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摊开手,看向自己的手心,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一颗殷红的朱砂正安然的躺着,在明亮的日光下,显得盈盈欲坠。
他记得很清楚,很早以前,在他的手还很干净的时候,他的手心是没有这颗红点的。
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呢?
他却有些迷惑了。
他只知道,那一天,他觉得满是灰尘的手有些异样,所以,他举着手一动不动的看了许久。那时候,红色还不那么显眼。
不远处的杏树上还有一阵阵欢闹声,此刻,当他终于看清泥垢下的真实时,天地却一片寂静。
没有风,没有欢闹声,也没有蝉鸣,只有**辣的太阳悬在头顶。
三颗相距不远的杏树静静的立着,像是三尊沉默的巨人。
小方村也悄无声息,连鸡呀狗啊猫呀,都恹恹的躲在阴凉处,不叫也不闹。
空气里是滚滚的热浪,蒸腾着熟软杏子将要腐烂的甜腻香气。闻起来,有些熏人。
第一百八十三章 将夜(9)四更()
这一切,阿夜都没有留意。趣.┡b.
他只是静静的低着头,望着自己的手掌上的那一点朱砂,久久不动。
嘀嗒,嘀嗒,嘀嗒。
铜盆里的冰化了,落在盆底,打开层层涟漪。
丝丝凉气在屋子里蔓开。
挂着薄纱和珠串的拔步床上侧躺了一个懒懒的身影。
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婢半跪在床边打着用金丝银线绣着花开富贵的团扇。
冰化开的凉气被扇到了重纱遮掩下的床前,驱走了屋内的暑热。
“下去吧~”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威严又倦怠的吩咐从那纱幔之间传了出来。
女婢收起团扇,悄无声息的退下去了。
叮叮叮――
一阵珠玉碰撞的乱响。
一只有了岁月痕迹的手伸了出来。
手拨开那遮挡的纱幔,露出了一张女子的脸。
女子看起来也就是三十出头的年纪,薄唇紧紧抿着,再加上那两片似是要拧在一起似的又弯又细的眉毛,使得整个人看起来既威严又忧愁,充满了奇异的矛盾。
妇人从拔步床上下来,披散着秀坐了铜镜前。
铜镜镶在雕花红木架上,有半人高,此刻,妇人坐在架子前,刚好装满了整个铜镜。
快要开败的花枝从撑起的窗子边露出了三五个苍凉的影子,一阵风吹来,传来了阵阵银铃似得笑声。
那笑声像是隔得极远又极近,模糊又清晰。
妇人扭头,望向那方撑起的窗子,可除了那几朵快要凋残的花儿和渐绿的叶子,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她脸上的愁苦仿佛多了些,迷惘也是。
昏黄的铜镜映出了一个侧着身子的孤单影子,看起来就像是一副古旧泛黄的画。
笑声又起了。
像是一阵不知从何而起的风。
刮呀刮的,轻飘飘的刮过了院墙、池塘、游廊,花丛,刮到了她的耳边。
很快,那笑声又消失了。
如同水面的涟漪,乍起又乍散,扰的人不得清静。
妇人却忽然恼了,将红木梳妆台上的那摆着的镶嵌着各色宝石的珠花、项链、耳环、臂钏一股脑儿的扫到了地上去。
绿的、红色、金色、银的,乒乒乓乓的落了一地。
“这贱人~”
妇人咬着牙恨恨骂道。
滚烫的泪珠子从泛红的眼睛落下来,却在滴落一两颗以后,被她生生的逼了回去。
她从趴伏的台子上起身,却看见了铜镜中的自己,头散乱,双目怨愤,当下有些怔了,伸出手去,隔着昏黄的镜子面摸自己的脸。
脸还是那个脸,但那天真的神色却早已不见了。
她想起很多年以前,自己也是在这样的铜镜前。披散的头第一次完全的梳了起来,露出了光洁的脸盘和小巧的下巴。
那个时候,她的脸上还没有忧愁和疲惫,有的是对未来生活满满的期待和天真。
现在,那些神色,早已经没了。
她在镜面行勾画自己的眉、眼、鼻、唇,一路勾画下来,轻轻弯起嘴角笑了起来。
镜子里映出一个满面娇羞的红衣女子,眼角眉梢都是挡不住的羞涩喜意,乌墨般的青丝上簪着颤颤的红绒花。
随着她嘴角的弯起,那镜子里的红衣女子也慢慢弯起了嘴角。
隔着光阴的距离,隔着昏黄的镜面,两个笑脸重合了。
不一样的是,一个是真正的自内心的笑起来,而另一个,却是笑着笑着红了眼圈儿。
“你要早知今日,当日,还会那么开心么?”
红了眼圈的妇人轻声问铜镜中一身红衣满脸笑意的女子。
红衣女子并没有答话,她仍是盈盈的笑着,眼角眉梢都是挡不住的羞涩喜意。
两行泪就那样滚下了妇人的眼睛,模糊了眼前的一切。
等那泪珠儿落下以后,眼前恢复清明。
妇人望着铜镜里的自己,忽然又轻笑出声,那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模样,像是一抹游荡的孤魂。
“夫人~”
刘妈听闻屋子里的动静赶忙赶了过来,谁曾想,看到那一地散落的珠钗饰。她有些担忧的望向那双目微肿的妇人。
“把这些收出去卖了吧。”
妇人倦怠的吩咐道。
“这,这怕是不妥吧。。。。。。”刘妈有些为难。
“连刘妈你也不听我的么?”
妇人的声音陡然厉害了起来,脸上的忧愁也尽数敛去了,威严蔓上了脸。
“是,夫人。”
刘妈忙低头应了。
“这些我用不着了,留着也只是徒惹人笑话罢了。卖些钱财傍身,也是一条出路。”
见刘妈服软,妇人态度缓和了些许,揉了揉眉心解释道。
刘妈是她从家里带来的,这些年一直对她忠心的很。算是这世上,唯一对她还有些感情的人了。
“夫人,您的地位是不会动摇的,这样,又是何必呢?”
刘妈劝说道。
“这世间的事,又怎么说的准呢?若是一味依靠夫君念着一点旧情,那和期盼天上的流云为自己停驻又有什么区别?”
妇人道。
“老奴明白了。”刘妈闻言,不再多言,将那些散落的珠钗饰都收拢了起来。
刘妈退下以后,整个屋子空荡荡的又剩下妇人一个人了。
她打开梳妆台下的一个描花绘鸟的精美盒子,拿起一个小小的拨浪鼓摇了起来。
啵、啵、啵——
缀在线下的小珠子打在鼓面上出清脆又寂寞的声响。
“宝儿,宝儿,你要是正常的孩子该有多好啊~”
妇人自言自语道,叹息一声,便将那摇了一会儿的拨浪鼓放回匣子里,收好了搁置在梳妆台下的角落里。
从铜镜前再次起身的时候,她脸上的哀愁之色全数消失殆尽了,剩下的只有坚毅和威严。
山风鼓荡起衣衫和长。
我站在山坡上看着山下的村庄。
那个熟悉的影子还在石磨盘上静坐着,透过杏树的枝叶还能看见那个瘦弱安静的身影。
暮色一寸深似一寸,那个身影还是一动不动。
他就这样等了两年么?
想起之前,于老爷子和我说的话,我的眸色变得幽深了。
长夜,这一世,你心智不全,是因为上一世杀戮过多了么?所以这一世,要让你经历这混沌?那这一世,你的劫又是什么?
需要你断的情,难道就是那个你一直没等来的娘亲么?
第一百八十四章 将夜(10)()
没有人解答,只有一声鸟儿啁啾的落了下来。┡Ω┡趣.%b.
我回眸,看着一个毛茸茸的小鸟儿落在树下的草丛里,看起来颇为娇嫩可怜。
那是一只浑身金黄的小鸟,许是未足月,被挤落了下来,蹲在草丛里,转着绿豆似的黑眼睛无辜的望着我。
想起炎殿内的红红火火,我伸出手,将那柔软的一团捧了起来,送回了树上。
这一日,下起了绵绵的秋雨。
诸多没去干活的人围在一起闲聊。
说着说着,不知道谁提起了将夫人还有她那惨死的儿子。
“欸,说起来,那个孩子,倒也是可怜。跟着娘一起去投奔爹爹。谁曾想,就在将夫人去找水的间隙,那个孩子就被老虎给吃了。”
“真是可怜。将夫人该是心都碎了。”另一个妇人唏嘘道。
“可不是么?等将夫人打完水回来,看到地上掉的拨浪鼓,急的差点哭昏过去。”
“那她又是怎么知道孩子是被老虎给吃了的?”
有人插嘴问。
“这事你家表叔知道。”那说话的妇人斜睨了那插嘴的妇人一眼,道。
“和我家表叔又有什么关系?”
“将夫人跌跌撞撞的下山找人帮忙,就是你家表叔帮忙找的。他在那野人洞前不远处,看见被撕烂的血衣裳和小鞋子在那地上。拿回去给将夫人一看,人当时就昏了过去。所以你家表叔一口咬定,是被老虎给吃了咧。”
说罢,女子又问:“野人洞你们知道吧?就在那凉山上,前一阵子,还听见虎啸咧。”
众人赞同的点了点头。
那一晚深夜,咆哮的虎声震的屋子都在瑟瑟抖。
“将夫人的夫君不是浔阳城的大官么,怎么不派个人来接她?”
有人问了。
“派的人是派了,是官轿咧。可那些天河里涨水,走不了。只能从凉山上走。听说山上有虎,派的人都不敢走,准备等水消退了,走水道。可将夫人思夫心切,等不及了,就冒险从凉山上走了。凉山上虽然有虎啸,但一直以来谁也没见着。将夫人觉得可行,也就走了。谁料到。。。。。。唉。。。。。。”
“将夫人后来定然肠子都悔青了~”
“可不是么?连路都走不了了,只知道哭,看得人眼泪汪汪的,也想跟着她一起哭。。。。。。”
“说起将夫人,我这一次送二丫头回家倒是听到了一个传闻。”
满脸胡子的男人一直喝着茶静静的坐着,此刻突然插嘴道。
“什么传闻?”
“那一晚,我和亲家坐在一起吃酒。当时作陪的有一个张姓老汉。老汉说,霍财主家的那个小姐,生的是个傻子。”
“霍财主是谁?”
“就是将夫人的娘家。她成亲以后,将秀才上京赶考去了,霍财主爱女心切,就让女儿搬回家住着。”
“那也就是说,将夫人那被虎吃掉的儿子,是个傻子?”
“可不是么?那张老汉说,那个孩子两眼呆滞的很,经常不说话,一动不动的坐着呆,将夫人教他识字,怎么也教不会,因此将夫人经常气的要打他,偶尔用竹板打在手上,那孩子也是呆呆的,连痛或者哭都没有一声儿。”
顿了顿,那男人喝了口茶,又补充道:“再木讷老实的孩子,打的狠了,也会哭闹两声,就算不哭闹,皱眉咬唇恨恨的瞪人,表情也是会变化上两分的,可那个孩子,却是一丝表情也没有。”
“要真是傻的,早早的去了也好。不然,留在世上也是受苦。”
那起话题的妇人感叹道。
“瞧你这就是妇人见识短了吧~,人家又不是咱们,不说将大人的地位,就是霍财主家,也能供傻子吃十几辈子。傻子生在我们这样的人家,是苦的,但生在将大人那样的人家,却是好吃好喝受人伺候的,哪里会吃上一点子苦?说起来,比我们这什么都健全的,还要活的舒适呢?你这苦窝子里打滚的,去可怜人家锦绣堆的,是不是吃多了萝卜糙了心?”
一个泼辣的嫂子调侃道。
“哈哈,也是。”
欢笑从绵绵的秋雨中飞出来,很快就消失在渐渐变凉的空气里。
草堂下滴雨,点点滴滴。
我看着那不时坠落的雨珠呆。
阿夜没有来。
已经过了两天了。
酷热的天气也慢慢转凉,下起了第一场秋雨。
我颇有些苦恼。
这一世,阿夜的执念太深,杏树下的石磨盘成了他每日必去的地方,和等娘的执念一起,成为割舍不下的深刻记忆。
想把他拢在身边护着不行,那要不主动出击,带着他去找娘吧?
想至此,我心中的阴云去了些许,望向那坠落细雨天空的眸子也放松了几分。
谁曾想,计划赶不上变化。
绵延的秋雨过后,便又是一轮暑热。
收获的季节到了,孩子们要去田间地头帮忙,草堂的课也就渐渐的停了。
我打定主意之后,就下山来阿夜,谁知道,找遍了整个村庄,却遍寻不得。
问了好些人,都不知道他的踪影。
着急之下,我布下风九给我用来保命的隔绝法器,强行冲开了被封住的法身,施法打开了追魂镜。
在隔绝法器之中,追魂镜的影像时隐时现,一座高大的城门出现在眼前。
随着那熟悉身影的走进,我清楚的看到了城头的浔阳二字。
阿夜去了浔阳?他去那里干什么?难道是。。。。。。一想起那种可能,我再也坐不住了。
这世上能让他如此念念不忘的事,也只有那一件了。
我匆匆下山,朝着浔阳的方向奔去。
浔阳,将府外。
一个瘦弱的孩子站在门口,呆滞的望着眼前气派的府邸。
“哪里来的小乞丐,走走走,一边去。”
看门的仆从看着那脏兮兮的孩子,毫不客气的驱赶道。
谁知道,那个瘦弱的孩子竟像是没听到似的,径直绕过仆从朝着大门走去。
若让这小乞丐闯了府去,这还了得?
仆从也顾不得小乞丐身上脏了,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威胁道:“你是聋了还是傻了啊,没听见大爷的话么?走一边去,要吃的去福满楼。这里是官家之地,不准乱闯。”
“我找娘。”
瘦弱孩子憋了好一会儿,默然道。
第一百八十五章 将夜(11)()
“娘?”仆从一下子愣了。 趣. b.
敢情不是个要饭的啊?难不成是府里哪个下等丫鬟的儿子?
“你娘在这府里?”
仆从问。
瘦弱的孩子点了点头,眼睛还是呆呆的望着大门。
“你娘叫什么,我给你喊出来,你在一边等着。”都是做下人的,仆从顾不得擅离职守,许诺道。
“将夫人。”孩子诚实的说。
“什么?”仆从瞪大了眼睛,旋即反应过来大怒:“臭小子,你耍爷爷是吧?”
“我娘是将夫人。”
孩子这一次说的话完整了一些、连贯了一些,却让仆从更怒了。
你个小乞丐,冒充谁的儿子不好,竟敢冒充将府女主人的儿子!活腻了吧,小子!
是故,仆从铁青着脸,并没有多说话,只是在孩子还准备往前走的时候,恶狠狠的转过头来,骂了一句:“小杂种,滚!”
小孩子愣住了,重复道:“我找娘。”
“你小子皮痒讨打是吧?”
见这孩子软硬不吃,直愣愣要往里头闯,仆从的耐心也被磨干净了。拎起孩子的瘦胳膊,就把人往一边拽。
“浦三儿,你在那儿干什么?”
总管刚好从门口出来,看见这一幕,问道。
“木管家,这个小混账挡在门前,我给他挪个地儿。”
浦三儿赔笑道。
“给几个铜板轰走就是了。”
木总管皱了皱眉,吩咐道。
“是。”浦三儿忙应道。
“我找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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