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欣上车,车开走了。金葵和李师傅一同推着轮椅进院,李师傅
帮着金葵将轮椅在前院后院的一处处台阶抬上抬下,配合还算默契。
高纯尽管消瘦,但毕竟身架高大,体重不轻。
推到后院,高纯忽然开口:“李师傅,谢谢你啊。”又对金葵说
:“金葵你推我到花园走走吧,我想晒晒太阳。”
李师傅知趣地松了手,看着金葵推着轮椅走进花园,他的目光盯
着花园那满月形的门洞没有转身,似乎竭力想要听到花园里接下来会
有的某些动静……但,除了依稀或有的风吹草动,他没有听到任何声
音。
其实,高纯和金葵一样,都已经从初次见面的激动中复归平静,
他们此时想要的,已经不仅仅是拥抱和亲吻,而是心与心的交流和沟
通。
他们首先谈到了历史的错觉,高纯说:“我一直以为你结婚了,
人人都说你嫁了个有钱的财主……”金葵说:“除了你,我不会和任
何人结婚的。”高纯想哭,但忍住:“可我结婚了,我没有等到你。
”金葵想笑,也忍着:“可我找到你了!这么多天我一直在想,天天
在想,只要老天能让我找到你,能让我见到你,无论怎样罚我,我都
愿意。我不在乎你还能不能走路,不在乎你结没结婚,只要我能天天
看见你,我就心满意足了。”
高纯还是哭了,泪流满面。金葵咧嘴笑了,眼里却也饱含泪水,
她说:“真的,我觉得我的运气真挺好的,就像失去的一件最爱的宝
贝,突然有一天又重新属于自己……”但高纯摇头:“可我不愿意让
你这样回来,我曾经发誓要让你过上幸福的生活!”金葵还是笑着流
泪:“我也发过誓的,从我和你一起从云朗跑出来那天我就发了誓,
我今生今世就要和你在一起!现在我们不是在一起了吗?能在一起,
就是幸福!”
第十八章潜(17)作者:海岩
高纯说:“可我不想这样偷偷摸摸地在一起,像现在这样,躲在
没人的地方说话,哭和笑都得找没人的地方。我要像过去那样和你公
开地生活在一起,我要的是这样的幸福!”
“可我们现在已经不可能这样了,”金葵本来是想劝慰高纯,但
话到此处也有些哽咽,“我们已经不可能像过去那样——早上一起练
舞,晚上你接我回家。我们现在,只能像现在这样,避着人,隔着墙
,只能在心里头想着对方,也被对方在心里想着,这样也应该算是幸
福的,我们不可能还像过去那样。”
高纯却说:“不,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只要你还爱我,我们
就一定能够得到我们要的那种幸福。反正我已经死过一回了,我不怕
什么。我可以和周欣离婚,我可以把房子和钱都给她留下,然后我跟
着你走!”
“什么?”
金葵吓了一跳,她没想到高纯竟有私奔的念头。抛下他的财产,
抛下他的妻子,也抛下他拥有的这座深宫般的大院,不惜两手空空,
不惜一生困苦,要跟着她走!
她真的吓了一跳,她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声音,轻得几乎只有自己
听到:“你说什么?”
这天晚上,方圆来了。
方圆被金葵接进院门,有意避开了前边李师傅一家住的那排倒座
房,也没去后院,而是另辟蹊径,进入一条窄窄的夹道,穿过花园,
登上了花园南端那座小山,在小山上的一幢不怕隔墙有耳的平顶房里
,见到了等在这里的高纯。
方圆是高纯请过来的,高纯请方圆专程夜访,对他和金葵意义重
大。他们要与方圆讨论的问题,关乎他和金葵未来的命运,也关乎他
们一生的幸福。他们也许已被幸福的憧憬蒙蔽了头脑,以致全然没有
料到那个让高纯信誓旦旦,让金葵又惊又喜的决定,会被方圆毫不犹
豫地一瓢冷水,泼得冰凉透心。
“离婚?”
方圆在最初听到这个字眼时显然感到意外,并且马上把目光从高
纯脸上移向金葵,仿佛这必是金葵的主意,必是金葵的怂恿。金葵张
口刚想解释什么,但方圆已将目光移开,而他反对的理由,听上去相
当有力,既援引了道义,又申明了利害。
“高纯你别忘了,你父亲虽然把这座院子和他的个人存款给你继
承,但前提是由你姐姐蔡东萍代你管理,你现在之所以能真正控制并
且享用这些财产,那就是因为周欣和你结婚!由周欣以你妻子的身份
代替你姐姐管理这些财产。你现在一旦提出离婚,蔡东萍肯定会乘虚
而入,像还乡团似的卷土重来。你们年轻不懂法律,你们这么一闹,
非把事情搞乱不可。”
金葵还想争辩:“可我爱高纯。周欣当初跟高纯结婚仅仅是为了
帮助他,那不是爱!高纯虽然腿不行了可他仍然需要爱情,只有我才
真爱高纯!”
方圆对金葵的说法并不认同,但他不与金葵直接争论,仍然把目
光投向高纯:“你认为周欣不爱你吗?你认为她和你结婚是看上了你
爸留给你的存款,看上了你的这个院子?”方圆的处世态度一向圆而
不方,很少这样横平竖直:“高纯你看看你自己,人家周欣要个儿有
个儿,要样儿有样儿,而且人家也是艺术家,到哪儿找不到一个优秀
的男人?陆子强追她追得够狠了吧,她还不是没有动心。她跟你结婚
谁都知道那就是一辈子守寡,她还不是为了报答你,拿自己一生的幸
福去实现对你的这份责任!现在的年轻女孩,现在这帮搞艺术的,还
有几个在乎什么责任!”
方圆是在质问高纯,但替高纯做出回答的,还是金葵:“我们感
谢周欣,她现在可以去找她喜欢的男人,优秀的男人,我们不用她再
报答高纯了,不用她再负什么责任了,不用她再做一辈子的牺牲了,
现在我回来了,我可以替她尽这份责任。我不管高纯还能不能站起来
,还能不能走路,还能不能生儿育女,我都会一辈子照顾高纯!”
高纯也还是开了口,话说得比金葵婉转,但意思与金葵相同:“
周欣能和我结婚,我非常感激。我不会让她白尽这份责任,我可以把
我的钱和这座院子都留给她,然后我和金葵离开这里。哪怕我们还到
以前的那个车库去住,我也想和金葵住在一起。这院子很值钱的,还
有这里的好多家具,上次他们那些画家看了,都说这里的好多家具都
是紫檀黄花梨的,说这些家具很值钱的。我都留给周欣!”
第十八章潜(18)作者:海岩
“你把院子留给她,可以!可她拿得到吗!”方圆对高纯的这个
“离婚条件”嗤之以鼻:“别说你走了,就算你死了……别怪我嘴不
吉利啊,就算你死了,这院子也继承不到她的手里。当初为了顺利接
收你爸爸的遗产,尽快拿到给你救命的钱,周欣是签字放弃了对三号
院的继承权的。不用说你和周欣离婚了,只要你一离开这个院子,你
姐姐马上就可以胜利凯旋,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接管这里!你别把事情
想得太简单了,当初我们把你姐姐从这里请出去费了多少周折,这过
程你并不清楚!这过程我都参与了,我比你清楚高纯!”
“可高纯不爱周欣,为什么强迫他和周欣一辈子呆在一起!”
金葵哽咽起来,方圆并不动心,可他终于把目光转向了金葵:“
金葵,你知道吗,当初周欣也不爱高纯,可为了高纯的利益,她就决
定和他一辈子呆在一起!”
“高纯要的不是钱,不是这个院子,不是这院子里那些死的家具
,他要的是活着的人,是能真正爱他的人!”
“对!你说得对,周欣和高纯结婚的时候,她带给高纯的,不是
爱情。可你知道她带给高纯的是什么吗?是生命!”方圆瞪着金葵,
面目从未如此严肃,“那时候高纯没钱治病,医院几乎已经停止治疗
了,那时候高纯在等死!一个人如果连生命都不存在了,哪还有爱情
?那时候是周欣让高纯活下来的,活到你终于可以和他见面的这一天
。所以不光高纯,连你也得好好报答人家周欣!”
金葵哭了:“我可以报答她,我怎么报答她都行,但她也应该承
认,承认我和高纯的历史……”
方圆打断金葵,说出结论:“她只要你承认现实!现实也是历史
形成的。你对高纯的爱是历史,她和高纯结婚也是历史,而且,不光
是历史,也是现实。尊重现实就是尊重历史。历史就是:你给了高纯
爱情,她给了高纯生命。现实是:你是高纯的保姆,她是高纯的妻子
。”
金葵的泪水干在脸上,目光滞在空中。高纯无措地看看金葵,又
看看方圆,两人不再辩论,沉默如刃。高纯的眼睛,茫然一空……
沉默之后,金葵仍然执拗地坚持,但冷静已经取代了哽咽,恳求
已经取代了争辩:“老方,你真的愿意高纯一辈子这样?”
“哪样?”
“高纯现在的状况……他比普通人更需要感觉到幸福,他需要一
个爱他的女人。”
“你怎么知道周欣现在不爱他?”
“你刚才还说,周欣是出于同情,才和高纯结婚……”
“可他们毕竟结了婚!他们毕竟生活在一起了,你怎么知道不能
日久生情?周欣对我说过,她说她既然嫁给高纯了,就一定会对他负
责一生。她不愿意像高纯父亲和她自己的父亲那样始乱终弃。高纯你
自己说,周欣对你怎么样,她是不是在尽心尽力地照顾你?这次如果
没有找到让她放心的保姆,她甚至决定放弃去欧洲参加画展。能参加
这样的画展,是她从上美术学院那天起就梦寐以求的事情!高纯,你
公平地说一句,周欣对你到底好不好?”
高纯张了半天嘴,不得不承认:“……好,她……她是好人。”
“那就好,”方圆看了金葵一眼,对高纯说了最后一句:“别伤
害好人!”
方圆走了。
金葵代高纯送别方圆,他们没有再走后院的小路,而是抄近穿过
前院,从李师傅一家亮着灯光的房前走过,出了三号院的院门。
出了院门,站在门洞里,方圆才开始埋怨金葵:“我带你来这儿
之前咱们不是都说好了吗,你怎么不守信用!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
可你也得替我想想,人家周欣那么信任我,让我给她找人照顾高纯,
走的时候又把高纯托付给我,让我有什么事及时帮你。她万一要知道
了我给她介绍来的就是高纯原来的女朋友的话,那她还不得气疯了!
如果你再挑唆着高纯跟她闹离婚,那周欣还不得跟我翻脸了。”
金葵不再吭声,黑暗的门洞里,只有低声啜泣。方圆这才把口气
放缓,连嗔带劝:“而且现在高纯的这种现状,他面临的主要问题就
是治病。医生认为他现在的病情正处在一个十字路口上,治得好可以
向好了转,治不好也可以向坏了转。他姐姐那边还在虎视眈眈,随时
等着机会再杀回来,这种时候你们怎么能折腾这么大的事呀。你要真
爱他就好好照顾他,帮助他把病治好,在他的身体还没恢复之前,什
么事都别提,都别节外生枝。来之前这些情况我都跟你说了你也都答
应了,早知道你这么不懂事我真不该把你带过来了。”
第十八章潜(19)作者:海岩
一辆空驶的出租车路过,方圆喊出门洞,上车走了。金葵在他身
后说声“老方再见”,声音哑得连自己都没听清。
方圆走了。金葵留在门洞里无声地哭了一会儿,让积在喉咙里的
眼泪尽情流出。她走回院门时在黑暗的门道碰上了一脸鬼祟的李师傅
,她忙着擦眼泪,李师傅忙着装正经,他说:哟,还没休息?她答:
啊,这就休息。其实金葵何等敏感,她知道李师傅说不定已经在院门
的背后,听了很久很久。
那夜金葵照顾高纯回到卧室上床睡觉,她默默地给高纯擦脸擦手
,两人之间不知还能再说什么。金葵起身离开时高纯抱了她。他们抱
在一起流泪,所有铭记不忘的往事,都随着泪水在心里流转。
夜里,金葵按周欣的要求,检查了前院后院及花园的每个角落,
关好每一盏灯,锁好每一扇门。然后,她就睡在了后院的那间小屋。
小屋和大屋距离很近,相连一条曲折的游廊,游廊两端的一对男女,
如咫尺天涯一样煎熬。
高纯与金葵同样无法入睡,他从床上起来,想拉过轮椅不成,失
重摔在地上。他拖着没有知觉的双腿,爬向一侧的柜子。那是一对黄
花梨的雕龙大柜,是父亲生前心爱的收藏。他吃力地将一个柜门打开
,柜子的底部有一个隐蔽的闷户橱,他用尽全身力气将闷户橱的盖板
掀起,累得额上布满汗珠。他在闷户橱里摸索良久,摸到那只存放户
口本房产证之类证件的小盒,打开盒盖最先入眼的亮物,正是那只碧
绿的琉璃。他把琉璃攥在手里,连柜门也不去关闭,用剩余的力气爬
回床头,按响了呼叫金葵的电铃。
金葵很快赶到了,吃惊地看到高纯靠床坐在地上,面色苍白,双
颊汗湿。她连忙问他怎么了,是不是自己摔下来的?高纯并不答话。
他在金葵试图抱他上床时拉住金葵,出人意料地将那只琉璃戴在了她
的颈上。
忽现的琉璃让金葵凝神息声,这是他们久违的信物。她把那颗心
形的琉璃托在四目之间,那透澈的光泽难以承受,这块碧绿的完璧制
造了心碎的时刻,金葵的眼泪随着哽咽一起迸出。
“我想过,我想过它应该还在呢,但我没敢问你。你现在应有尽
有,我不敢问它还是不是你最爱的东西,我不敢问它还是不是属于我
。”
高纯无力哭泣,无力拥抱,他只能伸出手来,将金葵眼角的泪珠
轻轻擦掉,“它是你的。”高纯还可以发出声音,声音和碧玉一样清
澈:“是我们俩的。”
那一夜两人没有更多言语,他们坐在高纯的床边彼此相倚。清晨
来临高纯才将将睡去,金葵让他枕着自己的双腿,看他睡得如婴儿一
样安宁。天亮后她扶高纯上床盖好被子,自己起身到前边的厨房去做
早饭。饭快好时李师傅也来了,在火上为妻子女儿煮药熬粥,见到金
葵眼睛通红,不由主动表示关切。
“怎么了,昨晚没睡好啊?”
“没有,”金葵说:“昨晚高纯不小心从床上掉下来了,我过去
帮他来着。”
李师傅说:“照顾病人是不容易,也够难为你的。”又问:“高
纯对你还好吧?你们过去感情不错,高纯是个念旧的人,这一点我最
了解。”
关于她和高纯关系的任何话题,都是金葵理应避讳之处,她潦草
地应付一句:“啊,还行吧。”别无多语。
李师傅却很执著,继续追问下去:“还行吧是好呢还是不好?”
金葵不得不正面表态:“李师傅,你知道我到这儿来,就是来照
顾病人的,对我来说,这只是一份工作。病人对我好与不好,都无所
谓的。”
李师傅愣了一下,马上点点头:“那倒也是。”他不知怎么忽然
看到了金葵颈上的那块琉璃,立即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哎,这不
是高纯的东西吗?”
金葵转身把琉璃摘了,收进兜里:“这是我的。”
李师傅点头笑笑:“噢,对对对,是那时候高纯给你买的。”他
看看窗外,凑近金葵,压低声音:“哎,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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