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蓦然发现俯身焦急注视着他的,原来是周欣。在周欣的身后,还站
着面目严肃的谷子。
早上八点以后,医生们陆续上班,白班医生在与夜班医生交接之
后,才向高纯的“亲友”,也就是周欣和李师傅,通报了高纯的伤情
。
“病人的两臂没事,只是有些肌肉挫伤。两腿肱骨都是粉碎性骨
折,左肋骨也有两根断了,胸腔积血比较严重。昨天夜里我们做了紧
急抢救,用了消炎和镇痛的药物,病人入院时处于昏迷状态,头部和
其他部位是否有伤还需要进一步诊断。”
周欣问:“他的腿,还有肋骨,现在都接好了吗?”
医生说:“还没有接,因为整体伤情还需要进一步诊断,再说怎
么治疗还要和病人的亲属商量。你们是病人的什么人,你是他父亲吗
?”
医生问李师傅,李师傅连连摇头:“不是不是,我是他邻居。”
医生问周欣:“你是他什么人,女朋友?”
周欣怔了一下,没有点头,她急切地说道:“他没有亲人了,我
们就是他的亲人。麻烦你们快给他治吧医生,千万别给他耽误了。你
们该怎么治就快点给他治吧医生!”
医生看看周欣,又看看李师傅,问:“他家里没有别的人了吗?
你们就算他的亲人了吗?那他的住院费、手术费和治疗的费用,你们
谁交?”
周欣和李师傅对视一眼,周欣问:“要交多少钱?”没等医生回
答,又说:“你们先赶快治吧,钱我们肯定交!”
医生公事公办:“你们还是先交上钱吧,手术费、治疗费和昨天
抢救检查的费用,再加上住院押金……你们的经济情况要是不允许的
话先少交点,先交三万吧,钱交了我们马上做手术。早做了病人也少
痛苦。另外,病人抢救前随身的衣物你们收一下吧。”
第十四章秘境(4)作者:海岩
周欣和医生交接了高纯的衣物,衣物中唯一引人注目的,是一颗
心形的琉璃。那琉璃碧绿如玉,显然是高纯颈上的饰品。周欣以手摩
挲,似乎感觉到了那颗“心”的优美质地——冰凉细腻,油润无比。
清晨短暂的苏醒之后,高纯再度昏迷,那昏迷也许就算是一种睡
眠吧,医生护士都没着急。黄昏时他再次睁开双眼,看到的仍然是一
个女孩的面容,但那已经不是周欣,而是李师傅的女儿君君。
“高纯哥,你醒了。”
君君俯身,想要寻找高纯的视线,她看到高纯仰视上方,口中切
切,似乎发出了一丝声音。
“什么?”
君君凑近高纯,她听清了高纯的话语。
“我的心……我要我的心……”
君君没听明白:“心,你的心不是在这儿吗,在这儿跳呢!”
高纯气若游丝,再次重复:“我要我的心……”
“是不是原来金葵姐戴的那个琉璃呀?你放哪儿了?”
谁料听到金葵二字,高纯竟然热泪盈眶,言语忽然变得分外清晰
:“君君……你能找到金葵姐吗?我……我想见她……”
“金葵姐,不是……不是已经结婚了吗?”
君君小小年纪,已经懂得该让高纯死心,但还是把话说得战战兢
兢,生怕高纯再受刺激。不料高纯只求一见,对重温旧梦似乎早已死
心。
“她结婚了……我为她高兴。我只是想见见她,只想和她……跳
舞……”
“我到哪里去找她呀?”
高纯也不知该去哪里找她,他闭了眼,一颗未被锁住的泪珠,从
眼角滚落,弄得君君瞳仁的四周,也是一片潮红。
金葵的瞳仁里,也闪动着红色。
那是一块火焰一般的红巾,在一个少年的头上飘舞。红巾在白裙
的翻卷之下,显得格外炫目。两个男孩女孩的舞姿已经娴熟自如,一
首“冰火之恋”的舞曲让金葵陶醉如梦,她仿佛又看到了自己跳过雨
雾中的水泥隔墩,奔向公路收费站高纯的汽车;又看到了她和高纯在
那间阁楼的灯下娓娓交谈;看到她和高纯一起买下绿色的琉璃和红色
的头巾;看到那块红色头巾戴在高纯的头上;看到高纯与她随风起舞
……头巾又把金葵的视线带回现实,现实中的男孩在音乐的高潮中将
女孩举向半空……
少年宫下课的时间一般都在晚上八点之后。晚上八点半金葵准时
等在了一个热闹的公交车站,与姗姗而来的另一个女孩相约碰头。这
女孩是她在省艺校的一个学长,当过省艺校的学生会主席。金葵是在
去少年宫应聘时碰巧遇上的,校友见面相惜如亲。这位学长正在北京
舞蹈学院进修,金葵就托她打听今年舞院有没有一个叫高纯的考生。
她猜想高纯会不会一个人考舞蹈学院去了,学长帮她查下来的结果,
让这个本来连她自己都不太相信的猜想彻底落空。
“我帮你打听了一圈,大本、大专、高职和进修班,今年都没有
一个叫高纯的考生。我还专门托人找了一直赞助各种舞蹈比赛的久游
网的熟人,看看像什么舞林大会之类的比赛他有没有报名。人家还没
回话。他肯定还在北京吗?”
金葵的回答非常迟疑:“应该还在吧。”可随即又否定自己,“
当初他来北京是为了找他爸爸,现在他爸爸找不着,北京他又不熟,
连个同学朋友都没有,如果他没去报考舞院的话,他还会留在这儿吗
?”
回答变成了询问,学长当然不知其然,只能就近举例,合理类推
:“也可能吧,你在北京不也是人生地不熟的,而且北京的东西肯定
比你们老家的还贵,你不是也留在这儿没想回家嘛。我也是啊,今年
春节我都没回家看看。对年轻人来说,特别是对咱们搞艺术的来说,
北京的吸引力永远最大!你有多久没回家了?”
从公交车站穿过一条小街,就到了学长在北京的住地。关于游子
和北漂的感慨也就到此为止。金葵和学长分手之后,在路边站了很久
很久,然后,她用街上的公用电话,拨了云朗她家的电话号码。
第十三章秘境(5)作者:海岩
这是金葵从家里跳窗逃走之后,第一次拨打家里的电话。
电话拨通了,很快有人接听:“喂……”
金葵没有说话。
电话那边,母亲的声音有些疑惑:“喂,喂,你找谁呀?”
金葵把电话轻轻地挂上了。
同一个时间,周欣和李师傅一起离开了医院。
李师傅是高纯的同乡,又是高纯的师傅,但说起高纯此时的处境
,李师傅也只能爱莫能助。
周欣问他:“那除你之外,高纯在北京还有别的朋友吗?他在云
朗还有什么朋友吗?他这情况,只能靠朋友一块想想办法了,我可以
一个一个去找,去求他们。”
李师傅想都没想就一劲摇头:“他的朋友都是艺校同学,毕业后
各奔东西,都没什么来往了。高纯跟着我开车拉活儿,干这行没什么
固定朋友。他原来交的女朋友家里倒是有钱,可那女孩家里反对她和
高纯相好,那女孩现在也嫁人结婚了。”李师傅停了一下,又想起一
个人来:“他和那女孩好的时候有个大哥姓方的——不是亲的啊——
倒是常来往,我知道他住五道口那边,不行我去找找……”
周欣问:“他那大哥……有钱吗?”
李师傅也说不清方圆有钱没钱。不过那天晚上他真的去五道口找
了方圆,他找到方圆时方圆恰巧搬家,大件东西都已拉走,方圆正在
狼藉不堪的空房里收拾“细软”。方圆搬家就和他换工作一样频繁。
看来李师傅真是来巧了,晚一步与方圆失之交臂,恐怕连这个唯一认
识高纯的“大哥”,也再无踪迹可寻。
方圆听到高纯的消息后,倒是表现出“大哥”应有的关怀,第二
天就跟着李师傅到医院来看望高纯。但他在离开时给李师傅的回答,
却让李师傅忧愁如昨。
“我这话说的好像有点见死不救了,”方圆说:“不过我也只能
这么说。我刚从杭州回来,本来那边有好几个地方想让我去,可我还
得考虑一下才能决定。现在我手上真是一点钱也没有了,你昨天晚上
也看见了,我连房租都付不起了,现在只能临时到我朋友那儿挤一挤
。”方圆如此说,但还是掏出一千块钱给了李师傅:“这一千块钱解
决不了什么问题,只能当我一个心意吧。”
李师傅接了那沓钱,和方圆面对面站着,谁都无话可说。
周欣也在筹钱。在这个城市,甚至可以说,在这个世界上,她能
够求助的,只有那些画画的同仁。在高纯入院的第三天,周欣在独木
画坊拿到了画家们凑出的三万元钱。
她站在画坊的一个大画案前,看着同伴们陆陆续续过来,把等额
一份的钞票放在画案上,又各自回到自己的画板前埋头作画去了。周
欣低着头,做出鞠躬状,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说着谢谢。谷子上
前,替她把钱收进包里。
几天之后的一个清晨,金葵登上一列开往云朗的火车,离开了北
京。
火车抵达云朗时天刚刚黑下来,天有些冷瑟。
金葵家的巷子里,缺少了往常此时该有的热闹,风刮着地上的残
叶,凸显着几分陌生的萧条。
是父亲给金葵开的门。
父女相见的眼神隔了一道门坎,竟如隔世般苍凉。母亲从父亲的
身后看见了金葵,颤巍巍地叫了一声“葵儿!”母亲的呼唤依旧耳熟
,让金葵泪夺双目,让她不知不觉松手扔了提包,扑入久违的家门。
在金葵回家的第三天,在云朗监狱的会见厅里,她见到了哥哥金
鹏。金鹏是半月之前才审结入狱的,头发刚刚剃青,身上的囚服也是
崭新的,脸上的气色却灰败如死。隔着会见厅的玻璃,他也许看到了
妹妹脸上早生的沧桑,他眼神中流露的,不知是愧疚还是凄惶。
金葵用女孩的同情叫了他一声“哥”,叫得金鹏眼泪汪汪。他沙
哑地说了句:“酒楼垮了,咱家也完了,你还回来干吗……”
金葵说:“酒楼就让它垮了吧,可咱们家没垮,爸妈也都没垮,
我们都等着你,等你出来!”
第十三章秘境(6)作者:海岩
妹妹的声音依然如孩子般纯真,又加了些成熟女人的温存。金鹏
回避的视线重新拾起,他似乎在妹妹青春如昨的眼神中,找到了母性
的坚韧。
仍然是一如既往的黄昏,黄昏仍然一如既往地绚烂,金葵重新走
进她曾经“避难”于此的那间阁楼时,干涸的眼眸却反射不出当年曾
有的温暖。
这间阁楼位于云朗的高处,从这里可以眺望整个小城。小城的上
空笼罩着白雾状的炊烟,犹如金葵此时虚无的心情。
这里曾是庇护心灵的港湾,是爱情远途的起点,自从高纯离开此
地偕她远走京城之后,这间阁楼便一直空闲至今。屋里原有的旧家具
上落满尘土,宽大的天台也显得萧索荒芜。金葵用目光在天台堆放的
每件杂物上缓缓抚摸,屋里屋外每个角落都让她依依不舍。她不知不
觉中摹拟了岁月的视线,仿佛真的看到了一年之前——一年前的少男
少女万般灵秀,在夕阳下的天台上第一次跳起“冰火之恋”,行云流
水的舞蹈风一般的曼妙、纱一样轻盈……
比起云朗小城,北京当然是一座泱泱大都,比起阁楼上的那个简
陋的天台,少年宫的排练厅当然堂皇气派。但,在阁楼的天台上舞蹈
,可以看到整个云朗,回到排练厅里继续教课,金葵看到的只是一对
少年孤独的舞姿,和自己更加孤独的徘徊——在落地镜的一角,形单
影只。
高纯要做手术了。
断在胸腹和双腿里的骨头每天都在疼痛中煎熬,他不能吃饭,无
法睡觉。终于,这天早上,医生和护士推来了担架车,有人上来搬动
他的身体,没人跟他解释什么,但他知道,他也许就要得救了。他想
笑一下,对所有人笑一下,但他脸上的肌肉已被经久不止的剧痛累坏
,他已不知道怎样来笑。他想让自己安定下来,想让自己重新体会高
兴的滋味,但被担架车推进手术室的那刻,他脸上的茫然和惶恐,还
是泄漏出内心的孤独。这是他人生第一次躺在无影灯下,全身赤裸,
眼前全是陌生的面孔,耳边全是金属器具冰冷的碰击。他想找到一点
可以镇定和抚慰自己的回忆,找到某些温暖的源头,于是,他想到了
舞蹈。与舞蹈同来的,是他亲爱的金葵。
他被戴上了麻醉面罩,冥蒙中他看到了金葵。金葵一身白色的轻
纱,与他头上的红巾纠缠萦绕,他们在一个洁白透明的世界里如泣如
诉地一路舞去,彼此勾连,难舍难分……高纯的视线模糊起来,轻纱
和红巾渐行渐远,直到从视野中全部淡出,天地间只留下空洞而混沌
的白色,万物皆空……
梦中的舞蹈一曲终了,高纯的手术也告完成。他被推出手术室时
尚未苏醒。但沉睡的面容已恢复宁静。医生随后向等在外面的周欣和
李师傅,以及特地赶来的方圆,还有一直陪着周欣的谷子,通报了高
纯的病情。
“骨头已经接上了,手术还比较顺利。但是术前病人胸部有强烈
痛感,下肢却没有知觉,因此怀疑他的神经系统有些损伤。骨头是接
上了,但有没有其他方面的问题影响患者的正常恢复,还要进一步检
查诊断,现在还不能过早乐观。病人有可能需要长期治疗,不是短时
间就可以出院的。你们上次交的钱支付抢救费、手术费,用的已经差
不多了。下一步继续治疗还需要花些钱,你们谁来承担以后的费用,
能不能承担以后的费用,希望你们尽快商量一下,给医院一个答复。
”
医生没说以后的费用是多少钱,周欣和李师傅们也都没问。这还
用问吗,肯定少不了的。谁知道“以后”究竟会是多久,谁知道到底
还需要多少钱,才能让高纯重新像以前那样,正常地跳舞和行走。
那几天周欣一直住在谷子家。她把母亲和为母亲雇请的那个阿姨
也接来了。谷子就住在独木画坊后面一个即将拆迁的楼房里,屋子大
而空旷,大到谷子和周欣在屋子的一角小声说话,完全不必顾忌在另
一角照顾周欣母亲的那位阿姨听到。
周欣明明知道,关于高纯的一应事宜,谷子并不是个合适的相谈
对象,可事到如今,她也找不出第二个人可以与之商量。她和谷子讨
论高纯的病况,自己也说不清是为寻求谷子的理解,还是寻求谷子的
主张。
第十三章秘境(7)作者:海岩
她对谷子说:“如果高纯真像医生说的……躯干神经受损的话,
恐怕就不是一天两天能治好的了,所以我想,我们应该……”
谷子打断周欣的话:“我们已经仁至义尽了,大家都不富裕,可
一下子给他凑出了三万多块钱来……”
谷子的话又被周欣打断:“可他是为了我才……”
周欣又被谷子打断:“可你以前也救过他的命,这一次就算一报
还一报吧,你现在并不欠他!”
周欣怔了半天,她盯着谷子,直盯得谷子心虚地把目光躲开。周
欣说:“可你欠他!”
谷子想说什么,他试图做些解释,可周欣没有容他开口。
“我今天要救他,也是因为你!因为你的哥们儿曾经要害他!”
谷子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