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跑?把你丢下不管?……依你看来,我们是什么人啦?……你怎么敢说这种话!……”
她迅速解下袋子的套索:“起来!立即站起来!听见了吗?”
尼古拉仍然以那种姿势躺着,紧贴在积雪之中。姑娘把他的衣领一拉,但却没有气力使他站起来。
穆霞暴怒起来了:“起来!给我站起来!”
尼古拉浑身无力,毫无知觉地躺着。于是穆霞开始无情地扯他,拉他,捶他的腰。终于,在他那悲伤而又冷漠的眼睛里出现了惊讶的表情。
“你站起来还是不站起来?你回忆回忆叶尼塞河上的渔夫吧……迎着风浪向前划,顶着暴风雨向前划……你是个布尔什维克,你却放下了桨?对什么都冷漠了?不管往哪里飘?是这样吗?……办不到,我不能允许,你听见了吗?!不能,不能,说什么也不成……站起来!”
尼古拉什么都没回答。他开始慢慢地爬起来。起初他转过身去,俯卧在地,然后四肢着地,松开手跪起来,弓着背,用双手保持平衡,奋力站起身来。伙伴们又住他的腋窝。现在他站立起来了,虽然摇摇晃晃,但是在站立着。
“向前走!”姑娘下了口令。
于是他顺从地头也不回地沿着昨天的脚印向前走去。
余怒未息的姑娘抓起袋子,把它从地上抬起来,毫无惧色地把手穿进套索。只有袋子横在背上时她才感到了它是多么沉。托利亚拿起两支冲锋枪,两人匆匆赶上尼古拉。
尼古拉象个梦游病患者一样走着,但是他的步履渐渐平稳了。他甚至伸出手要解下穆霞的袋子,穆霞却温和而固执地把他的手推开:“不要,亲爱的!你走吧……”
他们来到大路上。在被汽车车轮擦亮的结实的雪地上行走要轻快一些,雪地在脚跟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说来奇怪;他们离过夜的地方越来越远,步子便越来越稳。
“你好了些吗?是吗?”穆霞向尼古拉问道,同时满怀希望地瞅了他一眼。
“是的,是的,好些了。”他头也不回,声音嘶哑地低声回答。
他明显地振作起来了,只是步履还象原先那样僵直,一切动作似乎显得十分机械。
穆霞在袋子的重压下弯着身子走在前面。尼古拉望着她的后脑勺拖着脚步跟在后面,总是尽力照着她的脚印走。他那干裂的嘴唇上绽开了一丝微笑。为了忘却令人难忍的疼痛,忘却望不到尽头的溜滑的道路,忘却星星闪烁不定的刺目的寒光——这些星星似乎在以它们的光芒刺痛着,甚至紧搜攫他那双通红的眼睛,尼古拉老是反复默念着重又浮现在他脑海中的与这位姑娘初次会面时的词语:“在一次热闹的舞会上,在不安的尘世奔忙中,我偶然看见了你,但你的形象上却蒙着一层秘密……”
对那一天的回忆使他感到非常温暖,使他那疲惫了的心儿跳得稍微有力。这种回忆使他不再去注意腿部剧烈的疼痛和不听使唤的疲惫的肌肉了……在一座洒满阳光的森林里,夏天的花儿处处飘香,小鸟儿在啭歌唱,尼古拉·热列兹诺夫走着,他是那样的年轻,那样的健壮。他的心里感到轻松、愉快,而穆霞犹如一只小山雀,飞快地从这个草墩跳到那个草墩,恰似一朵彩云飘过小树丛和树木,飞翔在翡翠般的田野上,呼唤着他,召唤他前进……“我偶然看见了你,但你的形象上却蒙着一层秘密……”
一个嘶哑的、可怕的声音突然在寒冷而寂静的空中响了起来,这是尼古拉在含混不清地哼着歌。穆霞与其说是听到,还不如说是猜到他唱的是什么歌。
姑娘惊讶地回头一望。托利亚扑向尼古拉。尼古拉拖着脚步,仍然是那样迟钝呆板地走着。他那发黄的瘦脸上浮动着一丝笑意。
“他是处在无意识的状态中。”穆霞心里想道。在他那打断歌声的不清晰的呓语中,总是重复出现她的名字。她竭力不去听。难道他一定要死在这里,不得不把他抛在雪地里,让他的躯体落到狼和狐狸的口中不成?难道他要象他们有时在路边看到的那些冻僵了的、四肢不全的尸体一样?……不,不,决不应该发生这样的事!她决不让这样的事发生,她一定要拯救尼古拉,即使为此需要牺牲自己的生命她也心甘情愿。
托利亚听到这嘶哑的歌声,看到这位伙伴痛苦的脸上泛起的幸福的笑容,心里感到害怕,于是他一把抓住尼古拉的手。
“别动他,让他这样。”穆霞说道。
“他怎么啦?”
“他在说胡话。让他说吧。他一定感到说出来心里好过。”姑娘回答道,同时猜到了尼古拉的病情有所变化。
第22章
他们在途中作了几次小歇,就这样走了几个小时。究竟几小时——他们谁也无法肯定地说出来。何况他们现在有什么必要来观察时光的流逝呢?现在他们计算自己生命的不是时间,而是接近战线的路程。
姑娘已经适应了袋子的重量,习惯了磨破皮的双肩上的疼痛。现在她的全部意志力都集中于强迫自己和同志们前进得更快一些。周围整个世界不见了,剩下的只是这一条在月光下若明若暗的、溜平的大路,还有无论如何一定要沿着这条大路继续前进的信念。
但是他们毕竟是战士,而且是优秀的、有经验的战士。因此还在很远的地方,他们就听见一种不均匀的马达的哒哒声,三个人便立即摆脱麻木状态,警醒起来。尼古拉脸上幸福的笑容消失了,眼睛里燃起警觉的光芒。他以准确的动作从托利亚身上夺过一支冲锋枪,从大路上跳过沟道钻进小树丛。伙伴们跟着他钻了进去。穆霞藏在雪地上,斜视着尼古拉:似乎压根儿没有过昏迷状态,他的动作是理智的、清醒的、准确的。马达声越来越响,根据它那不均匀的音响来判断,很清楚这是一辆摩托车。
尼古拉几乎是下意识地举起冲锋枪,放下保险,把枪闩拉到连射点上。托利亚也照样做好了准备。正当带斗的摩托车吼叫着象火箭一样闪现在他们的面前时,一霎那间,树丛里两束红色的光流带着愤怒的,颤动的火苗射了出去。
冬天里软绵绵的回音还没来得及在林中传开去,摩托车已经顺着惯性飞出二十米左右跌入沟中。两个黑影在空中一闪,随即消失在被他们掀起的一片雪粉之中。托利亚端起冲锋枪第一个冲了上来,大声喊道:“亨德霍赫”!①
但是没有人举手。驾驶员穿一件油光渍渍的毛皮工作服,脸朝下躺在一株松树脚下,一动也不动。埋进雪里的脑袋四周,慢慢渗出了黑色的斑点。滚在旁边不远的一个,看样子已经失去知觉,正在轻轻地呻吟。托利亚弯下身子去看他。
“别开枪,会听见的。”穆霞提醒一句。
姑娘手里拿着她那支瓦尔特,站在这个穿军官制服的敌人面前。怎么办?被摔昏了的敌人可能苏醒过来,发出警报,招来
敌人追击。一旦法西斯匪徒发现他们并进行追击,他们这些衰弱无力的人又有什么希望能隐蔽起来逃命呢?
穆霞为难了。军官昏迷不醒地躺着,就是在这种昏迷状态中,他脸上那种畜牲般的恐惧表情也未消失。姑娘从他的腰带上取下手枪。在不远的雪地里伸出一条细皮带。姑娘抓住皮带一扯,抽出了一只扁囊,看来这扁囊是在摔倒时抛出来的。扁囊中有一张地图和一封四周打上绿色火印的公文。这就担说,这军官是个通讯官,他在送一道什么命令。他违反最近几周来敌人军用公路上制定的规章,在夜里驱车行驶。这么说来,这是一道紧急而又重要的命令。姑娘将地图和公文塞进怀里,以惋惜的心情望了望手枪,然后想了一下,便把手枪扔到不远的雪地里。该怎么处理他?他没有和驾驶员一起摔死,这可太糟糕啦!
【 ①德语,意即“把手举起来!”——译者注。】
然后她开始搜军官的身。她弄不清官阶级别,但从大衣的毛里子和上衣的精致料子来看,她猜这是个参谋。她很想找到他的证件。突然,她的手在口袋中摸到了一只带有硬物的小包,这只小包用别针紧紧地别在呢料上。包里有两只旧女式手表,套着陈旧了的皮表带,五只做工拙劣的金耳环,两只订婚用的戒指,戒指里面镌刻着题字:一只是“维娜”,另一只是“斯捷潘”,最后还有一些奇形怪状的又小又圆的物件。只是在月光下仔细端详一番后,姑娘才明白:这是金牙齿和牙套。她呆呆地望着掌心里抖动的金块足有几秒钟。“这家伙是从哪里弄来这些东西的呢?”
突然她明白了,躺在她面前的这个法西斯匪徒,都是从活人身上夺下这一切东西的。他抢劫了某一个“维娜”和“斯捷潘”,也许,这些耳环是从谁的耳朵上直接扯下来的。而这些金牙套……真是可恶至极!
穆霞把手一挥,将这些金子摔到军官毫无知觉的脸上。这张脸哆嗦了一下,但他没有苏醒过来。她还犹豫什么呢?难道能容许这个法西斯匪徒重新站起来,治好伤,又去从别人的耳朵上扯下耳环,抢劫那些她不认识的“维娜”和“斯捷潘”,从别人的嘴里抽出金牙套来吗?
姑娘全身哆嗦,望了望躺在她面前的这个希特勒分子,然后坚决地从靴筒里抽出缴获来的短剑,这两短剑是他们白天宿营时用来砍树枝点燃篝火的……
从某个地方——穆霞感觉是在很远的地方—一传来托利亚高兴的声音。
“伙-伙伴-伴们,到这儿来!”他在高叫。
托利亚站在跌翻在地的摩托车旁,洋洋得意地在头顶上摇晃着什么东西。穆霞走上前去。
小游击队员的手里是一包一包的东西,微微散发出面包的香气。在悬挂着的长靴筒里,托利亚找到了一只装食物的提袋,一只军用水壶,里面装有什么饮料;一个用盖子密盖着的饭盒;一筒罐头。
托利亚忍不住撕掉了面包上的玻璃纸,穆霞似乎感到,烤好的黑面包的浓香散发到周围数公里之外。
姑娘头晕目眩,为了不致跌倒在地,她不得不抓住一株树。但就是胃部的强烈痉挛也没有使她忘却危险。应当离开这里,消灭痕迹。须知即使遇上最不中用的追击,他们也无法躲藏。
但是尼古拉怎么办呢?同敌人的突然遭遇使他精神抖擞了一阵,过后,他更加神智不清。他靠在一株树上,坐在积雪之中,声音嘶哑地喘着气,对战果和缴获的食品他都丝毫不感兴趣。
穆霞赶快拧开水壶盖,尝了尝壶里的东西,随后便立即吐了出来,身子厌恶地哆嗦一下,然后用手蒙住嘴巴。她猜到这是酒。
她和托利亚交换了一下目光,把水壶送到尼古拉的嘴边。尼古拉顺从地喝了一口,呛住了,咳了起来。酒象开水一样烫痛他的食道,引起胃部的剧痛,但是奇妙的暖意却流遍了全身。尼古拉的眼睛里出现了神智清楚的表情。他好象吓了一跳似的,急忙往嘴里塞进一团雪,然后吐了出来,抓住树干开始站立。
穆霞吩咐托利亚每人发一小块面包。托利亚动作麻利地将面包分成三片。
穆霞要他再减少一倍。虽然一看到面包,她自己馋得要命,非常想把嘴塞得满满的,什么都不想地品味着,把一星半点面包屑全部吞下去,但是她却坚决地说:“这点已经够了!”
然后他们开始赶路。大路是溜光的,笔直的,就象在这座密林中一刀劈出来似的。株株大树披上沉重的银装,阴沉地、默默地站立着。盖满白雪的小树丛,就象一个个穿上伪装的侦察兵,偷偷爬近大路旁,森林那边不时升起照明弹。在远方闪烁着,以致天空好似在发烧。咯吱咯吱的脚步声在远处荣绕,使得穆霞越来越感到,在他们前面似乎有人在行走,这个人他们怎么也赶不上。
有时候突然一只野兔窜到大路上。它站立起来,竖起耳朵,一动不动,带着惊讶的神色久久地望着慢慢向它靠近的这些奇怪的生物。不久它明白了这是人类,于是纵身一跳,越过路边的沟道,在洒满月华的林中空地上一蹦一跳,在雪地上留下两行神秘的脚印和杂乱的小雪堆。远处,吃得饱饱的狼不时在懒洋洋地叫 。
他们这样走了几公里,到达了一处十字路口。姑娘明白:朝霞一出,第一批汽车队一上路,摩托车上的尸体就会被发现,敌人一定会沿大路组织搜索。因此当十字路口一出现,穆霞就命令转身向南,走上很少有人走的路,这条路在一些地方完全被密网般的雪片所遮盖,尽可能离主干公路远一些。
他们就照这样办了,沿小路大约走了两、三公里,便停下来宿营。宿营地选在一个长满树木的深谷斜坡上,在谷底厚厚的积雪下面,流过一条喧嚣的小溪。溪水在一些地方已钻出冰块,在这些冰窟窿里,潺潺的流水欢快地闪着光,好象在眨巴着眼睛似的。冰窟窿水气腾腾,四周形成了漂亮的白色晶体。
同伴们在一个巨大的松树棚顶下宿营。这里十分寂静,可以燃起一大堆篝火,而用不着担心大路上发现火光。他们扯起了帆布屏障,收集了一大堆干枝。然后穆霞又吩咐托利亚每人分一片面包。
第23章
在这个晴朗的早晨,包括尼古拉在内的三个人,都感到自己的精神大为振作。尼古拉浅蓝的眼睛以温柔的赞许神情注视着姑娘。
“嘿!托利亚,都拿出来吧,看看他们的饭盒里有什么吃的!”穆霞突然说道。
小伙子用短剑飞快地撬开密封的盖子,高兴得眉飞色舞,盖子下面原来是拌着新鲜油脂、煮熟了的大米饭。他们把饭盒放在焦炭上,饿得急不可耐地凝视着:大粒大粒煮烂了的米饭煨热了,发出油光,这米饭不由得使人想起了波斯紫丁香花。
然后托利亚直接用手将饭盒从篝火里抽出来,把饭倒在军用雨衣上,分成三堆。他按照在游击队里订下的规矩,要穆霞转过脸去,指着饭堆问:“这一堆是谁的?”。大米饭立刻吃光了,此后托利亚还用手指头将饭盒刮了很久,把它贴紧面部,领略着米饭的香味。
这顿饭把他们吃得心都醉了。他们在暴风雪的呼啸下昏昏入睡,足足睡了一整天和半个夜晚。在睡梦中他们朦胧听见时远时近的汽车隆隆声,有时这种声音好似被他们熟悉的那种飞机马达嘶哑的吼鸣所打断。但是,他们并不是被这种隆隆声唤醒的,而是被冻醒的。月亮的寒光洒遍大地,雪映出紫红色的光,小溪上的冰窟窿浓雾缭绕。水的蒸汽,峡谷两侧的松树树稍,还有匆匆忙忙从月亮旁边飘浮过去的片片寒意森森的云朵——这一切都被绯红的反光映红了。
游击队员们默默无言地望着这一不寻常的景象。
“这是火光。”穆霞终于开了口。
“见鬼,难道他们把森林烧起来了?”
“冬天森林是不会着火的。”尼古拉哑着嗓子回答。他用胳膊肘支着身子也在望着天空,“况且他们有什么必要在自己的战线旁边烧林子?……我们的人,这是我们的人……”
“伙伴们,难道这真是我们的人?我的妈呀!我总在睡梦中感到似乎听见了隆隆炮声。”
“你也这样感觉呀?”尼古拉高兴地哆嗦一下,“我也听到了,而且听到了我们的飞机响。”
尼古拉爬起来坐下。托利亚扑到他的脖子上,张开大口,压低声音喊了起来:“乌拉!”
夜色越来越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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