圈里跳出来撵着打我。因为在我就要离开他家的时候,他后边跟了一句:“去问问你四哥,去当小工。”
十五
10
二哥永远不会知道在他离家的日子里,我、二嫂,我们都经历了什么,就像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在外面经历了什么一样。可是,令我奇怪的是,为什么不管经历什么,二哥都初衷不改,都一如既往地相信,只有出力才是惟一出路?!
我自然没有按二哥的指点去问四哥,我压根就没想去出大力。当然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愿意看到,相信出力是惟一出路的二哥,为了能有地方出大力,却还要打别人溜须。我不愿意承认这样的事实,我的二哥,不管他如何有父亲一样的情结,在进城打工这件事上,他,还有我的三哥,都得听四哥的,都得打四哥的溜须。在乡下人大批量涌进城市之后,那盖楼的活路如同群蝇之下的一颗米粒,如果没有亲信,你连一丝米香都闻不到。而我的四哥,依仗有一个当包工头的舅哥,在工地上当个狗屁工长,一夜之间,二哥和三哥和歇马山庄很多人就都成了他的喽罗,每到过年,都拎着糖果拥向他家。这世道,不是你向别人低三下四,就是别人向你低三下四。家族里出了个工长,至少也算有了个官儿,可以在大姐一遍遍去倒置房的时候,让母亲的心情稍稍舒展一下,可是我就是受不了四哥小小年纪说起话来拿腔拿调的样子,每到那时,我恨不能解开腰上的皮带抽他。
那天,从二嫂家出来,在大街上,我还真的遇到四哥。不过我丝毫没有抽他的想法了,因为他看到我,不但没有拿腔拿调,还小声小气。我本是想跟他错开走的,可是就要错开的时候,他轻轻叫了我一声:“老五。”
我抬起头,我看见了他有些发青的脸,他说:“你就没听见什么动静?”
“什么?”
“你四嫂和刘大头?”
我慌了,四嫂连二嫂坐我的车都说发溅,她怎么能......
我摇着头。但我发现在我摇头的工夫,四哥青灰的脸上现出一丝古怪的笑,而他的后颈上边,一簇灰戗戗的发丝正东倒西歪地撮在那里,一看,就是有什么心思。那一刻,我真想扯住他的衣角,好好安慰安慰他。
我没有安慰他,不是我不敢保证四嫂和刘大头没有事,这年头,连我和许妹娜之间都有了事,还有什么事不能发生。我是说,就在四哥转身离开的时候,许妹娜的父亲许冒生来到我们面前了。
起初,我不认为他向我们走来是为了我。他虽然没在四哥工程队干活,但在我和四哥之间,他显然不会对我有什么热情。可是他居然同四哥点了点头,目光迅速转向我,之后笑眯眯说:“吉宽,来,上家里坐坐。”
是他看见我串了好几家惟独没上他家,还是他听说我拉许妹娜打电话,要当面谢我,还是他知道了我和许妹娜之间的事?在向粉房街迈步的时候,我有过许多猜想,但所有的猜想,都离结果差着十万八千里。当来到许家门口,发现他家院子里,放了一张桌子,堂屋门口,冒着滚烫的热气,一看就知道是准备杀猪的阵势,我愣在那里,目光移向这个下颏上有着两道伤痕的男人。虽都住歇马山庄,我跟他却从无交道,说真的,要不是二嫂把许妹娜拽到我的车上,我根本沾不上他家一点边儿!我是说,他杀猪,找谁帮忙也不该找我。正迟疑着,许冒生转过脸,眯着一双巴拉眼儿跟我说:“今儿个许妹娜两口回来,想请你来吃猪肉,也顺便让你帮个忙。”
我再愚蠢,也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想让我以浑身猪血的面目,见到他的小老板女婿,从而报我呛白他老婆那句话的仇。因为他说话时仰脸梗脖儿的样子,无法不让你联想起吕素娥那天在大姐家的气势。这样的损招他也想得出!这损招他妈的和他脖子上的伤痕一样狠。我盯着他,我感到我的目光一点点变得犀利,我感到我的身子在向后转动,可是,正要转身离开时,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我的心口剐了一下,剐出丝啦啦的疼,恍惚之间,我看到它不是什么东西,而是一个人——许妹娜。我多久没有看见她了,自从月夜的晚上分手,就再也没有见到她,她马上就要回来,这是多么好的见面机会!转动的身体立即停住,犀利的目光也在一瞬间荡然无存。我冲他笑了,我说:“大叔没问题,让我干什么你就尽管说。”说话的工夫,身上的棉袄已经离开了肩膀。
在许妹娜的父亲许冒生经心设计的那个下午,许妹娜,真是我的意外收获。她不到三点就坐着小老板的黑色轿车来到粉房街。在车门响动的那一刻,我的心都快跳到嗓眼儿了。许家所有的人都迎了出去,包括杀猪的三黄叔。我站在接猪血的盆子旁边,感到脸比猪血还红。不过,我没让衣服溅上一点猪血。许妹娜在爹妈的簇拥下进了家门,她穿着水红大衣,头发烫成波浪卷了,她显然没有想到我会在场,愣了一下,之后大大方方叫了一声“吉宽哥。”
严格说来,她的火爆打扮,她的大方,我并不是太能接受,和原来的清纯比,和原来的拘谨比,我更喜欢从前的那个她。可是,这一点儿也不影响我的激动。我感到我的嘴唇在哆嗦,身体的某个部位在颤抖,就像曾经有过的哆嗦和颤抖。她没有向我介绍她的小老板,这让我私下里有些得意,这证明在她心里,还保留着一些属于我们俩的秘密。事实上,真正让我得意的还不是这个,而是接下来,在她脱下大衣帮着她的母亲在堂屋烧水的时候。那个下午,小老板作为贵客,一直就在里屋被他的丈人招待着,而作为一个帮忙的,我却享受了另一种招待:不时的,许妹娜就站在我的身边,给我和三黄叔加添热水。她扭着蚂蚁一样的腰肢在身边来回走动,让我浑身上下一阵阵发热,仿佛她带动的空气煽动了炉中的火。偶尔的,猛抬头,会撞到她溜过来的目光,她的目光并不热烈,甚至有些平淡,就像她盛在眸子里的水,但闪烁中有一种耐人琢磨的意味。她的目光被你逮住,却并不马上移开,而是长时间地泊在你的目光里,仿佛那目光的湖泊里,正游着一些我们共同养着的什么,比如,马车、邮局、碱泥,比如翁古城、稻草、星星和月亮。这样的时候,目光不再是目光,而是蒸发出来的气体,如同烀肉锅里蒸发出来的气体。它蒸着我,熏着我,让我身体里哪哪都是舒展的,湿漉漉的,让我梦幻般如痴如醉……
十六
梦醒,还是从吃饭的那一刻开始的。那天晚上,许冒生请了很多人,都是村里有头有脸儿的,刘大头,吉成大哥,我的四哥。看得出,这个女儿结婚时没有在家的父亲,是多么想借杀猪的机会,重新体会一下鸡窝里飞出金凤凰的扬眉吐气,他一再重复,自水库淹没区搬来,还是第一次请刘大头和吉成大哥,那意思好像要是他女儿不嫁个小老板,他就一辈子不会请客,或者,要是不请头头脑脑,就不叫请客。我不是头头脑脑,可是吃饭时,他却喊我上桌:“吉宽,来,这边坐。”
我清醒过来,洗了我的脏手,之后向桌子靠近。在走到桌子旁边时,吉成大哥和我的四哥向我看来。虽然我没直视他们,但我能感到他们目光的复杂,似乎他们还不能适应跟我平起平坐,因为我的四哥本能地向旁边动了动,怕我碰到的样子。许冒生却不管不顾,指着我跟小老板说:“国平,你看怎么样,这就是我电话里跟你说的车把式,这么年轻,肯定行。”
我正视小老板,他也正视我,我们的目光迅速在桌子上面架起了桥梁,通到我心里的,自然是他确实不怎么出气的长相,塌鼻子小眼睛,脸上长满了豆豆似的疙瘩,要是他的头发不是那么亮,脖子上不是露着清楚的毛孔,显得比乡下人洁净,要不是他眼睛里有那么一股志满意得的气势,真就和乡下人没什么两样。我不知道我给了他怎样的印象,我只是扫了他一眼,目光就移到桌子的杀猪菜上。
实际上,许冒生请我参加杀猪宴,根本不是为了报复我,而是另有原因,他想让我加入到他跟女婿的又一桩对缝中。也就是说,这个一辈子像我二哥那样靠出大力卖命的庄稼人,因为女儿嫁了有钱女婿,也鼓胀起了不出力就可赚钱的梦想,而在他的梦想里,那个出力的人居然是我!后来,小老板跟我说,他有一车皮水泥卸在翁古城火车站,我要是用一个月时间把它运到另一个地方,他保我能赚大钱。赚大钱,当然符合我的想法,但我不想出力。他的意思是,他,他的丈人,都可以不出力,我却要出大力。
我看着小老板,他的小眼睛小得不能再小,几乎就是一条缝,凭这么一双小眼睛,真不明白他如何能够在商场对缝,并对到我这里来。要说报复,这才是最阴险的报复。不过,我没有气急败坏,在那一瞬间,我想到许妹娜,她正往桌子上端菜,就站在我的身后,我想,我不能因为我的面子而伤了许妹娜的面子。
然而,当我真正坐下来,变成被许家请来的一员,变成对许家有用的人,感觉却一点都不好。这不好,跟我不喜欢的刘大头在场无关,跟从来都仰着脸看人的吉成大哥在场无关,跟拿腔拿调的四哥在场无关,更跟四哥怀疑刘大头却要在他面前点头哈腰无关。其实,那天晚上,我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尊重,而从来没有受到如此尊重的我,心底涌出了特别复杂的东西:比如在某个瞬间,许妹娜的父亲和我碰杯,或者她母亲往我碗里添菜——吕素娥早把我掺乎大姐打架的事忘了,我觉得他们那么亲切,仿佛他们是我的亲人,仿佛我是许妹娜家的什么人。我常常因为这种感觉而眼窝一阵阵发热,鼻子一阵阵发酸。有一个时候,我觉得要是不使劲克制着,那热热的东西就会流出来。可是,几杯酒下肚,当许妹娜的父亲口口连声叫小老板女婿,当三黄叔口口连声说许家祖上积了德,找了个有本事的好女婿,使小老板额头闪出照人的亮光,我的感觉一下子就变了。
我相信,喝了酒,我的脸上也闪着亮光,可是我看不到自己,只能看到小老板,只能看见那些向小老板伸去的酒杯。我是说,当小老板脸上的光映在了那些伸在他面前的酒杯里,我看到了一种我熟悉的,类似
钻石才有的光芒。它尖硬、锐利,它在扎得我心口疼痛的同时,让我看到,我不是许家什么人,要说是,也只是一个杀猪帮忙的,也只是一个赶马车拉水泥的,也只是一个拉人家上镇打电话的。这时,我站起来,从桌子上找来白酒瓶,自酌了满满一杯酒,朝小老板伸过去。因为我的动作太陡然,大家一下子静下来。我不看别人,只看小老板,把眼神杵到他的小眼睛里,我说:“小老板你听着,”因为激动,我的声音有点开岔,我说:“你打错了算盘,俺是赶车的不假,但绝不会为你赶!”说罢,我一杯酒一(周)而下,之后,忽隆一声推开门,之后,黑漆漆的夜晚就朝我洞开了。
十七
11
这洞开的夜晚,是用酒精灌出来的,因为空气里到处都是酒精的味道。我从没接触这么多酒精,所以当它们在我胃里发作时,我觉得这夜晚不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黑,还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长,就像掉进了一个永远也爬不出去的管道。在那夜晚的管道里,我变成了《昆虫记》里善于在地下打洞的米诺多蒂菲的幼虫,我企图往外爬,可是因为没有手脚,不断地往下滑,也就是说,越爬陷得就越深。可后来,不知道怎么又长上了翅膀,变成了一只萤火虫,我一点点飞起来,飞出管道,虽然飞出管道,但四周哪哪都是黑的,惟我自己通体透亮,我自己照耀自己,在大街上,土道上,田野里,河套边,在无边的野地上来回飞翔。
在那漆黑的酒精灌出来的夜晚里,我穿越无边的野地,我和野地混沌成一体,我感到了一种久违了的、旷远的、深沉的宁静。
从醉意中醒来,已经是喝酒之后的第三个日子了。在这个日子之前,我在我的马车上躺了一夜,母亲早上发现我冻僵的身体,哭哭泣泣找来四哥,四哥朝我好一顿拳打脚踢之后,把我弄回家来,在母亲烧热的炕头昏睡了两天两夜。母亲向我讲述这一切时,骨节粗大的手指一遍遍摸向红肿的眼窝。
窗玻璃上结满了桔色的霜花,那是日光映出来的。日光映红霜花,透过霜花的缝隙打到母亲脸上,却是一层灰白。母亲坐在炕沿上,眼睛痴痴地看着窗外,额头上的皱纹深得就像几条相挨很近的河流。这是母亲惯有的表情,只不过我常常有意躲避它,装着看不见而已。那痴呆呆的眼神中,埋藏着深不见底的忧愁,我知道,在那忧愁里,我就是她那深不见底的底,懒、不知要强,母亲常说的一句话是“就像了你爹不知要强”。
母亲曾是盖州城里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我的姥爷是抗日的头目,小日本打到盖州城的时候,姥爷怕她被害,就把她装进一只箩筐,放到门板上送到河里。在河上飘了三天三夜,飘到歇马山庄时,被在河套里玩耍的父亲救回家来,变成了我的母亲。父亲如何改变了母亲的命运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母亲那里,我肯定不会有父亲那样的命运。当我动辄就赶着马车去河套里躺着的时候,她会小声说:“儿呀,你爹有这个命,是赶上那年头有小日本,现在,你就是能从河套里救上个大姑娘,人家也不一准嫁你。你想想,也没有人在身后追着要命,不问问根底,谁能说嫁就嫁!”
嫁懒汉父亲,是母亲永远的心病,尤其当我三婶一个穷家女人嫁了勤劳的三叔,又有了吉成大哥那样有出息的儿子时,“像了你爹不知要强”就成了母亲一句口头语。仿佛那是母亲心头之河里的泥沙,不将它甩出来,不足以使河水前行。不过,除了这句话,她从来没有骂过父亲,也没跟父亲吵过嘴。不知道母亲是大家庭里的女子,不会吵嘴,还是怕吵嘴别人笑话,反正母亲更多的时候是沉默寡言,只顾低头干活从不抬头看路。她不抬头看路,但你能感到,她心里有无数条路,她干活时目光的专注、执着,仿佛那活路的背后,有什么风景,惟她能看到的风景。以至使她的脸,她的手,统统被这风景剥噬,风干的树皮一样爬满了道道黑黪黪的纹路。
其实,经历了酒精对胃肠的洗劫,经历了神经的冷冻和短暂的死亡,有许多在此之前活跃的人和事物,比如许妹娜,小老板,许妹娜的父亲,对缝,这所有的一切,都变得遥远,难以分辩。也许,每一个经历了大醉又经历了冷冻的人,醒来后都会这样,因为酒精对胃肠的深度伤害,寒气对肌体的漫长侵袭,使他们的细胞在大面积死亡后,对世界的态度在不自觉中发生变化;也许,正好相反,这仅仅是我一个人的,是因为我的生活有了微妙的变化,才导致了这样时刻的降临:觉得身边的一切都那么亲切。
那个早上,随着我的一点点醒来,我那么想伸出手,去握住母亲卷在围裙里的手,去摸一摸她的脸,记事以后,我还从来没有这么做过。可是,胳膊刚动了动,又缩了回来,因为我不知道,我这样做会不会让她惊奇,或者让她更加难过。
其实,这正是我与母亲告别的开始,与家告别的开始。是醉酒事件,不,是许冒生家杀猪宴上的酒,提前为这个日子揭了幕。就像曾经的寂静为我和许妹娜的爱情揭幕一样。同是揭幕,这揭开的却大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