
石磨盘下的等待,日复一日,哪怕是浔阳城那一日他说再也不吃糖,也难以抹煞。
这是他的执念,也是他的劫。
他的骨子里还流淌这将夫人的血。
纵使,最初,她选择抛下他,纵使,现在,她又回来找他。
阿夜的智力还是个孩子,他本能的期待着血脉亲近之人的疼爱。他也许曾记仇,但最终选择了原谅。
我合上眼,不再看那窗外的景象。
阿夜,这一世你的劫,如此算是结束了么?
那我是不是该离开这个地方了?
我忽然觉得很疲倦。
从心底生出的疲倦。
很想好好的睡上一场。
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
就那样静静的睡着。
不管天黑,还是天亮。
动也不懂的躺着,一直睡。
不再想任何事情。
包括长夜,包括断情劫。
就在我放纵自己陷如放空状态时,门被粗暴的推开了。
将夫人脸上的矜持蒙上了一层淡青。
“他不肯走。”
将夫人说。
第一百九十三章 将夜(19)()
沉默有很多种意思。趣.b.
比如无话可说,比如不想说,又或者是难以开口。
但在阿夜的字典里,沉默只代表一个意思。
他对你的话题不感兴趣,或者说,他不想搭理你。
将夫人错会了阿夜的意思。所以,兴高采烈的准备带着阿夜回府,谁知道,等东西都收拾好找他时,阿夜闭门将所有人都关在了门外。
那做法,颇得我真传。
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欣喜?我想是有的,失而复得?好像也有点。但更多的,却是一种饱涨的快要溢出来的情绪。
复杂的说不清楚。
我敲了门,阿夜没开。
我推窗跃了进去。
阿夜愣愣的望着我,像是没有想到,我会从窗子里进来。
“怎么不走了?”
我问。
阿夜没回答,手忙脚乱的准备将书桌上的东西藏起来。
“这是什么?”
我按住他的手,打开那快被揉成一团的纸。
淡淡的墨色映入眼帘。
是一只鸟,作出振翅欲飞的模样。
法很朴拙,但很传神。
鸟的翎毛上渗着薄红。
鸟的背上,有一个红衣的身影背坐。
我愣住了,望向画面上唯一的墨字。
风——
歪歪扭扭的字迹,一点儿也不好看,但总算是会写一个完整的字了。
看着看着,我的眼眶渐渐潮湿起来。
握着那画作,我良久不语。
鼻尖萦绕着淡淡的墨香,让我回到了那炎炎夏日里盖着话本子在树荫下睡去的时光,昏沉沉的幸福。
我终是忍不住开口了。
“真是个傻子。”
我道。
阿夜没有答话,只是用着呆滞的眼光看着我。
“你想和你娘亲回府么?”
我问。
阿夜仍是不语。
“你要再不说话,我就再也不管你了。”
我忍着泪意,轻轻道。
“你不要我了。”
阿夜直直的问。那其实是叙述的语气,实际上却是个忐忑的反问,带着点小心和犹疑。这是那日赌气之后,阿夜第一次主动和我说话。
他一开口,我方恍然惊觉,原来,整个春天,就这样在我们的角力中悄无声息的过去了。
四年逝去,我们相依为命默默无言的日子,竟是已经过了四年了。
他今年该是多少岁了?
十二,还是十三?
我这才现,原来,他已经长这么高了,原本稚嫩的模样彻底长开了,属于幼年的童稚褪去,多了几分少年人的单薄,像极了一株散着清气的植物。
“怎么会?”我愣怔片刻,接道,“可她是你娘亲,你不是一直等她么?”
阿夜犹豫了一会儿,忽然咬着牙,无比肯定的说:“你不喜欢我。”
我再次愣住了。
阿夜为何会这样说?
难道他以为,将夫人是我找来的?是为了送走他?
“不是,阿夜。。。。。。”我想解释,却被阿夜打断。
“我听见你说的,你不喜欢傻子。我是傻子,所以你不喜欢我。”
阿夜说着说着,忽然委屈的哽咽起来。
我心神一震。那一日,那一日,他竟在。。。。。。并且,他竟。。。。。。他竟全部听见了??
“你是阿夜,不是傻子。我喜欢你,非常喜欢你,一直都喜欢,从来没变过。”
我明白过来,慌乱又认真的解释道。
“阿夜不是我,我是傻子。阿夜被我磨掉了。”
阿夜固执道,将手掌伸了出来。
手心一片狰狞,伤口翻卷,看起来没有一块好肉,靠近内里的位置,竟有些溃烂。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
我心惊的望着阿夜的手,沉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我在溪边磨掉了。我是傻子,不是阿夜。”
阿夜直直的看着我,毫不避讳的说。
我忽然想起过往那些片段。夜沉如水的日子,满院清辉的日子,还有屋檐积雪屋内炭火的日子。。。。。。点点滴滴,汇聚成浪潮,将我吞没。
一瞬天旋地转。
本以为他不懂的,为了缅怀,也为了他早日忆起,所以我将过往慢慢的讲给他听,长夜、蓬莱、苏长歌,朱砂痣。。。。。。丝毫没有避讳。
不曾想,他竟是懂的。
我说我不喜欢傻子,他听见了。
我说我喜欢他,一直喜欢。
他将磨掉朱砂痣的手心摊开给我。
看,我不是阿夜,我是傻子。我没有痣,不是你的长夜,也不是你的苏长歌,你还喜欢我,还欢喜我么?
为了心中的那一股气,他在溪边的尖石上磨掉了那个承袭过往记忆的朱砂痣。他想求一个答案,一个他想不明白又心心念念的答案。
如果没有这颗痣,如果我只是傻子,你还会喜欢我陪着我么?
阿夜的伤口溃烂了,我兀自不知,这厢,将夫人却巧合的上山来了。
于是阿夜误会、生气、恼怒,终是忍不住委屈的爆了。
原来,我们都在各自赌气啊——
想明白以后,我忽然轻轻笑了起来。
“我喜欢你,只喜欢你。不管你是傻子,还是阿夜,我都喜欢你。”
我轻轻的握住了他的手,贴在了我的脸上。
阿夜终是忍不住,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你不要我了——”
他哽咽道。
“从未有过。我会一直陪着你。”
“那你让那个女人带我走?”
他仍是委屈不已。
“那是你娘。”
我无奈道。
“我不管,我只要你。我只要你。不要赶我走。”
他拽着我的衣裳,哭的很是伤心。
将夫人在窗外听到了,默然不语。
“对不起。”
我对将夫人道。
将夫人仍是矜持的模样,但那毫无破绽的外表下仿佛藏了一丝疲惫。她轻轻摇了摇头,默了一会儿,对我说:“劳烦了。”
然后,将夫人没再多说一句话,上了轿子,头也不回的下了山。
她再没有上山来。
但没过几日,一群老头儿却上了山来,盯着喂小乌梅的阿夜看了半晌,然后低声交谈了一阵,就下了山去。
没几日,将夫人托人送了一个小小的玉牌上来,上书将夜二字。
送东西来的任浦总管说,这是将府的当家玉牌,少爷虽在山上生活,却仍是将府的主人。
一同送来的,还有几个奴仆和一些生活用品。
奴仆退了回去,生活用品却留了下来。
下山采买不易,何况路远难行?
我也没矫情的推辞,安然的代阿夜受了。
将夫人也是个明白人,于是,每隔旬月,便派人送一遭。
第一百九十四章 将夜(20)()
我换着花样儿做汤,有时候好喝,有时候难喝,有时候看起来引人食指大动,有时候却乌七八糟的看得人倒胃口。趣.ㄟb.
阿夜却从来一视同仁,不会因为好喝而夸赞,也不会因为难喝而抱怨。
那一日过后,阿夜又恢复了从前那不爱说话的样子,他的眼睛还是略微呆滞,但却不再是死水一潭。
偶尔我唠叨到口干舌燥,他也会应上一两句。
岁月如温凉的缎,静静的从门前青石上滑过。
好像那一日的一切,都是一场无从查起的幻梦。
将夫人从没上山来,阿夜也没有激烈的指责我不喜欢他,而我,也没有怄气出走。。。。。。一切,一如既往。
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阿夜手心多了一个粗糙的伤疤,那伤疤而今正在慢慢愈合。
阿夜照旧在涂涂画画,阵地从屋内转移到了屋外。
他有时候画草屋,有时画小乌梅,有时候画从山上望下去的景象。但再也没有画过坐在鸟背上的红衣身影。
这造成的结果就是,他的字没有丝毫长进,画功却一日日飞涨。
时间久了,山川飞鸟,无一不精。
有时候,我怀疑夜里他仍在苦练,因为他房间的墨总会很快的用完。但仔细留意了两次,我现,夜里他的屋子并没有点灯。
这一怀疑便被打消了。
那么,为什么那墨那么快用完了呢?
这疑惑,到了秋日的一个傍晚,得到了解答。
我看着眼前黑乎乎的鱼,再看看阿夜那一脸期待忐忑的模样,不由得犯了难。
这,能吃么?
我勉为其难的握起竹筷,拨开那黑乎乎的表皮,夹起一筷已经变黑的鱼肉,放入嘴里。
一股怪异的味道从口腔弥漫开来。
我放下筷子,良久不语。
“好吃么?”
阿夜终是忍不住问道。
我点了点头,再次默默的拿起筷子一口口吃了起来。到最后,大半条鱼吃光,整个嘴唇都染上了一圈黑色。
“下一次不要用墨水烤鱼了。”
我摸了摸阿夜的头,叮嘱道。
“不好吃?”
阿夜不解的问。
“好吃。但我们没有那么多钱买墨水。一小块墨都很贵的。”
阿夜若有所思的退了下去。
我的视线却模糊了。
蓬莱旧事我告诉过阿夜,那小火鱼爱吃墨的特性我当做一桩趣闻讲给认真吃烤鱼的阿夜听过。本以为他只顾低头吃鱼没听,谁曾想,他都记在心里。
我想起经常消失不见的墨水,回味着唇齿间抛开怪异味道后鱼肉的嫩滑,脑海中不由自主的浮现溪边痛哭时看到那黑乎乎的一团。
阿夜手忙脚乱的在火中抢救那墨鱼的场景再一次生动的浮现在眼前。
在那个时候开始,他就已经试着做了吧——
小火鱼的被墨水吸引,主要是因为它有灵性,知道蓬莱的墨都是用奇珍异宝制成的,所以哪怕吃下去,也不会有什么怪异的味道,反而会更添鲜美。
这一点,我没有仔细和阿夜说。
他却依靠着听来的只言片语,用这个笨拙的方式,准备哄我开心。
这怕是最近他的尝试品中,烤的最成功的“墨鱼”了。
阿夜——
我看着在青石上呆坐的少年,弯起了嘴角。
再一年菊花开。
将夫人穿着朴素的衣裙,在刘妈的陪同下一起赏花。
那旧时一脸春风笑意的美妇人已经成了早已埋入泥土了,随之一同掩埋的,还有那从游廊、池塘、假山传过来的若隐若现的笑声。
整个院子寂静的像是一座墓园,除了那轻轻的脚步声,再无其他。
忽的,那脚步声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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