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君忍不住笑,小五媳妇说什么不是躲懒,其实呀,她就是躲懒。
若是她先前没有找过绣娘打听,或许真的就被小五媳妇给糊弄了。但那绣娘说得分明,崔九小姐聪慧着呢,就是不肯学。
这人哪,若是没有进取之心,便是请了再好的名师来,也不管用。
老太君十分开明,袁家的媳妇也不需要精通琴棋书画,府里有一个才女孙媳妇已然足够,小五媳妇若是不肯学,实在也没有必要逼她。
若是以往,崔翎说得那么可怜兮兮,老太君定必应下了。
但这会却有所不同。
只因老太君心里记挂着崔翎肚皮里的动静,便有心想要免了她每日的晨练。别看扎几个马步对她们练过的来说不值一提,但对初来乍到没有经验的人来说,却是件费力的事。
她怕小五媳妇不小心受伤。
无论如何,曾孙为上,晨起操练为的是强身健体,倘若因此伤了胎儿,便得不偿失了。
只是做早操乃祖上传下来的规矩,为的是在非常时刻,袁家的女人也能承担起重任来。如今虽然世道不一样了,不需要女人冲锋陷阵,但这是家族的传统,若没有合情合理的缘由,也不该打破。
老太君也怕特意免了小五媳妇的晨练,虽是她一番好意,却难免会令小五媳妇感到负担。
毕竟,只是洞房一夜,能怀上孩子的几率太小了,她其实也只是怀抱一线希望,并没有非要抱上曾孙不可的想法。
而现在,小四媳妇苏氏,却给了她一个完美的理由。
老太君想了想,微笑着拍了拍崔翎的手,“傻丫头,你四嫂想教习你认字读书,这是件好事。难得你能入了她的眼缘,要知道,一般二般的人,她可看不上。”
她语气微顿,“顺便,也学学你四嫂的行止仪态,他们苏家教养女儿极其严苛,听说,连举手投足的幅度都要拿尺量的。不是祖母说大话,论规矩礼仪,满盛京城的贵妇们,没一个能比得上你四嫂。”
苏氏堪称完美,唯一的遗憾是她嫁到了不甚重视规矩的袁家,上头的嫂嫂们被崇尚武勇不拘小节的袁氏家风影响甚深,对她这套细致讲究,便有些不大稀罕。
但盛京城的名门聚会颇多,见过苏氏的贵妇人哪个不是对她赞叹不已?
也有不少位高权重的人家,竭力想要结识苏氏,目的只是为了让苏氏能在仪态规矩上指点上自家女儿一二。
崔翎愣愣地张开樱桃小口,“啥?”
祖母的意思,显然已经从单纯的认字读书上升到了让她学规矩礼仪上头了,难道她又作茧自缚了一次吗?
她苦着一张脸小声地说道,“祖母上回还说,在家里怎么舒坦怎么来,咱们袁家没有旁人家那些繁文缛节呢。”
老太君见崔翎皱着一张小脸,模样娇俏可爱,不由笑着打了一下她的手心,“你也知道,那是在家里!镇国将军府是什么样的人家,多少人情来往和聚会请宴,推都推不掉的。”
她眼眸微动,笑着说道,“若还是在家里当闺阁小姐,自然可以称病不去,说不定还能得几句贞静沉稳的溢美。但当了媳妇儿可不同,你若总是推辞,别人可是要说闲话的,就是远在西北的五郎,也要因此被人诟病。”
老太君说这话并不是为了敲打,只是陈诉一个事实。
这世上有许多不得不遵守的规则,哪怕没有道理,却不是一人之力就可以改变的。
她年轻时只是个从西陵城走出来的野丫头,出身将门,驰骋过沙场,身上难免带着几分野性和匪气。但经过岁月的洗礼,被那些无奈的规则磨砺,她如今修炼成一名雍容淡定的贵妇,光从外表来看,没有人能看出她的出身和经历。
老太君眼中,崔翎就是一颗未经打磨过的璞玉,分明有着上佳的品质,却只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以放弃无为的方式捍卫自己的本性。
她喜欢这样的崔九。
但凡事不是非此即彼,也不是非黑即白,老太君相信只要有心,总能找到一个圆融的平衡,她也希望崔翎可以好好想一想,可以做到伸缩自如。
崔翎垂头不语,半晌点了点头说道,“祖母放心,我会和四嫂好好学的。”
老太君嘴角翘起一个轻松的微笑,她缓缓点头,脸上满是老怀甚慰的表情,“你每日要和大嫂学管家,又要和四嫂学认字读书,很是辛苦,祖母便为你破个例。”
她神秘一笑,“从明日起,小五媳妇,你便不必跟着祖母去尚武堂了,练早操的事,以后再提,我会交代给你二嫂知道的。”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崔翎总算打起了精神,“嗯!”
比起痛苦到无以复加的扎马步来,她忽然觉得和?哥儿一块认字读书,也不算什么丢人的事了呢!
023 独食
?哥儿今年四岁,是四郎袁渊和苏子画的长子,小小年纪就十分帅气,既继承了袁家男子修长挺拔的身姿,又有苏家女儿举手投足间的优雅飘逸。
崔翎觉得这小孩儿什么都好,唯独一点,就是对她有点不大客气。
此刻,四房拈花堂的东厢书房,苏子画留下课业后,去了正屋处置事宜,交代了在她回来之前,务必要将诗经里的这篇《甘棠》参透,不只要能读,还要懂得内中含义。
崔翎趴在书案上,有气无力地念着,“蔽柿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所……”
她看不惯繁体字,尤其是那些奇形怪状的字眼,只能连猜带蒙,但这草字头下的似乎是个龙字,难道应该念龙的音?
正当她左思右想,犹豫迟疑的时候,耳边响起一阵闷笑。
她抬头看到身侧的小男子汉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但略昂扬的下巴和眉梢眼角的笑意都泄露了他的表情。
这孩子是在嘲笑她!
崔翎见苏子画不在,便不再摆那副温柔乖顺的好婶婶模样,气鼓鼓地嚷道,“喂,小孩子要有礼貌,就算你知道的比我多,但这样偷笑,也是不对的,知道吗?”
自从上回老太君发了话,她每日从勤勉堂学大嫂当家理事出来,便径直要去拈花堂。
和身边这小屁孩在一块读书,也有好几日光景了。
她古文基础不好,简单的字词倒是认得,但一旦遇到冷僻生僻的,就两眼一抹黑,完全抓瞎,没有少在这孩子面前闹笑话。
大约是她的拙劣表现给了?哥儿鲜明的对比和强大的信心,这孩子从刚开始时对她的生疏敬畏,逐渐将她不放在眼里。苏子画在的时候一副规矩认真的模样,只要苏子画一走,他就本性暴露,不是对她言语嘲讽,就是目高于顶完全看不起她的样子。
他和袁五郎一样,总是有办法将她气得炸毛。
?哥儿抱胸斜睨了崔翎一眼,“五婶婶哪里看到我偷笑了?我偷笑了吗?什么时候?怎样笑的?”
他微顿,“其实,五婶婶连茏字都不认得,我倒并不吃惊,否则婶婶也就不会和?儿一块启蒙了嘛。不过,因为心虚随意怪罪侄儿偷笑您,这个……也是不对的。”
像个肉丸子一样的小男孩,却一副十足大人的腔调,这抬着下巴针锋相对的气势,令人不由自主想到了袁五郎。
崔翎对袁五郎的相貌没有印象,但是他临走前对她所做的一切,却渗透了她生活的方方面面,完全破坏了她起初对这段姻缘的美好设想。
包括现在被逼无奈要和个四岁的小肉丸子一起进学,还时不时受他奚落嘲笑,这全是拜袁五郎所赐!
所以她一看到?哥儿这小大人似的表情,立刻就联想到袁五郎若是知晓了她此刻境遇,脸上也一定是这样得瑟的神色。
崔翎心中一股不甘和火气就喷涌而出,她气呼呼地道,“小家伙还敢顶嘴?”
她索性挪到?哥儿身边,一双手毫不客气地伸到他白皙圆润的小脸上,然后捏起来,“喂,小家伙,我是你五婶婶,是你的长辈。你说你怎么能顶撞长辈呢?这可是不孝!”
崔翎下手当然不会很重,但?哥儿纵然老成,也仍不过只是个四岁的孩子。
他用力扭摆着身体,想要从五婶婶的魔爪中挣脱,但他扭到哪,五婶婶的手便跟着到哪,他到底力小不敌,终于只能作罢。
?哥儿涨红了小脸,鼓着腮帮子说道,“我才四岁,是五婶婶应当爱护和珍惜的晚辈,五婶婶也知道自己是长辈,却还这样欺负我,你才是不慈!”
他咬牙切齿地说,“欺负小孩,算什么能耐!现在我还小,没有力气,当然比不过你。等我长大了,有力气了,哼!”
这副欲不忍将不忍最后还是忍的模样十足可爱逗人,崔翎一下就乐了起来,她松了手上的力量,轻轻揉搓着?哥儿肉嘟嘟的小脸颊,笑呵呵地问道,“等你长大了有力气了,你想怎样?”
她凑过脸去,“难道你还想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看着一张玉脸在她手掌下皱起来的小屁孩,崔翎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轻轻松开,用手指点了点?哥儿的鼻子,“小样,就算你想报仇,那也是十年以后的事了。我才不怕呢,前几日你尽欺负我了,还不许我现在欺负欺负你?”
?哥儿别过脸去,“哼!”
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有梅蕊的声音。梅蕊向来不离苏子画左右,她既到了,苏子画定也不远。
崔翎连忙正襟危坐,猛然想起刚才曾蹂躏过?哥儿的脸颊,忙转头瞥眼过去,还好小屁孩肉嘟嘟的脸蛋已经恢复了白玉无瑕。
她松了口气,正待继续与《甘棠》死磕,竭力想要赶在苏子画检查之前,好歹将这诗记下。实在是,别看她的四嫂看起来柔柔弱弱,完全是淑女典范,但若是课业不好,惹了四嫂生气,生起气来也是十分可怕的。
这时,耳边肉丸子清脆的声音响起,“蔽芾甘棠,念芾,不是市。”
他顿了顿,“召伯所憩,念憩,不是息。”接着索性飞快地将整首诗的意思大致地解释了一遍。
崔翎微愣,随即心里却是一甜,这孩子并不似他嘴上说的那样讨厌她嘛。
过不多久,苏子画回来,果然头一件事便是要考校。
崔翎得了?哥儿指点,背起来倒是不磕巴了,也勉强能讲出内中诗意。
苏子画沉静优雅的面容终于有了丝笑意,她轻轻颔首,“五弟妹这几日来潜心读书,果然进益良多,照此下去,有所成就不敢说,但应付那些花宴聚会,却是足矣。”
因为今日进展顺利,她还特意早早地放了学。
崔翎偷偷对?哥儿说道,“好吧,刚才五婶婶冤枉你了,咱们家?哥儿是个孝顺的好孩子。”
?哥儿冷哼一声,“谁要孝顺你。”
他语气微顿,“要是五婶婶非要感谢我,明儿来时,就把你刚才吃的那个什么糕多带两块,吃独食是不对的!”
024 抵抗
崔翎闻言笑了起来,“你说的是桔味水晶糕?”
看到?哥儿眼中的向往,她得意起来,“从前没吃过吧?这可是你五婶婶我和泰安院小厨房的刘师傅一块研究出来的,整个大盛朝,独此一方,可好吃啦。”
就如千里马遇伯乐,俞伯牙遇钟子期,从御膳房被赐到镇国将军府的名厨刘师傅自从遇到了崔翎后,便结束了从前养老一般自在悠游的生活。
人到暮年,行将老朽,刘师傅的斗志却从未这般昂扬过。
因为崔翎搬去泰安院和老太君同住后,老太君晓得她素喜爱美食,每日里下的菜单便都是些繁琐复杂的大菜,一日两餐,绝没有一道菜式重复,这不仅考验大厨的耐心,也是对厨艺的验证。
刘师傅和其他几位将军府重金挖来的名厨自然严阵以待,竭力要将自己最好的手艺展现。
刚开始时,崔翎久旱遇甘霖,这些从前偶尔吃一两次或者干脆就只闻其名从未见过其形的大菜,她好不容易有机会吃到,哪里还能想那么多有的没的,当然是菜到筷到大快朵颐为上。
老太君见她吃得高兴,打赏厨房的时候毫不含糊,真金白银地撒下去了。
崔翎觉得心疼,那些菜虽然好吃,但却还有改进的空间,她觉得既然大师傅们也毫不含糊地收下了银子,那么作为一个勤俭持家的好孙媳妇,她就有必要让老太君的银子赏得有价值。
再加上时日久了,她和老太君之间渐渐从陌生到熟悉,感情也是一日千里,有些刚来时不合适说的一些话,也敢撒撒娇提出来了。
比如一道酱汁烩鱼,她不满足于一种口味,便会对刘师傅委婉地提出要求,“刘师傅,这鱼肉极鲜极美,不过若是将干贝捣碎制酱替代豆酱,想必这道菜能更美味。”
同样的食材,不同的烹饪方法,不同的辅料,都可以有截然不同的滋味。
倘若不是这年头还没有辣椒和番茄,香辣烩鱼和番茄鱼也是极好的。
刘师傅掌勺几十年了,连皇帝老子都没有说他手艺不好,还是头一次被人这样挑剔过,他心里不大服气。但真的将那干贝酱制出来后烩鱼,口感竟真的十分鲜美可口。
如此数次之后,他总算明白崔翎不是故意找茬,而是真的在吃食方面有所钻研。
刘师傅对自己的要求一向甚严,遇到学习的机会也从来不肯放弃,不断精益求精,是他一生的追求。因此,他不只亲自上菜伺候着老太君和崔翎用膳,还总是主动询问改进的良方。
崔翎和刘师傅熟了之后,便也不客气起来。
午夜梦回时偶尔会想念的那些前世美食,都是这里不曾有过的菜式,她和刘师傅想方设法地去找配料和替代品,这不长的时间里,总算也折腾出了不少新花样。
?哥儿眼馋的这道桔味水晶糕,便是他们的新成果。
这年头水果仍然稀罕贵重,能将鲜桔取汁做糕的,只此一家,在制糕的过程中,崔翎和刘师傅还先后克服了去酸味增香气的几道难关,终于做成了橙白相间的清新糕点。
?哥儿撇着头说道,“好不好吃,还得我吃过了才知道。”
崔翎奇道,“刚才我不是特地拿了块给你吗?当时你可没有说要吃。”
今晨贪睡起得晚了些,急着去勤勉堂学管家,便没有吃早饭,正好刘师傅蒸了新品,就叫人送了一小匣子给她。在勤勉堂已经吃了大半,剩下几块带到了拈花堂,那时,她可是亲手递了一块给小屁孩的。
?哥儿垂了垂眼眸,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怕你手脏……”
因为他之前的仗义帮助,崔翎便懒得吐槽他的回答,笑着说道,“你等会还有旁的课业吗?若是没有,便随我去泰安院呗,想吃这个可不用等到明日,厨房应该还有。”
她想了想,“对了,等用完午膳我还要看刘师傅包素馅水晶饺,你要不要一起来?”
?哥儿有些意动,瞥了一眼身后的嬷嬷,小声道,“还要练习骑射。”
崔翎想到先前梅蕊提过,?哥儿早慧,不只要和苏子画学文,还要和府里的武师习武,每日里都过得十分紧凑。他今年才四岁呢,旁的小娃还在母亲怀抱里撒娇,他却已经早早搬到青竹院独自居住。
她见?哥儿神情中诸多犹豫,心中不由生出一股心疼,上前拉住?哥儿的小手对着他身后的嬷嬷说道,“今儿时辰还早,我带着哥儿去老太君那,午膳也在泰安院用了,你不必跟来,下午哥儿和我在一块,等用过晚膳,我亲自送哥儿回去。”
那嬷嬷忙道,“五奶奶,这可使不得!”
她似是头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有些紧张,“四奶奶规矩严,哥儿每日都要去外院的小校场练骑射,自打哥儿满三岁起,就是如此了。倘若四奶奶晓得哥儿瞎胡闹,定要怪罪奴婢的。”
崔翎似笑非笑地看着嬷嬷,“你的意思是,我带着哥儿瞎胡闹了?”
她粉脸微沉,“嬷嬷也知道四嫂是最重规矩的人,她若晓得你今儿这样对我说话,你猜她会如何责罚你呢?”
嬷嬷面上青青红红,“老奴只是心疼哥儿……”
崔翎摆了摆手,“我会叫人去和四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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