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之间,我觉得自己很可笑。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竟然会为了一个男人,而这样和一个女人对峙着。
我站起身,想要离开。纪璇惊恐地探手过来,还想要说些什么,没开口,眼泪却先顺着脸颊流下来。那样哀伤无助的表情,是任何男人都会想疼惜怜爱的吧。
“纪璇,如果你也爱森,你应该比任何人都能理解我的感受。我没办法向你承诺什么,但是我答应你,如果森的选择是你,我会离开。”
逃离三宅一生,我竟然出乎意料的冷静。
我去了徐佳铭拍外景的海滩。坐在海边的半根枯木上,望着映满整个天边的晚霞。远处有徐佳铭他们忙碌的身影。我仿佛看见那个穿黑色风衣的男人,他站在那儿,风吹乱他的头发,他正冲我笑着。那是个能温暖我一生的微笑。森……,森……,我在心里无数遍地念着这个名字。
我还记得第一次对森的表白,记得森给我的吻,记得他的嘴唇摩擦过我皮肤的感觉,记得森看我的眼神,记得大衣口袋里森的手握着我的温暖,记得森在手机里的留言,记得森从身后抱住我,在我的耳边对我说“我爱你”。我记得所有森给我的回忆,是不是拥有这些回忆,即使森不在身边,也不会觉得寂寞?
佳铭看见我,朝我走来。“你怎么在这儿?发生什么事?”在我身边坐下,佳铭侧过脸来望着我。
“我没事。我只是有些累。”我把头靠在佳铭肩膀上,竟然就这样沉沉睡去。也许我是真的累了,也许梦里才是我现在最渴望去的地方。
佳铭摇醒我的时候,已是夜里。“程珊,我晚上还要开工。他们在等我呢。你先开我的车回去。别到处乱跑,风越来越大,可能快下雨了。”
答应着佳铭。接过车钥匙,朝他的车走去。
雨滴已疾疾地洒落。才刚钻进车里,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乌云遍布的天空。海面顿时变得不再温柔,黑色的海浪翻卷着,撞向岸边的岩石。
没有发动车子。我静静地坐着,将脸伏在方向盘上。雨水拍打着车窗,我看不见四周。闭上眼睛,我一阵晕眩,整个天地好似突然天旋地转起来,我像要被剧烈的狂风,闪电,雨水,海浪卷进无穷无尽的黑洞中般。
铃声突然响起,我挣扎着从包里摸出手机。
电话那边传来森的声音。熟悉而又陌生。森的语调冷淡得象冰。
“你现在满意了吗?纪璇不见了,这就是你想要的吧。程珊,我真的对你好失望。” “森!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纪璇不见了吗?”
“Sasa全都告诉我了。你为什么要找纪璇见面?你对她说了什么?她已经盲了,你非要对她这么残忍吗?”
“是纪璇打电话来约我的!我发誓没有找过她!” “对,或许她在英国学会了未卜先知。”
“森!森!喂!”森已挂断了电话。
我不断按着回拨钮,但电话那端,森却已不再有响应。
我着急地发动车子。我必须先找到纪璇。如果纪璇出事,森不会原谅我。
雨愈加猛烈。雨刷的速度虽快,车窗玻璃仍顷刻间被雨水覆盖。
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个夜晚。这样一个狂风暴雨的夜晚,我开车寻找着情人的情人。爱情明明是两个人的事,为什么总有第三个人纠缠其中,痛苦无奈随之而来。我和纪璇,谁又是那第三个人呢?
如果每个人一生下来便知道自己命定的另一半姓甚名谁,两个半圆重聚的那刻,爱情自然而生。这样的爱情没有怀疑,没有猜忌,是不是会比较美好?
我不懂。或许如果我懂,我便不会烦恼了。
忽然,我看到纪璇。
她仍是一身白衣,此刻已湿透包裹住她瘦削的身体。她象是要过马路,却站在路边踟蹰不前。大雨显然混淆了她的听觉,她努力了几次,最后终于放弃。她靠着灯柱。昏黄的路灯投射在她苍白的脸颊上。
那一刻,我被她脸上绝望的表情震惊了。我全身发冷。我知道,我快失去森了。因为此刻连我自己都开始怀疑,我是不是该跟这样一个女人争夺森。或许纪璇说得对,森是她的全部;而我的世界,除了森,或许还能有别的什么。至少我看过森的脸,看过森的笑。而纪璇,在她与森相遇的那一刻,她便盲了。她甚至不知道森的模样。多么悲哀的爱情。
我打电话给森。森还是不接。
我改打给徐佳铭。“佳铭,森不接我电话。告诉他,纪璇在新华路十字路口。”
“森为什么不接你电话?你怎么知道……”
我挂断电话。我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向徐佳铭解释些什么。而事实上,连我自己也弄不清楚,此时此刻正在发生着什么。
我从徐佳铭的车里找出雨伞,走出车子。
来到纪璇身边,我将雨伞撑开,为纪璇挡雨。
我不知道纪璇有没有察觉我。她沉默着,我也沉默着。
森的车在五分钟后驶到路边。森急急跳下车,朝纪璇奔来。
很自然地从我手中接过伞,森将纪璇拥入怀中。
森甚至没有朝我看一眼。
纪璇在森的怀里崩溃,痛哭失声。
我转身朝徐佳铭的车子走去。我听见背后纪璇的哭声与森低低的安慰声。再然后,所有的声音,连同风声雨声,都消失了。世界变得很静,除了身体里传来的心一点一点倒塌的声音。
我将车开到森住所楼下。
我站在雨里等森。我知道,森与我的故事会在今晚结束。我甚至知道那个结局是什么。但我仍是站在那里,安静地等着。我想,只有亲耳从森的嘴里听到“别离”二字,我才可以真正死心吧。
不知道过了多久,森扶着纪璇,出现在我模糊的视线里。他们径直朝我走来,然后擦肩而过,甚至不曾有一丝停顿。
我没有回头,仍旧站在那里。我知道森还会回来,至少会回来与我道别。
一年前,我曾幻想过与森分手的情景。那时我想,我要笑着与森道别。那样森记忆里的程珊,会永远是可爱美丽的。而之所以会有那样的想象,是因为我潜意识里总觉得那样的一天永远也不会到来,森那样爱我,怎么舍得离开我。
当别离真的来临,痛的感觉那么真切。我不知道没有森的世界,我该如何存活。
如果森注定是我的另一个半圆,那么没有森,我的世界将永远不完整。
森不知何时来到我身后。我看见森的影子与我的重迭。那一刻,我竟然不舍得将我们的影子分离。
森走近我。我幻想森会象以前无数次那样抱我,可是森没有。
“程珊,抱歉对你说了那些过分的话。”
我望着森。森的表情好陌生。我不再能从他的眼神中看到爱。森的眼神告诉我,现在的这个森,是属于纪璇的;而属于我的那个森,已经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我仍倔强地做最后一丝努力。
“森,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没有去找过纪璇。是她主动提出见我的。而她不让我问她为什么知道我。我本来还以为是你……”
“不重要了,程珊。这些都不重要了。”森打断我。
“重要的是我无法抛下纪璇。”
森转过身去。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森的肩膀在微微颤抖。
“抱歉,程珊。这是我的决定。”
虽然我早有心理准备,但当森亲口与我道别离时,我才知道我又一次高估了自己。
一年前,我以为纪璇回国后,我可以潇洒地离森而去,让爱情结束在最完美的时刻。而事实证明,我高估了自己。
而今晚,我以为我可以冷静地与森分手,但是心却再一次不听话。
在这个狂风暴雨的夜晚,我终于明白痛彻心扉的感觉。
我疯狂地跑开去。
我一直跑着,直到身体的疼痛超过心痛。我跌坐在马路边。
口袋里的手机跌落出来。手机上有我与森的大头贴。
森与我笑得那么甜蜜。那样的笑,如今却象个讽刺。提醒我爱情是多么的不牢靠。
如果森真的爱我,他不会那样冷静地与我分手,不会那么轻易的放弃我。森……其实是爱着纪璇的吧。
森爱纪璇的可能性,比森与我分手更加残酷。原来的我一直认为,即使森有一天与我分手,也是由于可怜纪璇的缘故。现在的我却连森是不是爱我这个问题也变得不再有把握。
我一个人蜷缩在路边。渐渐地,我不再想起什么,只是坐着。
我没有哭。一个人太伤心的时候,反而是哭不出来的。
徐佳铭终于找到我,把我送回家。
那晚我烧得更厉害了。
大病一场。再好过来时已是半个月后了。
第十章
一九九七年三月,我从KEI辞职,去了另一家外资广告公司。
一个人在失去一些东西时,往往会在另一些方面得到补偿。我的工作受到上司认同,有机会提升为主管。
我拒绝了这个机会。
我着迷于那种全身心投入一个case的满足感。更重要的是,只有每当这个时候,我才能暂时忘记那个在心灵深处徘徊不去的影子。
这个影子,总在午夜梦回时,纠缠折磨着我,挥之不去。
我渐渐习惯服食安眠药令自己入睡。
我渐渐变得安静。
除了工作,我很少开口说话。我总是一个人来,一个人去。公司里原来几个对我颇有兴趣的同事也都最终望而却步。
除了工作,我最常做的事情,就是用徐佳铭给我的电影年票看电影。
对于我喜欢的电影,我可以一遍、两遍……十遍、二十遍地看下去。
徐佳铭说我是容易走极端的人。我相信是。因为只有这样,才可以解释为何森在我心上留下的伤疤会久久不褪。我象是一个服食一种名为“林森”的毒品而上瘾的病患,不知道终其一生有没有痊愈的一天。
我避开所有与KEI旧同事的聚会。
我不再高估自己。我太清楚森对我的影响力。我怕再见到森,我会不顾一切地把他从纪璇身边抢走。那样自卑可怜的我,会连我自己都觉得讨厌。
一九九七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我一个人在一生一世。
徐佳铭没有陪着我。他的一个case刚刚顺利告捷,正与同事们开庆功宴。
当台上主持人宣布离午夜零点还有一个小时时,我很不争气地想起森。
我突然疯狂地想见森。
一个男人这时走来向我搭讪。我甚至没有看清他的样子。我推开他,向酒吧外跑去。
街上很吵,有游行表演。化着小丑妆的男子绕着我跳舞。看见我眼中的泪,他尴尬地停止动作,站在那儿不知所措。
我打给徐佳铭。“佳铭!”周围太吵,我大声喊着。
“你们在哪?”
“森在吗?”
“等我!”
由于游行,街道封锁。我叫不到车。
我把高跟鞋脱下,在黑夜的街道上跑着。
四周是欢乐嬉笑的人群。我也想象他们那般快乐。可是什么时候,我的快乐与否竟已不由自己作主。
头顶一声巨响。我停下脚步,抬头望天。一朵绚烂的烟花在夜空盛开。
我忽然想起那个狂风暴雨的夜晚。
我害怕了。我害怕再见到森没有爱的眼神,害怕去印证那个森已不再爱我的事实。我怯懦了。我退缩了。我想,或许我不应该再见森。
路边有一家卡拉OK。我走进去,要了一个小包间。
我不停地唱歌。唱到声嘶力竭。
忽然电视画面停止,出现倒数计时的字样。我听见别的包间传来人们快乐倒数的声音。
我将头缓缓靠进椅背,眼泪静静地流下。
手机不停地在响。我接起来,是徐佳铭。
“程珊!等在那里,我来接你。”
累了。我蜷缩在沙发上睡着了。
迷迷糊糊间,有人开门进来。
我听见徐佳铭的声音在喊,“天啊,你的脚在流血!”
我的脚流血了吗?我怎么没察觉。
有人轻轻将我抱起。那个怀抱很温暖,有森的味道
我挣扎着想睁开眼睛,但无奈我实在太困了。我沉沉睡去。
第十一章
整个一九九八年过得平淡无奇。除了我又开始可以能说能笑了。
再深的伤痛也可以慢慢复原吧。我想,我应该可以学会慢慢对森变得不在乎。
当我这么对徐佳铭说时,徐佳铭一脸洞穿我心事的坏笑。我笑着上前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徐佳铭竟一脸傻兮兮地冲着我笑。
“程珊,看见你笑真好。”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是吗?我已经这么久没笑过了吗?
一九九八年还发生了一件不算十分特别的事。
我的上司,加拿大人Mike爱上了我。
我家门前每日都有他送的一大篮玫瑰。
Mike调职来中国两年。他是个很有生活品位的人,从他的衣着打扮和他送的玫瑰,我可以看出这一点。
我并不抵制与Mike出去约会。因为除了森,别的男人对我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分别。Mike出现在适当的时候,在我想借一些事,忘掉另一些事的时候。
然而,当Mike手捧玫瑰,单腿跪地向我求婚的时候,我还是被吓到了。除了笑着婉拒,我不知还能做何反应。
我说我或许可以学会对森不在乎,不代表我会爱上其它男人。事实上,爱一个人,需要勇气,需要付出,需要不怕受伤害。我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再去爱一个人的能力。
一九九八年的最后一天,终于发生了一件特别的事。
我得知我的广告作品在日本举行的一个亚洲广告大赛中得?了。这并不是一件多特别的事。特别的是,我在得?名单上看见了森的名字。
我知道,森也将会出席那个颁?酒会。
一九九九年情人节前夕,飞机降落东京。
东京的天气并不好。大雾,阴沉沉的天空。
酒店房间的落地镜前,我静静地打量略施淡妆,身着黑色晚装的自己。
我真的准备好去见森了吗?
嗨,森,好久不见!
是这样吗?
曾经那样亲密相爱的两个人,再见面也不过如此吗?
我缓缓褪下晚装。
我知道,森对于我,除了是情人,再也不可能是别的什么。我无法想象与森象普通朋友般闲话家常。
请同来的同事代我领?。不理会同事怪异的表情,我一个人步出酒店。
租来一辆车,我游荡在东京夜晚绚烂的街道。
雾渐渐退了,却下起雨来。从车窗望出去,湿润的街道映照着迷离的东京。
我漫无目的地转着,直到彻底迷失方向。
我将车停在路边。
在这样的夜晚,这样的陌生都市,人似乎特别容易变得脆弱。
和森分开两年了。森不在的日子里,我拼命地工作,拼命地做着别人眼中正常的程珊应该做的事。但在内心深处,我还是一个病人。森的影子,在任何我意志薄弱的时候,潜入我的身体;象条小虫,在我的血液里爬行,时刻宣誓着他的存在。
车里很静,只有雨水敲打车窗的声音。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前所未有的孤独。
我哭了。蜷缩在座椅里,我用尽全身力气哭泣。我从来没有放纵自己如此哭泣。哭泣让人软弱。我怕自己不够坚强,无法面对没有森的世界。可是此时此刻,为什么
我还要假装坚强呢?又或许,我一早失策。如果我也象纪璇那般软弱,森或许无法那样轻易地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