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口音的改变,不仅让银牙大惊,就连地上匍匐着的花开都颤了颤身子。
那种口音,分明是字正腔圆的京都口音。
怎么会,二小姐怎么会京都口音?
宋隆彪虽然好色荒淫,却并不傻。他整日出没三教九流的红尘之地,京都的口音他自然也能听得出来。
由此,他想起前几日姑母吩咐他的话。说是郑国公府的嫡孙女,要来郑府住上一段时间,让他收敛一些。
郑国公府那是什么人家?全京都首屈一指的豪门大户,他如何敢惹,他又如何惹得起?
当即,宋隆彪的气势有些弱了,讪笑着嗫嚅道:“原来,原来是郑国公府家的小姐——这是小姐您的丫鬟?这是个误会,我……我看她脚崴了,想带她回来,再给她找个大夫。我没想到她居然把我当成了坏人……郑小姐,您看……”
方子笙对自己误导宋隆彪的结果相当满意。她只是试探一下宋隆彪,看他是否知晓郑宛凌来郑府一事,可巧他居然真的上当了。
世人皆是如此,欺软怕硬。若她只是以郑纯心的身份出现,那如今的形势说不定连她都会受到侮辱。
不过说来,这宋隆彪应该是心虚则乱,否则也不会没注意以她“郑国公家小姐”的身份前来,怎么可能只带银牙一个丫鬟,还不得是众星捧月,前呼后拥?
银牙则在一旁傻了眼。这也行?
方子笙又微微一笑,睨着宋隆彪只是不说话。
宋隆彪一怔。
望着这位郑小姐的笑容,不知怎的,他的心神荡漾有些荡漾。此刻的郑小姐,看起来就像是盛开在雪山上的一株妖娆的红莲,耀眼璀璨。
“公子……”差点被方子笙踹断命根子的小厮小乌,跌跌撞撞走进来,“公子,她是来坏你好事的,莫要放了她……”
“闭嘴!”宋隆彪顺手给了小乌一巴掌,赔笑道,“下人不懂事,冒犯小姐了!”
“一句冒犯就行了吗?”方子笙的笑瞬间凝住,冷冷瞥着宋隆彪和小乌二人,“银牙,冒犯主子是什么处罚?”
银牙愣了一下,垂首道:“小则掌嘴,大则杖刑!”
“好啊!看在表哥的面上,银牙,掌嘴一百!”方子笙一挑眉,伸手指着地上碎裂的茶盏,“表哥,你这里莫非连杯热茶也不曾有?”
银牙垂首,偷偷瞥了一眼方子笙,见她冷厉的目光盯着自己,立刻上前,挺直腰杆,指着小乌的鼻子道:“冒犯我家小姐,你吃罪的起吗?”说着,一记耳光就扇了上去。
小乌瞪大眼,正想躲开,却被宋隆彪私下踹了一脚,顿时泄了气,老老实实让银牙掌嘴。
反观宋隆彪,不仅不敢阻拦,还跑到屋门口,冲院子里高声喊道:“人呢,都死哪儿去了,还不上茶?”
原来宋氏得知宋隆彪的秉性,这院子里一个年轻的丫鬟都没有,都是那些容貌平常的媳妇婆子。
看到宋隆彪抱着一个昏迷的丫头进了院子,那几个媳妇婆子便很有默契地缩在屋子里,假装什么也没看见。
如今宋隆彪这一喊,众人就都忙活了起来。
听着屋子里啪啪的巴掌声,地上的花开,垂着头,眼泪顺着血污的脸往下流。
花开的心情很复杂,有许多年,许多年没人替她出过头了。就连她被宁王家的三公子欺负的时候,她本以为会护着她的宁王世子,都选择了沉默。
从那以后,花开就不再奢望所谓的忠心能换来什么回报。可如今,方子笙的以身犯险,让她冰冷的心有了一点点的感动。
花开还记得,小时候一犯错,大哥就会替她向娘亲请罪,把所有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
大哥……
花开闭闭眼,大哥死在了菜市口,连口薄棺都没有,直接被扔了去乱葬岗。她那时已成了官妓,若非宁王世子相救,说不定她早已不是清白之身了。
相对于正在打人的银牙,则是越打越兴起。
银牙是个女子,自然更多的是同情弱女子。再想起小酒儿和花开的丫鬟身份,一种兔死狐悲的愤怒,让银牙下手越来越重。银牙忍着手疼,如同发泄一般,一巴掌一巴掌不遗余力地扇着这个为虎作伥的小厮。
一旁的宋隆彪则好似没看见。
宋隆彪觉得,如果打一个下人,就能消了郑家小姐心里的火气,也算值得。反正,下人本就是贱命,为主子卖命是他们的职责。
谁也不曾注意到,方子笙左手捞过一个尚算完整的青瓷盏,右手摸出从新月那里得来的红纸包,不慌不忙地将那毒药“蟹甬”倒入了其中。
第十五章 蛊毒断子嗣()
待客院里的婆子媳妇们争执了半天,最终才推着一个不太合群的婆子去屋里送茶水。
那老实巴交的老婆子端着茶水进屋后,一抬头瞥见方子笙,当即愣了愣,却没说话,弯了弯腰就退下了。
方子笙慢慢用茶水沏开那些药粉,一瞥银牙,说道:“好了,停手吧!那声音听得我头疼。银牙你过来!”
银牙只觉得满心兴奋,连手疼都顾不得了。
方子笙温柔地为银牙扯扯身上的袄裙,低声道:“看你,衣服都乱了。手可疼了?”
银牙受宠若惊,连连摇头:“不疼不疼!”
早在银牙掌掴小乌的时候,方子笙就已经扶起了花开,让她坐在一旁。所以此刻,虽然花开没瞧见方子笙下药,却瞧见方子笙在拉扯银牙袄裙时,将那个从新月腰里摸出来的红纸包,轻轻塞入了银牙的腰间。
方子笙笑眯眯道:“既然不疼,那就替我将这杯茶递给表哥润润口吧!可莫要洒了!——表哥,不知者不怪,你伤了我的丫头,我打了你的小厮,我们一笔勾销,可好?”
宋隆彪心里松了口气,连忙迎上来,接过那杯茶,一扬而尽,继而讪笑着:“只要小姐高兴就好……高兴就好!”
方子笙意有所指:“我当然高兴!”
说罢,方子笙又一瞥花开,意味深长道:“花开,你呢,你可高兴?”
花开沉默着点点头。
银牙怂恿引诱新月下药给二小姐,二小姐如今假借银牙之手,下药给了宋公子。这一石二鸟的计谋,花开自然高兴。
宋隆彪眼看方子笙卸下方才的冷厉,正想赔笑说几句闲话,不料一阵头晕目眩。
只见宋隆彪忽然七窍流血,颓然倒地。
离宋隆彪最近的银牙,陡然爆发出一声尖叫。
那正头晕眼花的小厮小乌,傻了眼,疯狂地扑上去:“公子?公子?杀人了……杀人了……”被打了不要紧,若是公子有了什么三长两短,他也等着陪葬吧!
院外的媳妇婆子闹了起来,唯独方子笙坐在楠木椅上,静静地看着眼前喧嚣的一切。
这时候,那些藏着等着看她受辱的人,都该出来了吧!
果真不出方子笙所料,人来的很快,也来的很齐。
从宋氏郑芸潇,到郑林森和周管家,无一人落下。
一看到血泊里的宋隆彪,胆子小的丫鬟婆子俱都尖叫起来。
此起彼伏的叫声,令方子笙只觉得头疼,但见她眼睛一闭,直挺挺向后倒去。
花开一惊,正要扶起二小姐,却见方子笙嘴角沁出小口的鲜血来。
接着又是一番兵荒马乱。
当方子笙醒来的时候,陈图经正冷着脸给她扎针。
一看到二小姐醒来,陈图经皱皱眉头,终于在这半个月的时间里,第一次提起了方子笙身上所中之毒。
“二小姐,在下已经说过,莫要受凉。凉气会激发你体内的毒素。半月前,你入府之时,正是因为蛊毒发作,才会吐血不止。如今,郑老爷在外四处奔波,就是为了给你找到解毒的药材。那些药材极为难得。你若再不听医言,下次这蛊毒发作的时间就更频繁了。”
陈图经一言既出,让守在一旁的宋氏愣了愣。
陈图经从袖里摸出一个小小的锦匣:“之前这种蛊毒,一月发作一次。如今因为二小姐你的大意,半月发作一次。这是我做的辟毒丸,虽然不对症,却能让你减轻症状。方才我已经为你服下一粒。这剩下的……”
陈图经犹豫了一下:“这剩下的一粒,不到万不得已,二小姐最好莫要服用。”
“为什么?”方子笙还未从身中蛊毒这件事里反应过来,条件反射地问道。
陈图经沉吟了一下,低声道:“这辟毒丸乃是用以毒攻毒的法子所制。你身体弱,半月前曾服过一次,今日又服下一次。若再服下一次的话,说不定此生……此生将没有机会诞下子嗣……”
宋氏和方子笙俱是一愣。
继而,方子笙垂首。
子嗣?
方子笙苦笑。她此生连成亲一事,都未曾想过,谈何子嗣。更何况,她并不想成亲。她还没有亲眼见到朱衡,亲口问一问他为何要废后,也未曾亲手找出毒杀自己的凶手,怎么甘心就此绑在一个男人身上,从此相夫教子?
她有太多的事要做,所谓子嗣,注定与她的前世今生无缘。
宋氏以为方子笙在害怕,红着眼圈,轻声说道:“二小姐,你莫怕,老爷一定能找到治好你的办法的。”
方子笙抬头,脸色惨白地点点头,四下一看,问道:“夫人,我的丫头呢?”
原来这屋里,除了陈图经,宋氏和两个宋氏屋里的丫鬟,就再也没有别人了。
宋氏忽然不知该怎么接口。
宋隆彪忽然吐血晕倒,在场的花开和银牙都已经被看管起来。而那个春暖呢,陈妈妈来报,说是惹恼了郑芸潇,也被关了起来。再加上那个大丫鬟新月,因为库房闹猫儿一事,同样被云鹰给软禁了起来。
所以到现在,方子笙身边居然没一个可用的大丫头。
“她们犯了错,暂时都被关押起来了。你莫要担心,有什么事,我让陈妈妈在这里陪你!”宋氏避重就轻地说完,朝陈图经看去。
陈图经正将床边散开的一卷金针收好,提着药箱,说道:“夫人,我随你去看看吧!”
宋氏显然不曾料到陈图经会真的帮忙,显得很激动,连忙“哎”了一声,领着陈图经往外走。
原来宋隆彪如今还躺在外屋人事不知,陈图经又一心只记挂二小姐的病情。所以忙到现在,宋氏早就等不及让陈图经去看看宋隆彪了。
但见方子笙不说话,陈妈妈小心翼翼地凑过去,问道:“二小姐,你先躺躺,有什么需要吩咐奴婢就好!”
方子笙笑笑:“有劳妈妈了,还请你帮我给夫人说说,找个大夫给花开看看伤。”
陈妈妈应着,为二小姐掖掖被角,但见她昏昏沉沉睡去。
其实方子笙也睡不着。她心中惊疑不定,本以为这具身体只是孱弱,却不料却是中了蛊毒。郑纯心她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大户小姐,无论是身上的鞭痕,还是黑曜司的箭伤,再加上如今这难以祛除的蛊毒,这一切都与郑纯心的身份不匹配。
郑纯心究竟是谁……
方子笙微微叹口气,闭眼沉思。
外屋,有两个大夫正围着宋隆彪打转。陈图经二话不说,上前为宋隆彪诊脉,又查看一下宋隆彪的眼耳口鼻,目光落向桌上的茶盏上。
原来方子笙和宋隆彪两人先后晕倒。宋氏不敢随意搬动他们,就吩咐人赶紧去请陈图经和离郑府不远的大夫们。
陈图经一查验宋隆彪的症状,心下起疑,用手沾了那茶盏里的残水一尝,顿时蹙紧了眉头。
“怎么,隆彪他病的很厉害吗,很难治吗?”瞥瞥旁边连连摇头的两位大夫,又看看陈图经的迟疑,宋氏的心如坠谷底。
若是宋隆彪出了事,宋氏简直无法想象嫂嫂张氏的愤怒。
张氏一向为人冲动易怒,又极其溺爱宋隆彪。被她缠上,指不定就会说出那些让自己不堪回首的往事。
若再因为那些往事,而伤害到老爷和女儿,那么这个家,怕是要散了!宋氏越想越惊恐,如同被人掐住了嗓子,带着颤音:“陈大夫,真的没办法了吗?”
第十六章 蟹甬非泻药()
陈图经的表情很诧异。他摇摇头,从药箱里找出一个普通的青瓷瓶给宋氏:“每日温水服用一粒,连服七日。”
旁边两个大夫见陈图经不曾说出个所以然来,有些不悦。当着宋氏的面,他们却无法开口询问,只得气呼呼拎起药箱,谢绝宋氏的告辞,相携而去。
宋氏想问清楚宋隆彪的情况,却见陈图经脸色不悦,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陈大夫,隆彪他究竟是怎么了?当时这屋里只有二小姐和他,还有两个丫头一个小厮。这好端端的怎么会吐血呢?”
陈图经想了想,收拾药箱:“不是什么大事,夫人请放心。我还要回去给二小姐配药,先告辞了。”
出得门来,陈图经先去二门走了一趟,而后回到自己所住的小院。
自从新月前去照顾郑纯心,陈图经就谢绝了郑骏送他别的丫鬟的好意,只要了明镜一个小厮帮自己日常采药,晒药,制药。
方才宋氏派人来请陈图经的时候,明镜恰好被陈图经打发去了府外的药铺里,去买一味不常用的药材。
此刻,明镜已经回来了,见到陈图经,便殷勤地小跑过来帮忙拎药箱:“先生,药已经买回来了。您累了吗,我给您泡杯茶吧?”
陈图经摇头,拒绝了明镜的帮忙,兀自拎着药箱往屋里走。
明镜觉得莫名其妙,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先生,您怎么没撑伞,衣服都湿了,小人给您拿一件干的换上好吗?”
陈图经没接话茬,将药箱放在桌子上,一转身坐下,看着明镜,平静地说道:“方才宋公子吐血晕倒。我帮他扶脉,又看了桌上的茶水,发现他是中了毒!”
明镜觉得莫名其妙,他不知道陈图经为何说起宋隆彪:“是谁如此大胆,居然敢给宋公子下毒呢?”
陈图经冷冷的看着明镜:“不错,我也想知道为何会有人给宋隆彪下了蟹甬之毒!”
明镜依旧不明所以。
“蟹甬之毒并不常见,乃是我云游大齐之时,无意中得到的。”陈图经语气变得严厉,“所以整个大周,想要找到此种毒药,十分不易。方才我已发现,药箱里那瓶蟹甬之毒,少了半瓶。明镜,你可知道它们去了哪儿吗?”
明镜一愣,继而反应过来,扑通跪地:“先生,我……我不知道……我以为那是泻药,是您之前曾说它有泻药的效用……”
陈图经想起某日,明镜指着一瓶药粉,问他是做什么用的,他不欲告诉明镜那是毒药,便挑了它的泻药功效随口一说。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阴差阳错之下,明镜才会误以为那是真的泻药。
“你刚来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莫要动我的药箱。”陈图经冷冷地盯着他,“蟹甬虽然有毒,用得好,却也有别的好处。无论它是泻药,还是毒药。如今你偷盗药粉,还因此害了人,且自行去周管家那里论罪吧!”
明镜惨白了脸,扑过来:“先生,我……小人没想害人的,先生,您救救我,救救我!”
门外响起一声不高不低的咳嗽。
明镜这才发现管家周石海,领着两个魁梧的护院,正等在门口。他自己说的话一字不落全落入了周石海的耳中。
周石海正是陈图经亲自领来的,为了直截了当让明镜认罪,他们之前才故意没出现。如今,真相大白,周石海在心底叹了口气。
明镜是大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