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到底在哪儿,到底是什么样子,很少有人知道。”
第十一章密语(2)作者:海岩
小侯不解:“八达岭慕田峪难道不是长城吗?”
老酸不屑:“八达岭慕田峪是我们后人修好了让大家参观旅游的
长城,已经不是真正的古长城了。好多老外都以为万里长城就还剩下
他们看到的这一小段了,其实长城东起山海关,西至玉门关,横穿了
中国北方大地。怎一个八达岭慕田峪可以代言!”
周欣好奇:“那真正的古长城还有吗?到底在哪儿?”
老酸慨然:“真正的古长城当然还有,只不过,历经千百年风雨
战乱,它们已经悄悄地藏起来了。你要有心,就得耐心地去找。咱们
要找的长城可不是旅游的景点,而是历史,是物化的历史。我早说过
,咱们这次画展绝不能搞成风光画展,一定要有历史感,有宇宙感,
要让全世界都感慨,人类曾经有过什么样的壮举,有过什么样的灾难
,人类曾经有多么伟大,有多么无知。”
老酸的高谈阔论,令年轻的画家目光兴奋,只有开车的高纯,依
然不时疑心地从反光镜里,审视着身后的那辆车子。那车子的风挡玻
璃在太阳的照射下,闪动着一片鬼魅的光斑……
分不清几时几分,金葵精疲力竭,才碰到了一处孤村小店。这村
子看上去很小很穷,村口的这家小店只卖些日用杂货。店老板是一对
老年夫妇,一个在阳光里收拾柜台,一个在阴影中编织草筐。
金葵踉跄上前,哑声哀求:“大爷大妈,给口水给口饭吧。”
老头坐在屋里,头也不抬,默不作声。老太太疑惑地打量金葵,
这时的金葵,衣履肮脏,面容枯槁,口唇焦破,满头黑灰……
在这家孤村小店的一张木板床上,金葵终于放松地睡过去了,她
睡得很死。这也许是她被拐之后和逃亡以来,最安全也最踏实的一觉
,无梦无魇。
天黑以后,远征车队在途中的一个小旅店里停车过夜。画家们聚
在一起喝酒吃饭,天南地北地聊着,消解着一天的征途劳顿。吃饭时
谷子傍着周欣就座,神情依然有些沉闷。周欣为他倒了啤酒,言语亲
和,尽力启发着谷子的欢颜。
“你怎么了,这次你不是最想出来吗?怎么一出来你反倒蔫了?
”
谷子端了酒杯,说:“啊?没有啊。”然后喝酒,喝罢揽住周欣
,用力地搂了一下,假装兴奋,其实依旧寡言。
高纯和画家们不熟,因此话题不多。他一个人走出房间,来到旅
店的院内。六辆汽车在院内一字排开,周围不见一个人影。高纯傻站
了一会儿,慢慢走到那辆旅行车前。他围着车子转了一圈,转到车头
,蹲下细看。天太黑了,一切都藏在暗中,无法看清,他用手摸摸车
前的大灯,不料那只大灯像被惊了一样,砰地一下亮了起来。
高纯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车前大灯晃得他睁不开双眼,他的视
线向上躲避,正好看到车内驾驶座上,阿兵阴冷的面容隐在光晕的背
后……
金葵寄宿的那家乡村小店里也亮起了灯光,光线却是昏暗异常。
老头还在编织草筐,手上的活计似乎晨昏不停。老太太找出一身干净
衣服给金葵换上。衣服偏短,偏肥,但还是感动得金葵热泪盈眶。
老太太说:“这衣服是我闺女在世的时候最爱穿的,你穿倒正好
。站起来我看看……”
金葵没站,反而离座屈膝一跪:“奶奶,爷爷,你们好心帮帮我
吧,你们能借我点钱吗?我一到北京马上给你们寄回来,或者我亲自
给你们送回来,我双倍的还你们,行吗?”
老头依然低头干活,一声不吭。老太太先叹了口气,又摇了下头
,说道:“唉,我们没儿没女,自己挣一点吃一点,哪来的闲钱。”
见金葵哭着又要磕头,老太太拉住她说:“你要实在想走,就在这儿
帮老头干点活吧,等把筐卖了,把路费挣出来,你要走就走吧。”
金葵跪地抬头,看看这间聊遮风雨的低矮小屋,知道自己只能暂
厄于此,一时是走不掉了。
白天,远征车队继续前行,行程的第二天下午,从路标上看,已
经跨过河北进入山西。在山西境内行走不久,画家们看到了黄河。
第十一章密语(3)作者:海岩
小侯最先惊呼起来:“看,黄河!”
黄河的出现使整个车队心情振奋。
他们沿着河岸加快马力,在太阳落山前到达了山西河曲县的平原
村,在这个小村的村边,他们看到了此行的第一处长城。这段长城用
黄土夯成,时断时续,与周欣印象中的长城截然不同。
被老酸称之为长城的这段土岗从车队的右舷划过,说起山西的长
城老酸如数家珍:“山西在历史上一直是汉族政权与蒙古游牧民族发
生冲突的地方,所以长城就成了不可缺少的军事设施。山西境内有汉
长城,北魏长城,但留存最多的,还是明代长城。”
车队攀上山崖,在崖顶停下。高纯随着画家们下车,眼前的景象
令他惊诧——远处陡立的石壁夕阳尽染,石壁上一座孤立的烽火台傲
视群山,百米之下的陡岸夹峙,便是滔滔不息的黄河激流。
这是高纯第一次见到黄河,远远俯瞰,浊浪雄浑,逆风入耳,水
声连天。画家们纷纷支起画板,老酸的大号相机咔咔忙碌。高纯也拿
出相机拍下了这个壮观的景色,然后,拍下了周欣和画家们交流作画
的实况。他没有忘记周欣仍然是他监视的目标,将她的行迹录入存盘
,是他此行被陆子强指定的任务之一。
天黑下来了,画家的车队驻扎于黄河岸边一处古老的村落。窑洞
里亮起了灯光,老酸仍然高谈阔论,话题仍然关于长城,按老酸的说
法,这一带老百姓都是古代长城守军的后裔。明朝政府为了抵御游牧
民族的入侵,弄了一套长城守军世袭服役的卫所制度,让这地方的人
世世代代都吃皇粮,子承父业守着长城,几百年的故事,讲起来可苍
凉得很哪……
老酸说的长城,就在大家的头顶之上,灯光暖暖的窑洞就穿凿于
荒草凛凛的黄土山包,山包上的黑夜里,壁立着明代古长城的敌台垛
口,在冷冽的夜风中的确苍凉。
是夜,画家们半梦半醒之间,都听到了窑洞上方大风呼啸,风的
嘶鸣与残喘,似乎真的带了些历史的回响……
天亮之后,风缓日出,早饭匆匆,车队上路,从这一天开始,沿
途山脉延绵起伏,古长城的遗迹出没不定,经常可见黄河陡岸之上城
垛林立,长城与山梁风化一体,蔚为壮观。第二站的终点,仍在山西
境内,那就是著名的水景长城——老牛湾。
与平原村相比,老牛湾的黄河不再奔腾不羁,忽然变得清澈如镜
,波澜不现。一座长城的瞭望楼就建在老牛湾的牛头上,听老酸说,
这是万里长城唯一的入水之景。站在瞭望楼的楼顶,眺望高峡平湖,
黄河峡谷的壮丽配以延绵不绝的长城,让画家们无不叹为观止。
当老牛湾峡谷留在浓墨重彩的画板上之后,画家们进入了相距不
远的老牛湾堡。他们从堡内历经数百年的青石古道走过,古道两侧铺
屋夹列,庙宇古朴,残楼宛然。
一连数日,画家们每日朝发夕至,盘桓于山西的丘陵城堡,孤村
古隘之间,比老牛湾堡更加印象深刻的,当属著名的得胜堡了,城关
上方的砖雕古迹仍然历久弥新。
两天之后,在周欣的画板上,终于出现了云岗石窟的巨佛雕像。
描摹云岗是她上学时就有的一个愿望,她只是没有料到,此时落笔的
重点,已经不是大佛的慈祥。在石窟佛龛上方的山顶,一座烽火台的
遗迹赫然入目,抢尽了佛门的风光。在周欣的身后,高纯拍下的也并
不是那座著名的大佛,而是在佛前作画的周欣。
这天晚上画家们在石窟附近安营扎寨,夜色很快吞灭灯火。同样
的夜晚在远方的孤村小店更加深不见底,只有金葵脸上的泪痕隐现光
泽。只有在自己独处的深夜,她才可以露出天性的脆弱,让眼泪无所
顾忌地尽情流出。她并不知道她困厄的这个偏僻小村位于北京的什么
方向,她每天除了笨手笨脚地和老头学着编筐,就是帮着老太太烧火
做饭。从衣装容貌上看她和此地的村妇已经别无二致,每天日出而作
日落而息,生活过得辛苦而又忙碌。
村子附近的村子,逢十大集。这里地广人稀,所谓大集,不过是
一条小街两边摆出些地摊小铺,逢十这天,金葵随了老头老太,来到
集上售卖草筐。老头在摊前少言枯坐,老太热衷与旁人闲聊,反倒是
金葵为主吆喝生意,无奈喊哑嗓子依然问者寥寥。
第十一章密语(4)作者:海岩
一个老太的熟人过来,加入老太的闲聊。又和老头打着招呼,老
头问一答一,表情木然。那人是个中年男子,也是农民模样,对老头
见怪不怪,眼睛却盯上了守摊的金葵,直问老太金葵是何方亲友。老
太答得模棱两可:外地的。中年人问道:过来帮忙卖东西?老太答曰
:帮什么忙呀,是来做工的。那人诧异说:这女娃样子好嘛,来给你
编草筐呀?老太说:对呀,草筐编得好着哩,要不要买个回去用?那
人转而问金葵:姑娘你哪里人呀?金葵说:云朗。那人惊讶:云朗,
云朗在哪里,很远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金葵不想多说,草草回答
:哦,打工挣钱呗。那人上下打量,点头:哦,在这里挣到钱,不容
易。金葵就没再接话了,转脸又去招呼过往的农民:要不要筐?新编
的!
这一天集赶下来,多少还是有些收入,到了晚上,老太就在油灯
下细数进账。进的都是散碎票子,票面肮脏。金葵盯着桌上那些银钱
,看得目不转睛,眼睁睁的看着老太把钱装进一只小铁盒中,锁进木
柜,将柜子的钥匙贴身装好,然后端着油灯走出里屋。
里屋黑了下来,灯光亮在外屋。金葵一个人在黑暗中的桌边坐着
没动,脸上的表情有些木然。
逢十这天,远征车队终于走出了山西,进入陕西,在陕西定边县
的安边镇,他们看到了长城的另一番景象。陕北的长城不见砖石,皆
为土墙,年久无修,大都塌成坡状。废堡断垣被黄沙包围,那种沧桑
之美摄人魂魄,感观非常。
画家们拍照,摄像,作画,各选角度,各取所需。阿兵陪着谷子
扛着画架向一个沙丘走远,使高纯得以再次走近阿兵的车子,俯身仔
细观察那颇为可疑的车头。
显然,车头疑点重重,左车灯与右车灯新旧两异,前杠上方的车
皮也有失圆整。车身的一侧,不同寻常地被油漆包新,高纯蹲下身来
,以手摸试,似乎能感觉出车身在油漆覆盖下的凹凸划痕。
这时,已经走上坡地的阿兵无意回头,他看见了高纯在那旅行车
前左右盘桓,他马上与谷子说了句什么便返身下坡,大步走回停车的
空地。他回到空地时高纯已经离开,阿兵望着高纯的背影又看看自己
的车子,目光说不清是恐慌还是凶狠。
这段细节当然无人关注,车队随着每天日出日落继续昼行夜伏。
在安边镇之后他们穿过靖边县的统万城遗址,看到夕阳在长城的残垣
断壁中忽隐忽现,傍晚时画家们在统万城遗址附近的村子里扎营休息
。晚饭后高纯认真洗刷了车身上的厚厚尘土。周欣也端着一只借来的
脸盆,到水井这边汲水洗衣。天就要黑了,她无意抬头,瞥见谷子和
阿兵在房东的屋顶上说着什么,她听不见声音,但从动作上可以看出
,二人似乎发生了争执。
次日清晨,画家们起得比往常要早,他们在晨雾未散之时赶到了
榆林县境内的长城镇北台。镇北台在水蒙蒙的空气中肃然拱立,雾中
的长城在画板上更显气息凝重,大家纷纷拍照摄像,匆匆画着素描草
稿。高纯也随着众人的目光左顾右盼,南边绿阴如海,北边沙漠连天
,长城的残迹出没其间,荒芜毕现……
高纯拍下两张照片,他的镜头继续移动,阿兵和谷子进入了取景
画面。从镜头中可以看到,阿兵和谷子没有随众登台,他们单独留在
镇北台下,留在那辆旅行车边。谷子激动地对阿兵说着什么,阿兵一
通摇头摆手。高纯用长焦将二人拉近,把他们和那辆可疑的车子,一
同锁定在画面中间。
两天之后,画家的车队继续在陕西横穿,沿途可见古长城横亘于
地平线的坡脊之上,西风残照,肃杀生烟。老酸昨夜睡得好觉,此时
神情灿然,又滔滔不绝地讲开了长城典故。
“光是明代修的长城,工程量就有五千万立方的砖石,一点五亿
立方的土。如果用这些材料铺成十米宽的大道,可以绕地球两圈还多
。按当时的生产力水平,工程的残酷性可想而知了。所以说,中国历
史上的内忧外患,国家兴亡,光从长城的修建史来看,就不知道有多
少故事。咱们今天画长城,要是能把这种历史感,把咱们人类的回顾
与反省,都表达出来,那就有意思多了……”
第十一章密语(5)作者:海岩
老酸话语未落,小侯忽然打断:“哎,你看怎么回事,他们没跟
上来,他们怎么停车了?”
高纯从反光镜中看到,后面旅行车果真停下来了,堵住了道路,
整个车队都跟着停了下来。高纯也把车停住,老酸下车跑去查看究竟
,高纯也下车跟在周欣后面,一起向旅行车走来。远处土色的长城墙
垛楼峰高低错落,仿佛都在争睹这群远道而来的造访者,不知他们泊
于荒野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旅行车的前盖被阿兵打开来了,几个画家围住探头探脑,周欣向
谷子问道:怎么了,车坏啦?谷子说了句:不知道,好像发动机声音
有点不好。一直躬着身子检查机器的阿兵抬头擦汗,与高纯的目光瞬
间相碰,高纯的视线刚刚从机罩盖前延伸进去,阿兵马上直起身子,
将机罩盖砰地一声重重关上。
有人问:“怎么啦,没事吧?”
阿兵警惕地瞟一眼人后的高纯,跳下车头,对谷子低声说了句:
“没事了,上车吧。”
大家散去,各回各车。高纯和阿兵彼此相视,对峙良久,然后才
各自走开。一边的谷子当然看得懂彼此的猜疑,只有周欣不免有些莫
名其妙,她转头试图询问谷子,谷子转身低首,已经上了车子。
周欣跟在高纯身后,走回他们自己的汽车。周欣问:“哎,你跟
阿兵和谷子是不是吵架了?因为什么呀,是因为我吗?”
高纯一言不发,上了车子,周欣未再追问,也上了车子。车队重
新出发,高纯从反光镜中看出,阿兵有意拉开了距离,远远地跟在他
的身后。他抬头向前看去,车队的前方就是陕甘边界。从老酸嘴里高
纯知道,接下来的道路将更加荒凉。
果然,当车队进入甘肃后,高纯就感觉离时代越来越远了。第三
天的午后他们抵达了举世闻名的嘉峪关,万里长城在嘉峪关向南约七
公里的讨赖河边,戛然终止。
在长城的尽头,无人不被黄土筑就的长城和白雪皑皑的祁连山深
深感动。高纯拍下了画家们作画的背影,镜头的焦点当然还是周欣。
而画家们则用画笔和镜头,向大自然,向历史,向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