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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九九六年二月十三日,我辞职了,那是一个我工作了不到两年的地方。之所以到许多年后还十分清晰地记得那天,是由于那是情人节的前一天。花店里的玫瑰已开始缺货,价格也涨到十八元一朵。
我抱着从公司收拾来的一大箱杂物,在大街上闲荡。
走过街心公园,那里很吵。两辆洒水车在向天空喷水造成下雨的假象。
大概又是一场分手的戏。
雨中红衣的女主角身旁跑过一个小孩。小孩手中一簇色彩艳丽的气球,没抓牢,向天空飞散去。小孩停下,与女主角一起仰望天空。
我也抬起头,冰凉的水滴落在脸上。忽然有一种熟悉的感觉,此情此景似曾相识,不知在梦境抑或前生。
“停!”一个男声。
我顺声音望去,一个瘦高,穿黑色风衣的男人。
不知为什么,他也朝我的方向看来。
我没有因为他停下脚步,但也并不将眼光移开。很快,一棵树挡住了我的视线。
我继续朝前走。那时我并不知道,他是一个后来会控制我喜怒哀乐的男人。
第二天,我如约来到KEI。KEI是一家外资广告公司,很有名气。所以当猎头公司找到我的时候,我颇有点受宠若惊。
KEI的创始人在采访中说,Kei是他女友的名字,他希望KEI所有的广告,都像他女友那么美丽。那个叫Kei的女人,十分幸福。
经理为我介绍了同事。他们年轻,活泼,快乐。我知道自己将和他们融洽相处。
但有一个叫森的不在,这两天他在赶拍一个广告。
情人节,大家并无心思上班。未到下班时间,已收拾妥当,准备随时开溜。
我第一天上班,自然要中规中矩。五点,正准备离开,Kelly桌上的电话响起。
拿起听筒,还未出声,那边一个急促的男声传来。“Kelly,快来摄影棚,带着我的鱼!”
“摄影棚在几楼?”
“见鬼!摄影棚在几楼你不知道?你这个白痴女人。”
我也恼了,“你才是白痴,你听不出我不是Kelly吗?”
“总之快来十九楼摄影棚,记得我的鱼。”电话断了。
我一边骂着这个不懂礼貌的家伙,一边环视所有的办公桌。鱼?什么鱼?
Sasa从门外晃进来。我像遇见了救星。
“刚才有个男人打电话来说带着他的鱼去摄影棚。那是谁?”
“你说森吗?”Sasa指了指经理室边上的一扇门。
这个森真奇怪,同样是普通职员,却有自己的办公室。后来我才知道,他早有机会提升,但他不爱做管理,他真正热爱广告。
推开门,眼前的情景只能用一个字形容——乱。唯一令人赏心悦目的是他办公桌上的那盆金鱼。透明的玻璃鱼缸,清澈的水,十几只不到两厘米长的澄蓝色小鱼。
抱着那盆鱼,我小心翼翼地走进电梯。
电梯门再开启的时候,门外站着个男人。他似乎是先看见他的鱼,后看见我,所以脸上快乐的表情还来不及收回。他有点尴尬地对我说了声“谢谢”。那么寒冷的天气,他前额的发居然汗湿了。
他似乎在赶时间,接过我手上的鱼缸,匆匆朝摄影棚走去。我尾随他。
摄影棚的温度的确很高。女主角还是昨天的那位。
我当然早已察觉森就是昨天公园里穿黑色风衣的男人。但奇怪自己竟并不感到惊讶,好像一切都理所当然。
站在黑暗的角落看森。他其实长得很帅。今天他穿浅蓝色V领毛衣和米色多袋裤。
他身材挺拔,再普通的服饰穿在身上,也可以令他在人群中显得与众不同。
摄影棚被布置得像房间的一角。蓝色的墙壁。那盆鱼被放在一张桌上。镁光灯下,那些透明的蓝色小鱼浑然不觉地自在游着,十分美丽。
“很美吧,我的鱼。”
森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点点头,并没有回头看他。
“女主角是颇有名气的模特,她要赶场,只留半个小时的时间,很赶。”
这样算是道歉吗?我回头对他笑笑,算作谅解。
我自然地靠在十九楼的大落地窗前等他收工。
套上昨天的那件黑色风衣,他的表情显得十分轻松。那是好容易完成一个case后的轻松,那种感觉我也熟悉。
“去吃饭吧!好饿。我要吃大块牛排!”他的语气像被父母惩罚饿了多时的小孩。我想起他办公室的快餐面盒。
“你在一楼大厅等我,我去放好我的鱼。”
这个男人每次说“我的鱼”时,语气都很特别。一种骄傲,一种满足。我想象有一天,那个被他称作“我的女人”的女人,也一定十分幸福。
第二章
我很自然地爱上了森。喜欢一个人常常没有理由。因此我并不太清楚少有心动感觉的自己为何就这样轻易被俘虏了。
森知道我的感觉,却没有任何表示。这让我十分泄气。
我从没谈过恋爱。我不知该怎么面对森,是继续爱他还是放弃?我很苦恼。
偷偷在角落观察他常常使我有一种幸福感。但他的刻意疏离却让我不知所措。
在公司安排下,我去法国参加一个二十天的培训。
独自一人在五月的法国,我体会不到丝毫浪漫的感觉。我疯狂地想念森。原来思念是会让人痛的。
二十天的培训,我度日如年。我甚至开始怀念那段只能偷偷看他的日子。
回去的愿望如此强烈。在培训结束的那天,我搭最后一趟班机回N城。
由于时差,N城才入夜不久。五月的N城,天气已开始有些闷热。
不知是思念所至还是长途飞行令人不适,我头痛欲裂。但已开始昏乱的大脑中仍有一丝清醒。我想见森。
虽然下班时间已过,森没有道理仍会留在公司,我仍固执地去了。但结果并没有给我什么惊喜,公司没人。
我走进森的办公室,将手掌贴在那只玻璃鱼缸上。他也曾这样将手贴在鱼缸上吗?那样的可能性使我有些许的安慰。
外面有电话响起。我走出森的办公室去接。
“谢天谢地,有人!”
森的声音!我的心开始狂跳,呼吸也急促起来。
“喂,是谁?”森在那边问。
“我……,我是程珊。”
那边突然沉默了,虽然只有几秒钟,在我却好象几百年那么久。
“程珊,你不是在法国吗?”
“我回来了,今天。来办公室拿点东西。”我似做贼心虚般地解释着。
“有什么事吗?你打电话来。”
“哦,对!我们在港湾海滩拍外景,你可不可以买些烟火过来。”
“当然。”
我顾不上拿行李,匆匆下楼。
在超市买完烟火,我上了一辆出租车。
车在黑夜的环岛路上飞驰。森的声音给我带来的兴奋一度使我忘了身体上的不适。这时,我蜷缩在车的后座,剧烈的头痛一波波向我袭来。打开车窗,想让迎面而来的海风使自己稍稍变得清醒。我的手紧拽着那只装着烟火的袋子,那似乎是我与森之间唯一的联系。
下雨了。雨水透过车窗,打湿我的脸。
森还会在吗?
我从包中找出手机,按下关机钮。这样他便无法联络我,无法告诉我因为下雨拍摄暂停。
当车终于停在港湾海滩时,雨下得更大了。我一眼认出站在路边的森,他没带伞。那一剎那,我几乎窒息了。
当在法国幻想过千百次的画面真的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分不清那是梦境还是现实。
森跑到我的车窗边,示意我不要下车。
“程珊,雨太大,拍摄取消了。我们回去吧。”
我固执地打开车门。
森以为我没听清他的话,“程珊,……”
“森,你猜现在放烟火能点着吗?”
“程珊,别闹了。”
我不理他,径直朝海滩走去。
“森,打火机借我。”放好烟火,我转身看森。
森默默地注视我,将打火机递过来。
“森,如果烟火点燃了,我说一个秘密给你听。”
但是点不着,怎样也不行。
大概是不再忍心看下去,森跑过来拉我的手臂。
“见鬼,怎么那么烫。你在发烧?”
“森,……”
“快回去吧。你在发烧,这样不行的。”“我爱你。”
别过头,我不敢看森。我怕在他的眼中看到……拒绝。
“我喜欢你。森,我喜欢你。”我一口气说着,怕一旦停下,就会丧失全部勇气。
森过来抱住我,却一句话也不说。
“你呢?你喜欢我吗?”虽然那样害怕知道答案,我仍挣扎着问出这个问题。
森用他的吻来回答我。他的吻很温柔,却足以另我晕眩。我在他的怀里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突然一阵恐惧袭来。刚才的一切是梦吗?
“森!”发出这个音后,才感觉喉咙烧灼般的疼痛。
“我在这。”森坐在床边的沙发椅上,这时倾身过来握住我的手。
他另一只手轻轻掩住我的嘴,不让我再开口。只是柔声说“睡吧,我会一直陪着你。”
我又沉沉睡去。再次醒来,天已大亮。头痛也减轻了许多。
森在桌上留下字条,告诉我他去上班了,已帮我请假。
桌上还有准备好的早餐。是牛奶和荷包蛋。荷包蛋煎糊了,蛋黄也散了。但我仍甜蜜而快乐。想起昨天他的吻,便不由得一阵心慌意乱。
这是森的家。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乱。四十多平的一间单身公寓。有一个小凉台,可以望见远处的大海。相信在这里看傍晚的夕阳,会十分惬意。
几件简单的家具,一张米色的沙发。十分舒适。
森打来电话,关切地问“程珊,你好些了没?”
“好多了,头也没那么痛了。”森的体贴让我十分感动。
“你先别乱走,在床上多躺一会。下班后我会把你的行李带回来,再送你回家。”
“……”
“程珊?”
“程珊,你没事吧?”
“我没事。”我真的没事。我只是在洗手间看到一对米老鼠的情侣杯,插着两把牙刷。
“你没事就好,我先工作了。你等我下班。”
挂上电话,我去看门口的鞋柜。那里有许多双不同款式的女鞋。衣橱也一样,森的衣服不多,其它的全是女装。
我不知说什么。胸口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喘不过气。
可是森为什么要吻我呢?难道那不代表他已准备接受我了吗?难道那是他以前的女友?又或者森有个姐姐?
但是不是。女人的直觉告诉我,没有那么简单。
我的脑子乱极了,但有一点我知道。我不想继续呆在这,因为这里有另一个女人影子。
第三章
我和森开始了一段徐佳铭口中的所谓“地下情”。
徐佳铭是我大学时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他原有个极要好的女朋友。我一直以为他们会天长地久。可后来不知为什么,他们突然分手了。分手的原因佳铭一直不肯告诉我。
徐佳铭也是搞广告的。他的目标也是来KEI,不过我比他先行一步。
徐佳铭见过森。
“林森为什么不让你们的事公开?”
“可能他不喜欢张扬吧。”我自己也觉得这个理由很难成立。
“会不会与那个女人有关?你只是他的地下情人。”
我给了徐佳铭一记白眼。
“你真的忍得住不问?”
“我只觉得,如果森想说,他自然会告诉我的。”
“那如果他不说呢?你是不是让他房里的女人东西放一辈子。”徐佳铭做了个“MyGod”的表情。“难怪人家说女人恋爱的时候智商是零。”
“徐佳铭!你能不能说些好听的。我已经够烦了。”
“对了,你不是说你也会来KEI吗?到底什么时候?”
“别急!”徐佳铭故作神秘。“可能再不到一个月,我们就是同事啦。”
徐佳铭这个人大概天生脑袋少一根筋,总是乐哈哈的。他和女友分手时曾想去安慰他。谁想他反倒安慰起我来,弄得最后倒象是我失恋似的。
不过有他这样一个开心果在身边也好,至少心烦的时候可以有人说说话。不得不承认自己没有想象的那么大度。那个女人是谁,森为何从来不提。这些问题盘旋在我脑海,快把我逼疯。
KEI人才济济,但流动性也大。同事们来来去去,在不同公司间跳巢,以证明自己的实力。我没有那样的上进心,森在这里,我不会去别处。
于玄要走,同事为他开欢送会,在一家卡拉OK。于玄的离开其实让我轻松不少,因为不用再时常面对他满含深情的目光。女人在这方面直觉很灵,他喜欢我,我不可能不知道。
我一向不喜欢太吵的地方,所以去大街上透透气。
身后有人跟来,我以为是森。
“今天的月亮很圆,很亮。”
“对啊。今天是十五。”
于玄的声音!
我立刻紧张起来。森的事已够让我头痛,我实在没有精力再去处理别人的感情问题。
“去喝杯咖啡好吗?”于玄问我。
他的态度太诚恳,令我无法拒绝。
坐在咖啡馆,我默默等待于玄开口。他看来有些紧张。想起那时对森的单恋,我不禁对他产生些同情。人为什么总爱去追求那些不可能属于自己的东西然后徒增烦恼呢?
“你知道我想对你说些什么,对吗?”于玄终于开口了。
“隐约猜到一点。”
“我太懦弱,要走才敢告诉你。”
“不是的。你很好,真的。”
“我们有可能吗?”于玄小心翼翼地问。
我对他抱歉地笑笑。“对不起,我已有男朋友。”
于玄很失望,但仍强装着笑脸。“是啊,我该猜到的。你这么漂亮。还傻傻地跑去问林森。”
“林森?你问他什么?”
“他好象和你关系不错。我去问他你有没有男友,他说没有,还给我壮胆。”
“他鼓励你追我?”
“可以这么说吧。”于玄苦涩地笑笑。
于玄的随口说说,在我却好象晴天霹雳。
于玄却没察觉,继续说,“其实我一度觉得林森喜欢你。不过想想也不可能,纪璇跟他在一起那么久。”
“谁是纪璇?”
“你不知道吗?林森有个交往很久的女朋友。”
我呆坐在椅上,脑袋没办法一下子接受这么多打击。
于玄以为我身体不舒服,送我回家。
当原先脑海中所有的疑问一下子都有了答案时,我没有半点轻松。因为那答案并不像我希望的那样,而且恰恰相反。
心很痛。那种痛深入人的四肢百骸。我竟然流不出眼泪。
我不愿相信林森骗我,但事实似乎如此。徐佳铭说中了,我只是林森的地下情人。
电话响了。这么晚,只有森会打电话来。
听见森的声音,我的眼泪开始静静流下来。开口说话,才发觉声音已哽咽了。
“程珊,对不起。来港湾海滩好吗?我等你。”
距离上次来海滩才不过一个月的时间。但一个月却足够发生许多事。
我不想象个怨女那样去质问森,但却控制不住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告诉于玄我没有男友,为什么鼓励他来追我?为什么从不把我们的事公开?我以为可以相信你的,我一直相信你的!是不是如果今天于玄不说,我就永远不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