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知道我是靠钱考进来的!都知道我不行!都知道我没本事!
都知道我欠债不还!你们为什么去借钱?借了钱干吗不还人家?让我
跟着你们丢脸!让我跟着你们丢脸!”
第二十章辱(6)作者:海岩
君君的哭叫声开始刺耳,母亲还试图安抚女儿:“君君,你爸爸
会想办法还人家钱的,你爸爸也是为了你好……”但女儿不听。女儿
已经为自尊心的受损而恼羞成怒。
“你们借钱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我是大人了,你们有什么权利
瞒着我!我自己的路我自己走!我不要你们为我好!”
李师傅在君君脸上抽了一巴掌,这一巴掌抽的,把一家三口全抽
愣了。连李师傅自己都没想到,那一巴掌抽得如此之重。
“你……你说我没权利!你上了大学学了两天本事你跟我来谈权
利?我,这么多年拉扯你长大,我照顾你妈,我为你们娘俩端茶倒水
,我起早贪黑我没权利?我养你十八年我把你送进大学就是让你跟我
来谈权利?你知道你爸爸为了你跟多少人低三下四,求爷爷告奶奶,
你觉得丢了你的人是不是,你觉得咱们家只有你是人,我和你妈都不
是人是不是!是人也是伺候你的人,是不是?”
君君哭得伤心极了,不知是被父亲感动还是更加委屈。李师傅的
妻子挣扎下床,想拉住丈夫,想哄劝女儿,口齿迟钝地不知该说哪边
。李师傅低了头,不再说话,拉开屋门走了出去。
秋天的夜已经很冷,树叶尚未落下,但已看出天下万物,即将枯
萎。君君抬头最后一眼,看到父亲的后背弓着,已俨然是个蹒跚的老
人。这时他们都隐隐听到一段音乐的前奏,从深深的后院响起。
在后院的大卧房里,那段音符从CD机里甫一流出,高纯的眼圈便
有些发红。他最熟悉的这段旋律,总能让他身上汗毛立起,让他的双
腿隐隐躁动。
在将CD盘放进机器之前,金葵将那块红色绸巾,系于高纯的眉骨
之上,她扶着他慢慢地站起,在音乐水滴石穿的力量中寻找感觉。她
的脸对着他的脸,她的手拉着他的手,她用肢体的舞动感染他的身心
,她用喃喃的语言引诱他的律动。她想让他忘记他的伤病,忘记他的
恐慌,忘记他经历的一切创痛,跳舞!跳舞!跳舞……跳舞是他们共
同的梦境!梦境能让他们忘记现实。舞蹈也是他的天分,是他的本能
,是超越肉体的感觉和感应,是永远不会失去的兴奋和激情。
高纯的双脚向前移动,与往常不同,这一次明显带有了音乐的节
奏,他似乎跃跃欲起,似乎要顺应旋律。他情不自禁地随了金葵的引
导,试图踩踏出“冰火之恋”的节拍,他的上身,也恢复了挺拔俊逸
的线条,他的一只手甚至配合了金葵,开始优美地舞动。“冰火之恋
”的男女两角,第一次这样在方寸之间轻扬摇摆,他们脸上的表情也
进入了主题,那已不是表演,而是彼此间心灵的交流。
音乐在高潮中结束,高纯汗水湿面,金葵泪纵双颊。他们拥抱在
一起,互相依赖支撑。他们知道自己又回到了舞蹈。这不是梦想,而
是现实,是现实的重新起步。
“你看见了吗,你能跳,你完全能跳,你跳得多好!”
金葵的鼓励让高纯的气喘也变得兴奋激动:“……我想跳起来,
可我跳不起来,我想像过去那样离开地面,飘在空中。”
“你能跳起来,你能飘在空中,最重要的是你的感觉没变,感觉
才是舞蹈的灵魂。”
敲门声打断了他们的讨论,惊扰了他们的感动,他们没有松开对
方,静息倾听着屋外的动静。
“笃笃笃,”敲门声明确无误地再次响起,敲得有几分试探,有
几分战战兢兢。金葵将高纯扶到沙发上坐下,然后打开了屋门。
屋外站着的,是满目焦灼的李师傅。
院子里起了风,秋天的风一天比一天冷。金葵随手将门带上,她
站在屋前的连廊上,与李师傅彼此相问。
金葵:“你找高纯?”
李师傅:“高纯睡了吗?”
金葵:“高纯该睡了,你事急吗?”
李师傅:“我和高纯谈谈行吗?就五分钟,行吗?”
金葵:“他好像有点累了,我去问他一下,好吗?”
第二十章辱(7)作者:海岩
李师傅有些不开心,但还是点了头,“那我在这儿等!”那口吻
有点见不到就要死等的味道。
金葵返身进屋,向高纯说明情况,她尽量客观传达,不加个人态
度:“李师傅来了,他想见见你。他前阵为君君考大学选专业借了三
万块钱,现在人家要他马上还钱,他一时凑不出来,大概是想求你帮
忙,你要见他吗?”
也许那段“冰火之恋”耗光了高纯的体力,况且天也确实不早,
高纯显然不想再见李师傅了,但他对李师傅的所求,却给予了慷慨的
允诺。
“可以吧,三万是吗?那存折里还有多少钱啊,够吗?你明天取
出来给他。”
金葵说:“好吧。”犹豫了一下,又说:“要不要打电话问问周
欣,她走前交待过我,日常开销之外花钱,一定要我请示她的。”
高纯也不反对:“好,那你就打电话和她说一声吧,她现在还在
法国吧,法国这会儿几点?”
“应该是白天吧。”金葵说。
金葵用高纯屋里的电话拨了周欣的手机,手机很顺利地接通了。
金葵问高纯:“你跟她说?”
高纯说:“你说吧。”
于是,金葵就和周欣通了话。高纯记得没错,周欣还在法国,刚
刚从巴黎转到了马赛。马赛和尼斯也是长城画展巡回中的一站。金葵
来电话时,周欣和老酸谷子们正在马赛附近的一个小镇上吃饭。周欣
走到餐厅的门外,躲开了牛排与啤酒的喧哗,其实在金葵刚刚说到李
师傅为女儿选专业的事活动的时候,周欣就已经猜到他又要开口借钱
了。所以她的反应也就出奇的迅速,他要借多少钱?她问。三万。金
葵在电话里回答。其实金葵还是试图把李师傅的意图转达得尽量婉转
,但周欣的态度却如她事前所料那般果断:不行!周欣说:你一定告
诉高纯,这事千万不能同意,李师傅家的人病危病重或者吃不上饭了
,高纯可以救急。他为君君选学校选专业跑关系也要高纯出钱,而且
开口就要三万,这太不合情理了。天下父母谁不望子成龙,可连有经
济条件的父母也不一定都花三万块钱为孩子去选专业。我也上过大学
,我妈也没给我花过这种钱呀。这事我们不能答应!你一定跟高纯去
说。你让高纯接电话,我跟他说!
高纯接了电话。
周欣如此这般,再次重复了她的意见。高纯“唔唔”地听着,没
有争辩反驳。挂掉电话后他的情绪变得沉闷下来,金葵看看他的脸色
,没有追问,没有多说。
在周欣挂掉电话之前,谷子已经踱出餐厅,站在周欣身后,关切
周欣的神情。见周欣表情郁闷,他便上前询问:
“是高纯来的,他身体没事吧?”
“没事。”周欣低头沉思了一下,对谷子草草解释:“他过去的
师傅想跟他借点钱,高纯打电话跟我商量。”
“他挺尊重你啊……”谷子点头应道,话中带了些醋意。
“没有,那人借了好几次钱了,这次一借就要三万。借了也肯定
不还。”
“三万?”谷子也觉得有点过分:“借这么多钱干什么用呀?”
周欣没说干什么用,只是有点烦躁地叹了口气:“可怜天下父母
心啊。”又说:“等我回去再问问高纯吧,他要真的愿意借,那就随
他便吧。钱是他的,我该提醒的也提醒了,他要还想借我也犯不着拦
着他。”
这算是周欣的家务事吧,所以谷子闭口不言,但他发了一声长叹
,虽然轻若呼吸,却把内心的同情与不平,表达得相当有效。
事后谷子对周欣说过:“我理解,有这么一个家,你真是挺难的
。我都理解。”
和周欣通完电话,金葵出了高纯的房间,李师傅还等在门外的前
廊,已经忐忑不宁地抽了两根香烟。周欣出国前有过交待,家用以节
约为本,所以廊子里平时并不开灯,金葵就在月光下面,向李师傅传
达了高纯和周欣夫妻的意见。
“李师傅,高纯刚才打电话和周欣商量了一下。因为你要借的钱
数比较大,所以他还是要和周欣商量一下。他们觉得……他们觉得你
和你爱人,还有君君,如果发生了什么特别的急事,他们肯定帮忙,
但为了给君君找更好的专业花这么多钱,他们感觉由他们来替你付这
笔钱不大好……他们觉得……”
第二十章辱(8)作者:海岩
金葵也不知该怎么传达这个结果,怎么传达才不致让李师傅的脸
上太过难堪,也不致让他对高纯因熟生怨。尽管没有灯光,但她还是
看清了李师傅的失望和不满。李师傅又拿出一根香烟塞在嘴上,片刻
之内又拿了下来,气闷难掩。他说了句:“那我自己想办法吧。”便
扭头朝前院走了。尽管他对这个院子早已轻车熟路,但金葵还是听到
穿堂的黑暗中传来一阵七零八落的声响,不知李师傅撞上了什么东西
。
金葵回到了屋里。
经此一事,高纯的情绪已不似刚才那样开心。他问金葵:“你跟
李师傅怎么说的?”金葵说:“就说这钱数太大了,又不是生活和治
病急需的,事前又没打招呼,所以替他还这笔钱有点困难。”高纯想
了一下,又问:“那李师傅怎么说呀?”金葵不想让高纯太过操心,
便把这事轻描淡写:“李师傅?他没说什么,就说他再自己想想办法
。”高纯还是操心:“他能有什么办法?”金葵说:“估计是再找借
钱的人商量商量去吧,反正君君已经上了大学,那出钱的人还能到学
校把君君从教室里拉出来呀。”金葵这话显然对高纯起了安定作用,
他点头说:“噢。”脸上线条也柔和下来。金葵说:“咱们接着跳舞
吧,你刚才跳得特别好,这劲还没过去吧?”
高纯说:“啊,还跳吗?”
其实,金葵和高纯都低估了李师傅的愤懑,他对高纯和周欣如此
干脆地拒绝自己感到屈辱。他也怀疑这事全是金葵从中作梗,金葵从
一开始就说这事不行的,她在双方之间来回传递信息,这事行与不行
她都难脱干系!
李师傅没回自己的屋子,他不想看到妻子女儿询问的目光。他坐
在垂花门的台阶上闷头抽烟,静静的夜晚忽然又有音乐缠绵。李师傅
侧耳巡听,音乐还是从后院传出来的。李师傅不懂音乐,但能依稀感
觉那个调子和谈情说爱有关。男女爱情这种吃饱喝足之后才有的闲情
逸致加剧了李师傅的不平,让他更清楚地明白他与高纯虽然名为师徒
,其实早已分化成贫富两等。围在高纯身边的人都是事事维护高纯的
,没人再为他这个徒有虚名的师傅着想,他已经被挤到一个边缘的角
落,已经变成一个可有可无的下人。
借钱这件事过去几天之后,再也没人主动提起,虽然金葵和李师
傅在厨房见了,脸上多少还都不太自然,但似乎一切到此为止,这篇
插页就算翻了过去。没人想到这事新的进展,还是发生在商贸大学,
李师傅最敏感的那根神经,还是他的心肝女儿。那两个讨账员去威胁
一下君君,仅仅是蔡东萍整个计划的一个前奏,前奏之后的另一场大
戏,才真正让李师傅震撼不已。
第二次到商贸大学来堵君君的就不是两个人了,这次来的人数增
加了一倍。地点也不再选择学生宿舍楼外安静的一角,而是专门挑了
君君上课的教学楼外。时间也从上次早上上课之前,改在了中午下课
之后,学生们如退潮般涌出教学楼的那个钟点。
他们在那个钟点堵住了君君,他们当中有男有女,衣着正经,面
目朴素。他们当着广大同学和老师的面,大声说了让君君颜面扫地的
话。那些话既非谩骂诅咒,也无龌龊肮脏字眼,他们是一群专业的追
账员,不会触犯法律和公德。表面看他们只是在恳求君君还钱,实际
上却将君君花钱买专业的丑闻抖落出来,他们的声音制造了围观的场
面,制造了无数惊讶的目光,以及交头接耳的疑问和评论。
“你是李君君吧,你欠中介公司的钱到底还不还?”
“还钱的事你打算怎么办呀,这么小年纪就学会当老赖啦?”
“你上了你要上的专业了,别人为你花的钱可不是白花的,那三
万块你得还的!”
“……我知道是你爸爸替你借的,你别说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谁
信呀,你问问周围的同学信不信?”
“你要没钱干吗非要挑学校挑专业呀,你问问周围广大同学,都
有多少人像你似的这么花钱非要上什么学校什么专业。你考不上商贸
大学就上差一点的学校吧不就得了,到你们老家那边县里区里找个什
么大专上上不就完了,你既然那么想上好的学校,怎么不自己刻苦学
习呀。”
第二十章辱(9)作者:海岩
“你明明知道这钱还不上,当初为什么还厚着脸皮借呀!”
君君开始还强撑镇定,还试图否认,试图推到父亲身上,试图解
释和避走,但那几个人围着君君七嘴八舌,话语跟得密不透风。很快
君君的眼泪便夺眶而出,崩溃般大喊大叫:“我不认识你们!你们是
哪儿的!我不认识你们!”但那几个男女岂能退让,仍然不紧不慢地
团团围攻。
“你不认识我们,你借钱的时候怎么不说不认识我们!”
“你再看看你认识我吗,你认识我吗?我们前几天还来找过你呢
,你说回家跟家里说去,你到底说了没有,怎么今天又说不认识了?
”
君君哭着想跑,她试图推开众人,但那几个人左挡右挡,始终粘
黏不离,君君的哭喊声已经歇斯底里。
“你们别挡着我,你们滚开,你们胡说八道!你们胡说八道……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有老师模样的人上来询问:“怎么了,你们是哪个单位的?这学
生怎么了,你们找她什么事呀?”
这一问正给了追账者从头再说一遍的机会。于是,有说的,有听
的,围的人越来越多。大家听来听去渐渐听明白了,那个哭着跑掉的
女孩上商贸大学的分数是够了,但没太大优势,选不上的机会更大,
所以就借了钱活动了有关人员有关机构,结果不但上了商贸大学,还
进了热门的专业。上了大学进了专业她就再也不提还钱的事了,人家
债主怎么找她,她都不理,人家只好找我们,对这种老赖,不这么追
账真没别的办法……
追账者言之切切,赖账者逃之夭夭,人群中鄙夷之词四起,犹如
网上的板砖横飞:“谁呀,哪个专业的?”“有本事自己考啊,没钱
还什么都想要。”“现在不都流行透支消费吗,人家国外也是借钱消
费,挺正常的。”“透支消费是以完善的信用制度为前提的,咱们这
儿净是这种赖账的谁还敢让你透支呀。”“西方国家也有恶意透支呀
……”围观者各执己见,老师模样的男子也只能正面劝说:“这肯定
不可能的,我们学校招生完全看分数,程序很严格的。至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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