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叹了一口气,从板床上下来,把脚伸进皮底毡靴,衣也不穿,只把一件毛皮上衣披在肩上,走出了地道口。门口的哨兵轻轻地把靴子合拢立正。暴风雪停了,被寒风舔过的积雪堆发出轻微的磷光。被炮弹炸毁的陡岸顶象一个采石场,岸顶上空,寒冷的星星发出强烈的光芒。将军贪婪地吸进一口清新的空气。
“终究还得睡一会啊。”他说出声来。
“是的,将军同志。”哨兵的声音在黑暗中附和地说。
“你是不是自己想睡觉呀?”
“不是。夜太好了,将军同志……”
哨兵的口气听起来十分愉快。“他是在想着进攻呢。”捷普洛夫肯定地说。
将军又下到掩蔽所里,走进了他的炊事员住的单间。这个炊事员是个有胡须的老兵。他仰面睡着,响亮地打着呼嗜,含糊不清地说着梦话。将军小心地瞟了炊事员一眼,弯下身子,在他的行军床下摸了一会。从木箱里拿出一瓶白兰地。他用叉子笨手笨脚地撬开瓶塞,弄了很久,随手拿了一个杯子,把它倒满,使劲将头一仰,就象一个不会喝酒的人那样把微微散发出橡木桶气味的酒倒进嘴里。
在这一霎那间,他感到一种惊奇的眼光在望着他。原来炊事员醒了,他一边用手擦着眼睛,一边困惑莫解地望着将军。他从边界上撤下来就同将军一起打仗,十分熟悉将军不喜欢醉汉的脾气。师部炊事长送来庆祝十月革命节的白兰地,他珍重地保留着,为的是招待各种尊敬的客人。
将军厌恶地缩了缩肩膀,吐了一口唾沫,把酒瓶递给炊事员,什么都没说便走进了帆布帐帘。
他爬上板床,闭上眼睛,全身很快发热了,现在这股令人讨厌的“敌气” 似乎退缩了,失去了使人烦躁不安的力量。
在愉快的源陇之中,他的妻子、儿子和女儿的形象展现在他的眼前:妻子是个快乐的胖女人;儿子是个又高又瘦的小伙子,手很长,尽管很瘦,但很象母亲;女儿则是一个快活的、黑眼睛的小胖子。将军感到盼望的睡意来临了,便躺得舒服一点,把被子拉上盖住头部,只是在这个时候将军才真正感到他累成什么样子了。“但毕竟在莫斯科城下把法西斯匪徒大杀了一场。”最后他想道,于是他全身似乎都泡在热水之中……
一块布帘将一位主办重要公事的军官睡的行军床隔开,布帘那边,电话象一只飞着的金甲虫嗡嗡地响了起来。这种夜里响起他嗡嗡电话声如此急促,如此固执,通常给人们带来不安而又不快的消息。这种声音一下把睡意驱走了。将军用意志力强使自己留在床上。“这是谁在打电话?我已经请求电话员只是在必要时才给我接线,也请求要找师长讲话的人跟参谋长通话。”
电话声很坚决、很固执,但是没有人去接。
“睡熟了,这个坏小子。”将军想着那个军官,“嗨,年轻人,到底是个年轻人。”
他刚想亲自去接电话,就听见那个军官压低嗓音在恶狠狠讲话:“你是谁,你是谁?……不行呀,十二号同志,一号在休息,你同三号通话吧……我给您说,一号同志已经有三昼夜没躺下了。您不要请求,不行,十二号同志。我没有接到这样的命令。”
按照师部的电话编号,十二号就是那个勇敢的、会打仗的少校,他被将军派去率领西伯利亚滑雪兵先锋队强行追击正在溃退的敌军部队。
“请您同三号通话吧,十二号同志……不行……”军官执意不从,“您别请求了,不行!”
他那压低的声音已经降低到恶狠狠的咝咝声。
睡意完全消失了。将军掀开被子,坐在板床上,用脚摸到毡靴。少校本是个有经验、守纪律的军官,他决不会因为小事而坚持己见。将军在走向电话机的时候,看见掩蔽所唯一的一个小窗通向地下井的结冰的墙上,已经被橙黄的光照得通亮,他吃了一惊。这就是说,他还是好好地睡了一觉。
“我是一号。”将军从军官手里抢过话筒说道。
“十二号报告,”话筒里响起愉快、有力的声音,“请您原谅,一号同志,我本不想打扰您,但是我有一桩非常事件要报告,很重要……完全是桩特殊的事件。”
“非常事件?营里发生的?不是?遇到埋伏了?停留下来了?”
“不是,进攻发展正常。主力部队沿大路前进已经到达警戒线。我的滑雪兵沿雪原平行追击,于五点五十分到达地图上标的四十八号高地以南的五十八号高地。现在他们向西推进很远了。”
“好样的!”师长的话筒大喊一声。
将军看着地图,用红铅笔标出警戒区和高地。十分清楚:从后备防线工事被击溃的敌人又不得不开始狼狈后撤。
“好样的。”将军又说了一句,用红铅笔将箭头延长伸进敌军部队所在地。“继续追击。十二点以前主力部队要进入……在这里,进入横贯铁路的地区。滑雪兵先锋部队迂回绕过德寇的车队,并占领“大萨马里诺”村。您在您的地图上找到了“大萨马里诺”了吗?在这里。在这里跟他们干一仗。把他们赶进雪里,明白了吗?执行吧……哦,您说有件非常事件,怎么回事?”
少校振作有力的、即使在战斗不顺利的时候也还是充满信心的声音,这时却发抖了。这声音里有着一种顽皮的、孩子般的腔调。
“啊哟,一号同志,这个非常事件完全是一件特殊事件。我的滑雪兵在与大路平行前进时,在四十七号地区以北两公里的地方找到了整整一袋黄金……”
“什么?请您重复一下:找到了什么?我不明白,请按字母说。”
“黄金……齐娜伊达,奥利卡,莲娜,又是一个奥利卡,塔拉斯,第三个奥利卡①。懂了吗?就是就是,正是黄金,很多黄金。一号同志。”
“您听着,什么第三个奥利卡,我不懂您说的什么鬼话。”
【 ①特种任务部队,属于肃反非常委员会,它是1918年——1920年间苏联内战时期由共产党员和共青团员组成的取缔反革命的组织——译者注。】
将军生气了。还在防御的日子里,当这个师的各个部队在加里宁城郊的伏尔加河左岸的堑壕里打退敌人进攻的时候,在这个师的各个部队中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种自己编造的内部电话暗号,这种暗号编得十分拙劣。依照这种暗号,坦克叫做“树皮鞋”,大炮叫做“狗叫”,炮弹叫做“黄瓜”,飞机叫做“小鸟”,等等。譬如象这样的句子:“德国人的左翼有树皮鞋”,或者请求送来七十六毫米的“黄瓜”来做“狗叫”,听起来并不那么神秘莫测,大家自然都明白是什么意思。将军虽然嘲笑这种暗号,但他自己有时在通话时也加以采用。现在他按照字母收听到“黄金”这个词,怎么也记不起来这个词究竟意味着什么。
“是小麦吗?”他猜测道。
“不是,正是黄金,一号同志。”振作有力的声音答道。
“让您这些愚蠢的编造见鬼去吧,我们不是处于防御状态,用俄语报告吧,您在那里找到什么啦?”
“对不起,将军同志。正是黄金,真正的黄金,一种珍贵的金属,还有钻石和一些宝石。很多黄金,整整有一袋。”
“是从德国人那里缴获的吗?”
“不是,是游击队员背来的,我们在森林里发现了他们。他们的信上说……”
“什么信?哪里来的信?”
“信写在一个记事本上,用刀插在树上。他们的信,一号同志,这些游击队员的信……”
事件真的非同寻常。将军忘了自己仅穿一件内衣站在掩蔽所里,遮掩蔽所里的暖气一夜之间全给吹跑了。军官把一件毛皮上衣给他披在肩上,他下意识地把上衣合拢,坐到桌子上。
‘请您念信吧。等一等,信上说了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来的吗?”
“是的,一号同志。”少校说了城市和国家银行分行的名称。
这座城市将军非常熟悉。战争初期他指挥的那个团从边界上边打边撤下来以后,就同其他部队一起,正是在这座城市离车站不远的防线上进行防御,顽强地牵制了德国人的进攻足足有四天,直到敌人的坦克从北边冲进来绕到了他的后方为止。
“这座城市是在六月底被攻克的,而现在是十二月。从这里到那里几乎有六百公里呀。”将军带着怀疑的口气说道,在他的面前展现出这一整个空间以及他的团队、后来是一个师在这一空间打的一连串艰巨的掩护仗。“这批宝贵财物是怎么来到这里的?这里好象不是那么回事。您的人是不是弄错了?”
“不是,全都是正确的。在信中直接说了是他们从那里背来的。”
“在德国人的后方走了六百公里?”
“正是这样。”
“念信吧,真见鬼!”
在电话线的那一端的某个地方,透过枪炮声响起少校异常庄严的声音:
“‘找到这个本子的同志!我们,三名苏联人给你写这封信……当你找到这个本子时,我们已不在人世了……’”
“他们牺牲了吗?”
“没有,还活着,将军同志!”少校的声音又转换成孩子般的、快活的声音,“问题就在这里,还活着!都活着!”
“他们现在哪里?”
“送到卫生所去了,病情很严重。”
“他们是些什么样的人?”
“两个小伙子和一个姑娘。一个小伙子完全是个黄毛孩子。姑娘也象个少女。她还清醒。她说她正是从那个城市把这批珍宝背来的。是位多么出色的姑娘,一号同志……她的眼睛……”
“算啦,念信吧。”
“是……唔,这里他们列举了他们的名字和地址。唔,‘同志,我们请求你…’这是他们对找到他们的人讲的话。‘……拿出藏在树根下装有属于国家的财产的这个袋子,并把它送到……’”少校的声音断了。
“呶,呶,‘并把它送到……’您怎么啦,看不清楚,是吗?”
“不是,看得清楚,‘……把它送到就近的党组织。’他们还在信中向英勇的红军、列宁共青团、布尔什维克党转达他们最后的敬意。他们还请求转告……这个精彩的地方我给您念念:‘我们做了我们能做的一切,之所以没有完成任务是因为我们患了病,衰弱了……衰弱了……’”
话筒里的声音停止了,传来激动的呼吸清晰的簌簌声。
将军似乎感到话筒冰冷的塑胶刺痛他的耳朵。掩蔽所里褐色的木板,在阳光照射下发出金光的地下井结冰的墙壁,微弱地颤抖在台灯上方电石气灯的一团昏暗火焰,一张涂满标记、象桌布一样摆在桌上的军用地图——这一切都在一团热气中模糊了,旁边站着的那个军官的身影也模糊了。
将军急剧地转过身来。
“还站着干什么,把灯熄了!”他生气地嘟啦一声。然后他抱怨地、用一种新的语调对着话筒说:“够了。立即派可靠的人把珍宝护送到我这里来。对,指挥所暂时还在原地。随同珍宝送一份详细的情况报告来,并附上那个记事本。立即把人转到医疗队由医生护理,爱护他们要象爱护眼珠那样,一切由您负责。等一等,关于人,撤消刚才的命令。我派医务处中校坐我的汽车去接他们。”
将军向副官下达了相应的命令,当副官走了以后,他又贴近话筒。
“听着,又是我,一号,他们的情况怎样?您给我描绘一下。”
“姑娘十分年轻,十分可爱,简直象个小伙子……卷头发……一双俊俏的灰眼睛……您知道吗,一号同志,这样的眼睛……”
“呸!您多大年纪啦,少校?”
“二十五岁,将军同志。”
“看得出您是二十五岁。眼睛!难道我问的是眼睛?这些人的气色怎样?”
“十分消瘦,衰弱,小伙子几乎说不出话,姑娘还……”
“又是姑娘!”
“对不起,我只是想说,姑娘给我讲他们一直走路走到前天早上,似乎是在夜间赶路,后来大路上开始了夜间行军,他们就走进了森林。很难相信,但好象是这样。姑娘交给我一张这个地区敌军配置图。现在这张图已经过时了,还有一份敌人“中心”司令部给敌人集团军指挥官的秘密文件。”
“那么您怎么不作声呢?什么文件?什么内容?”
“紧急文件,一号同志。‘中心’集团军司令官在文件里传达希特勒大本营下达的阻挡我们进攻的坚决命令。‘坚决、立即、不惜任何代价’……”
“命令的日期?”
“五天以前传达。”
“呶,他们已经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将军冷笑一声,“文件和地图送到我这里来。”
“两小时前已经派人送出,一号同志……您马上会收到的。”
“是这样吗,‘坚决、立即、不惜任何代价’?口气还很坚决呢……哦,顺便问一句,游击队员们是从哪里得到这份文件的?”
“姑娘说他们四天前在大路上打死了一名德国通讯官。”
“是他们这样消瘦赢弱的人?快要死去的人?”
“是的,一号同志。”
“唔……您在哪里找到他们的?”
“偶然找到的。苏尔科夫上尉与大路平行包抄前进。突然林中响起冲锋枪声:一梭子,两梭子,三梭子。他们以为这是敌人的埋伏,于是小心地包抄上去,看到雪地里一动不动地躺着三个人,他们身上盖满了雪。头顶的树上用德国刺刀插着这个记事本。姑娘起初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一个劲地哭,边哭边摸着战士们的短皮袄和步枪……她以为她是在梦中见到我们……这是实话!后来她说他们只是猜到我们发起了进攻,但认为战线还有一百公里。她向狼开的枪,一号同志,是这样……非常瘦的一位姑娘,脸好象是用象牙雕成的,但眼睛很大,就象两只车灯闪着亮光……”
“医生呢,医生说什么来着?”
“医生,一号同志,什么都没说。医生总是耸肩膀。他不相信,患着坏血病,又是如此的瘦弱,背着重物还能赶路……姑娘呢,她的名字叫穆霞……”
“嗨,少校呀少校,您的思想象个少尉,您的头脑里尽是些乌七八槽的东西。”将军生气说,“难道除了灰色的眼睛,在这方面您就什么都没有看出来?……算啦,别再胡扯啦。把珍宝和报告送来吧。在十二点正一定要到达指定地点。明白吗?执行吧!我们给他们看看‘坚决、立即、不惜任何代价’。”
将军放下话筒,微笑地望着掩蔽所的角落足有几秒钟。然后好象精神抖擞起来,跳下桌去,望了走下掩蔽所来的副官一眼,这副官的脸冻得鲜红,眉毛和大衣绒毛上已经盖上一层晨霜。
“这样吧,立即请政委到我这里来,您告诉他:请他速急来,有件很重要的事情……然后给军长和前线军事委员会的委员打电话……等一等,还叫师部卫生处处长到这里来……要她来之前,吩咐在我这个掩蔽所里准备好三张有全套设备的病床。快执行吧!”
将军眯起眼晴望着冬天早晨淡黄色的光线,这光线射进了小窗外结了冰的地下井,然后用力地、满意地搓了搓手。他那双疲劳的眼睛闪现出兴奋、智慧的光芒。面对金色的阳光,他说道:“这么说来,‘坚决、立即、不惜任何代价……我们跟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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