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那只手,捡了一枚小石子,趁郑芸潇冷嘲热讽,扔向郑芸潇的马车轮子,然后,那轮子的轴枝就断了。
郑芸潇只得下车,一身崭新袄裙,涤在寒风黄土里,陪她们一起看车夫们修车。
见郑芸潇脸都绿了,荼靡心情甚好:“小姐,你的武功恢复了?”
“嘘!一成而已!”
眼见郑芸潇急得怒骂车夫,方子笙眯眯眼,目光看向远处。远处车声辘辘,正有两辆马车,一前一后而来。
前面的是黎阳周家,这周小姐与郑芸潇有些交情,便捎上她去了梅林。
后面的则是明家,车里坐的正是明穗。她欢喜地请了方子笙上车。
不过几日未见,明穗似瘦了许多,眼神虽不似往日明亮,话语却依旧活泼:“瑞雪宴那日,我以为你失踪了,吓得到现在都吃不下饭!今日见到你,可好了,以后终于可以安心用膳了!——其实,我还去你府上拜访过,可郑老爷说你身子弱。今日看你气色,倒是好了许多!”
见明穗并未问及失踪真相,方子笙感她体贴,言谈间多了亲近。
第六十一章 你收起眼泪()
寺旁梅林,占地百里。
百种梅花,争相盛开。红白绿紫,婀娜多姿。落英缤纷中,美人隐隐。
食案鲜果,花几凭坐。
马车成行,小厮们歇在一处,只有丫鬟们,似花蝴蝶穿梭在美人间。果酒清香,鲜花艳丽,乐师歌姬或奏乐,或踏舞,在毡毯侧助兴。
放眼望去,姹紫嫣红中,秦家大小姐秦墨染,踩着掐金挖云红香小靴,罩一件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丝的鹤氅,系一条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朝下车的明穗走来。
秦墨染身后,跟着两人。一披大红猩猩毡斗篷,一披羽毛缎斗篷。
明穗私下告知方子笙,她们一是德王府的珊硕县主,一是黎阳城守吴翎善的嫡亲侄女吴樱。
“梅开虽好,只是少了雪!”秦墨染果真是为了明穗而来,目光一直盯在她脸上,也不曾忘记招呼方子笙,“郑二小姐,不知郑六小姐怎未前来?”
秦墨染和郑宛凌,曾同为公主伴读,多有情分。
“姐姐身体不适!”一旁备受冷落的郑芸潇,不甘寂寞,拉着周小姐挤过来。
德王府的珊硕县主,瞥一眼郑芸潇,目光不屑:“你是谁?墨染问的并非是你,你急什么?——墨染,莫非你说的和云妃娘娘生的相似之人,就是她?——我看不过一二分而已,哪里有传言说的那般夸大!”
针对睁眼说瞎话的珊硕县主,明穗不动声色,上前一步,将方子笙的脸挡住大半:“听说今日梅宴,亦是秦小姐的生辰,这是一点心意,望秦小姐喜欢。”
众人闻之一愣。
此事知道的人不多。秦墨染对明穗知晓此事,却不惊奇。毕竟她是兄长秦桐羽的心上人。备礼给自己,指不定就是秦桐羽的主意,目的是让自己帮他们在云妃面前美言几句,也好玉成良缘。
可惜,二婶宁死也不会同意此事,更何况云妃娘娘对明穗起了别的心思。
众人纷纷落座,却见远处几个妇人踏花而归,为首正是秦家二房夫人张玥。
见到明穗,秦二夫人蹙眉,又瞥见明穗身侧的方子笙,更是不悦。
花好人好风景好,方子笙心情更好。
打发了荼靡去秦家丫鬟处,打听冯鱼的消息后,方子笙注意到,花开一直在偷看一位小姐。
那小姐花容月貌,袄裙华贵,周遭一群小姐无不流露出奉承巴结之意。而那珊硕县主在她面前,也是一改方才冷淡,十分热乎。
“那是谁?”
“是德王府的嫡孙女昭荣郡主。”花开垂头。上次瑞雪宴,未曾得见。今日一见,美人隔云端,单凭容貌体态,与吴守颍相配绰绰有余。
方子笙将手炉塞向花开,又特意瞥一眼花开。说实话,花开生的比昭荣郡主好,只是气度显然不如。
一个是金尊玉贵的皇家郡主,一个是命如草芥的奴婢丫鬟。纵然花开仍是户部侍郎家的小姐苏云笑,也是比不得的。
察觉花开视线的珊硕县主,不悦:“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下人。也不看看是何身份,再大胆多看,小心本县主挖了你的狗眼!”
这话,骂了花开,更是骂了方子笙。
花开咬牙垂首,眸中泛起水雾。
方子笙不语,淡淡瞥一眼珊硕县主,睥睨之意尽显。
什么东西,一个小官的庶出,仗着方国公府。居然敢跟她别眼。珊硕县主正待跳起,被吴翎善的侄女吴樱拦下。
“县主何必自降身份,跟一个无知下人说什么!——瑞雪宴上,县主因事未来,却不知有人可是闹得满城风雨。好端端的小姐,居然在瑞雪宴上失了踪,说出去,不笑煞旁人……”
众人谈笑声微顿,目光整齐统一地看向方子笙。
瑞雪宴上,陪在明穗身侧的方子笙大出风头。与云妃娘娘相似,这是多大的荣耀。所以,方子笙在黎阳城的贵族小姐圈里,已是无人不识,无人不晓了。
“瑞雪宴上何人失踪,我身为宴席主家,怎不知晓?”冷淡疏离的嗓音出自秦家大小姐秦墨染之口。
瑞雪宴上,郑家二小姐郑纯心失踪一事,云妃娘娘亲自过问,下旨不许外传。可黎阳城中,能参加瑞雪宴的,无不是黎阳城中,有头有脸之人。她们互为姻亲,各有关系。到底,还是瞒不住,但她们岂能随意蔑视云妃娘娘的尊贵?
吴樱面色一红,低了头:“墨……秦小姐,樱不过一时口误,讲个笑话而已。毕竟,参加瑞雪宴的,无不是出自名门的小姐,端庄淑婉,哪有什么失踪之说……”
“对对,开个玩笑罢了……”见秦墨染脸色不悦,珊硕县主帮腔道。
非是珊硕县主身份不如秦墨染,一个德王府庶出的县主,怎么也比一个世家大族的嫡小姐来得尊贵。但混迹京都,众人皆知云妃所出四皇子李芜,对表姐秦墨染爱重有加,惹了秦墨染,等于惹了四皇子。
四皇子行事一向任性自我,时有不合规矩之事发生,可陛下偏偏对他宠爱有加。若是将来继承大统,这秦墨染指不定就是未来的皇后,所以,还是不惹她为妙。
珊硕县主的讨好之意十分明显。这却惹了嫡姐昭荣郡主的不满。
秦墨染而已,珊硕乃御封的县主,天潢贵胄,岂能看一介臣僚女儿的脸色。当即,昭荣郡主看向明穗:“瑞雪宴上,明小姐一舞惊人。可听说,明小姐不仅舞姿高绝,一手画技更是无人能比,不知我们是否有幸,可一饱眼福?”
明穗无语问苍天。
上次和郑家二小姐坐在一处,惹了秦墨染,今日却又成了昭荣郡主的靶子。
“这位郑二小姐既然与明小姐相交匪浅。有道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想来画艺也是不俗,可愿一同凑凑乐子?”昭荣郡主自然不会放过方子笙,毕竟珊硕县主和秦墨染的争端起于她。
不仅如此,连秦墨染也被昭荣郡主圈于其中:“都说主随客便。今日既是秦小姐主宴,不妨也做幅画,也好让我等开开眼?”
若论身份,今日昭荣郡主若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她既然开口,这些贵家小姐,无不应承。
看嫡姐出头,珊硕县主泪光盈盈:“阿姐……”
昭荣郡主冷眼,看也不看她:“身为皇家县主,这般没出息。收起你的眼泪,这只不过是刚开始。”
第六十二章 竹梅白头翁()
落英缤纷中,毡毯上跪着调墨的丫鬟。被昭荣郡主点名的三人,纷纷执笔。
围观的小姐,或执扇,或掩口,交换各自心中的赢家。
昭荣郡主此意,无非是挑拨离间。无论谁赢,输得人都会脸面皆无。此后,在黎阳贵族小姐的圈子里,这输赢两家必然成仇。
秦墨染不喜被人逼迫的感觉。身为秦家女,且今日乃为东道主,为了秦家声誉,她只能赢。一念至此,她下笔如飞。
反观明穗,但是无所谓。她有求于秦墨染,自不会夺了秦家风头,只是郑家二小姐——于这画技上,可有造诣?
荼靡神色古怪的盯着方子笙握笔的手。
宣纸湖笔,貔貅镇纸。
方子笙作画的姿势很优雅。肩背挺直,手稳如石。周遭有熙攘,与她耳中,再无杂音。
战场上,杀过人后,心就容易乱。
那时她还小,被血溅染的心,夜夜被梦惊醒。她逐日消瘦,见肉呕吐,只能每日喝些稀粥。军营里,方国公日理万机,甚少召见她一个小兵。
直到那年年节,方庭君病重,方国公才带着方子笙赶回齐国京都。也在那时,方国公身为父亲,才发现女儿的软弱。但他并不多说,只不许她再喝粥,令人日日送肉给她。
肉是好肉,精瘦红润,盘盘大块。
方子笙见之呕吐。它们像极了战场上的那些零碎的肢体。她反抗哭闹,都阻挡不了方国公改变她的决心。门被锁上,除非吃肉,她只能饿死。
方国公恨铁不成钢,方子笙则恨父亲无情。
一个月凉如水的夜,刚能下榻的方庭君,抱着笔墨纸砚,翻窗来见方子笙。他说,小妹,我教你画画可好?
琴棋书画,在方国公眼中,都比不得武技一途。所以,方家的儿子当女儿养,除了自由,但凡方庭君所求,方国公从无不允。无论是诗书大家,还是鸿儒名士,只要方庭君开口,天涯海角,方国公也能将人抓来。
这种好命,方子笙却没有。她有的,只是战场上九死一生的厮杀,和被父亲一折两段的画笔。
“山林远,月将圆,旧人何时还?”方子笙下笔,低低浅叹。
明穗作画,一向迅速。她搁笔收工,早有人围上去点评。
画法保守,循规蹈矩。因今日乃是秦墨染生辰,明穗画的乃是“天仙寿芝”,郁郁葱葱的水仙中,几块雄奇瑰丽的寿石,森然而立,石侧生灵芝,饱满肥厚。
天仙寿芝取自恭贺寿诞之意。可谓应景。
论笔法,有大家风范。论心意,用水仙对应眼前盛开梅林,也算相得益彰。毕竟水仙和梅,皆有品行。
一时之间,众人心中各有计较,却不点破。
继而,秦墨染的画也好了,众人却犯了疑。
画上有梅林,开之灼灼,迷人眼。林旁却生竹,竹海随风似波涛。竹梅相间,飞的却是白头翁。
明穗一见,满面惨白,颓然坐向亭边围栏。水秀亦煞白了脸,捏紧拳头,死死盯着秦墨染。
此画奔放,笔法淋漓,无论是竹,还是梅,都刻画的栩栩如生。因太过波澜壮阔,就连那不合时宜的白头翁看上去,都十分霸气。
所以,高下立判,众人皆赞秦墨染之美名,似乎已忘了还有一人,尚在作画。
方子笙心思凝聚,未见荼靡频频蹙眉。
画成,仍无人观,反是荼靡和花开面面相觑。荼靡困惑,花开则欣喜。
方子笙一推镇纸,走向魂不守舍的明穗:“怎么了?”
明穗不语,丫鬟水秀满眼含泪,狠狠擦去强忍的泪:“那秦家大小姐太欺负人了——”
明穗用力一捏水秀的手。
水秀愤愤然收回话头,朝方子笙忏然低头。
此刻,众人心神忽被吸引,几声短促的尖叫后,男子朗朗嗓音传来。
不远处,一行锦衣玉带的公子,于繁花盛景中逶迤而来。
为首之人,身着青色缺胯袍,脚穿墨黑长靴,腰间挂刀。刀柄上并无任何装饰,却无端让方子笙觉得凌厉。再看那人,眉眼生的很有男子气概,棱角分明的脸上毫无表情。
突然,他身后一人忽然上前,阻断方子笙探究的目光。
方子笙目光一转,恰恰落入对方似笑非笑的黑眸。
懒洋洋,意态悠闲,笑起来让人如沐春风,可不正是昨日才见过的左相之子,程曦程三公子。
因永宁寺后山许家兄弟杀人一事,程曦见方子笙平安回来,并未多说,迅速让她离开,那时他表现得很正经,很平常。
可今日,怎摇身一变,又成了瑞雪宴时追讨赔鱼的无赖模样。
程曦,喜欢变脸?
还是说,在不同的人面前,在不同的场合,他有着不同的态度和模样?
方子笙还是有礼地冲程曦点头。继而她就被一拥而去的小姐们给挡在身后。就连奉食烧水的丫鬟们,也都羞红了脸,争先恐后而去。
一时间,“程三公子”四个字此起彼伏,出尽了风头。
左相,权柄滔天,备受当今大周皇帝看重,亦是皇后尤氏姻亲。在朝堂,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连比皇帝高一辈的亲王们,亦对他礼让三分。
所以,程曦虽无功名在身,可只要他愿意,平步青云是唾手可得。毕竟他曾是大周开国以来最年轻的状元郎。况且,他身后还有一个富贵滔天的黎阳孟家。当然,那赏心悦目的容颜,也是让诸位小姐放弃矜持的原因之一。
方子笙哂笑,回头,电光火石间,发现明穗眼中一闪而过的痛楚。
明穗的目光,看的却不是程曦,而是大步而来的挂刀之人。
在那一刻,方才还被方子笙误认是冰块一座的他,忽然冲着明穗微微展颜,眼中温柔可见一斑。
“秦公子!”水秀行礼,声音不忿。
秦?秦家人?
方子笙若有所思,看向垂头的明穗,和冲上前去挡住他目光的水秀。
“穗穗——”他开口,声音低沉,扣人心弦,下半句话却被人打断。
“桐羽?——你带他们来这里做什么?”冷漠而严厉的女声,居然是秦家二夫人张玥。
第六十三章 正反镜面画()
梅香幽,亭阁数座,琴声心不在焉。
难得一见程三公子出游,各府千金卯足了劲儿,只愿在他心中留下一星痕迹。
有急不可耐者,自然亦有不动声色,和以退为进者。数位小姐或哂笑,或轻嗤,或扣琴,人未随大流而去,心却早已飞去,那眼角眉梢满满皆是心不在焉。
此情此景,秦家二夫人张玥却懒得搭理。纵然其中有几个,是她为儿子秦桐羽物色的成亲人选,也比不上明穗让她心头窜起的愤怒。
秦二夫人寒了脸,在注意到明穗退避的目光时,心中忽一松,一改冷淡,温情道:“明小姐,桐羽无礼,你莫要放在心上。莫忘了有空来府上坐坐,云妃娘娘最近总是念起你呢!桐羽,跟我走——”
“云妃娘娘”四个字,如同惊雷,炸得明穗天旋地转。
对明穗的反应,秦二夫人很满意,瞥见秦桐羽蹙眉,上前两步,恰好挡住秦桐羽探究明穗的目光:“还不跟我走——”
秦桐羽遵母命,临走前,不舍地望了明穗好几眼,皆被水秀愤怒地回瞪。
“小姐你莫要吓奴婢——小姐——”明穗身子一软,面条一样倒向水秀。
方子笙查看,见明穗并未晕倒,只是双目失神,整个人毫无生气。
哀莫大于心死。
方子笙朝秦桐羽离去的方向一看,但见秦桐羽恰恰随着秦二夫人拐弯,没了身影。
“这是怎么回事?”方子笙使个眼色,荼靡扶住摇摇欲坠的水秀坐下。
这一次,明穗无力阻止。而水秀则需要发泄一下心中的愤怒,再不顾忌场合身份,语气发了狠。
“我家夫人与秦家庶出的三老爷的夫人,乃是亲姐妹,是以小姐与秦公子便自小相识。这些年来,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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