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霞,我真的想留下来。”米特罗凡·伊里奇终于轻声地说出了这句话。
姑娘没有马上回答他。但是,当她抬起身来的时候,她那张被泥土弄脏的面颊上流露出生气而又坚毅的神色。
“快离开这儿!我不能留在这儿,我喘不过气来啦……我简直恶心。”
她双肩抽搐,神经质的寒噤使她全身发抖。在夏日傍晚和煦的阳光下,这里毫无变化,她却感到象在地窖里一样寒冷,甚至牙齿也嗑得咯咯作响。
“走吧,啊?干嘛还要等?等什么呢?”
“不能走,只有等到天黑才能走,穆仙卡,我们不能光顾自己呀!”米特罗凡·伊里奇忧郁地回答道。此刻,他自己也渴望着尽快逃出城去。
两个人都不高兴地朝放在多节的葡萄藤和绿叶之间的褐色脏袋子瞟了一眼。
“我想,最好是到兹维亚金采瓦去,然后钻进大沼地。只好从森林里走啦,因为我们无权让这么多的金银财宝在路上发生意外。对,对,对!我们没有这个权利。”
“哎呀,不是一样吗?!只是要快一点,快一点……”
米特罗凡·伊里奇把袋子仔细藏在篱笆脚下那茂密的、布满蛛网的覆盆子①丛中之后,就把穆霞让进了屋。该收拾行装上路了。他从储藏室找来两只打猎用的大肚背囊,开始仔细地收拾行李,好象他不是从敌人占领的城里逃走,而是和切列德尼科夫在休假日一起到遥远的湖区去长期钓鱼似的。
【 ①一种野生草本植物,形同草莓。——译者注】
穆霞没有动手帮他收拾行李。她坐在关闭的百叶窗旁,越来越焦灼不安。而老人却有意延宕,慢吞吞地把几小包内衣,一只打火机和一小瓶汽油,带盖的小行军锅,盐罐和茶叶缸子,钓鱼用具,以及其它看来根本用不着的物品统统往袋子里塞。
最后,老人从箱子里取出一件散发樟脑味的滑雪服和一双旅行用的钉鞋。显然,这些东西都是他的儿子们年轻时保存下来的。他劝姑娘穿上这双鞋子上路,而连衣裙和皮鞋则是多余的累赘,应当留下来。
可是穆霞生起气来:“要我穿上这个?让我象个丑八怪一样去见自己人吗?您这是怎么啦?”
她生气地在米特罗凡·伊里奇面前挥动着那双红褐色的粗硬的皮鞋。
“您要我把这双大怪鞋穿在脚上,是吗?好让大家来笑话我,好让人家说,穆西卡·沃尔科娃吓得发疯了……对不起,办不到……”她非常气愤地把皮鞋扔到角落里。
老人淡然一笑,不声不响地把旅行物品拿走了。
姑娘想了一想,然后把包袱里的东西塞进了给她的那只背囊,其中有连衣裙、皮鞋、两本小诗和一卷乐谱。他们把金银财宝分藏在两个背囊里,夹在其它东西之间。
然后,米特罗凡·伊里奇走开了。姑娘听见,他在隔壁房间里张罗着,一边唉声叹气,一边自言自语地嘟哝着。从房里出来时,但见他穿一件用皮带扎得很紧的旧棉袄,一条肥大的呢裤塞进软绵绵的高统鹿皮靴子里,头戴一顶褪色宽边帽。穿上这身猎人装束,他显得又高大、又利落、又年轻了。
“我已经准备好了!”他叹了一口气。
不过,太阳尚未落山,即将收敛的夕阳余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射进来,把房间分割成几部分。现在,他们还不能离开,但又无所事事,这是最难熬的时刻。米特罗凡·伊里奇坐在一张陈旧的深圈椅中。以前下班回家,吃过午饭,他总喜欢坐在这张圈椅上看看报,打打磕睡。但是,现在他不象往常那样舒坦自如地安坐着,而是腰板挺直,神情紧张,活象一个在火车站上一分钟一分钟计算着候车的乘客一样。这不仅仅是因为他穿上了赶路的行装,决不是。在这栋小屋里,他曾经居住过,教育过孩子,抚养过孙子。现在,他觉得自己已经不是主人,甚至连客人也不是,而是一个偶然误入这里,随时都有可能被撵走的外人。
家在哪里?家在红军撤走的那个地方,银行财产运走的那个地方,切列德尼科夫所在的那个地方。
老人一边警惕地倾听从紧闭的百叶窗外偶尔传来的声响,防备着似乎就要闯进来的法西斯匪徒,一边回忆起革命胜利后头几年的情景。那时,切列德尼科夫还是一位年轻的布尔什维克演说家,他在一次群众集会上说服市民们在原来宽阔的“圣油女”市场街、后来更名为卡尔·马克思的大街上修建一所街心花园。
全城居民都聚集到这个从远古时候起每逢星期天和星期四农民的大车便排列成行的地方来了。人们掀掉鹅卵石路面,铲平草畦,种上从主教大人的花园里运来的白杨。后来,他们百般爱护、热忱关心着城里的头一桩公共事业。他们用喷壶、水桶、瓦罐给小树苗浇水,似乎在街上种的不是树,而是他们私人窗台上的凤仙花或者天竺葵。如同自己心爱的东西一样,这些小树抽出的第一批嫩枝,曾使人们兴高采烈;婆娑树影掩映着新建公园里的一条条绿漆长凳,也给人们带来了无限的欢欣。而现在……唉……
街心公园,哪里还有什么街心公园!出纳主任又想起市立理疗学院附属医院里那间光线充足的诊室,想起自己无力地躺在诊断床上,想起那些穿着浆洗得挺硬的白色工作服、象大理石雕像一样的医生和一位老大夫的狮子头来。这位大夫用手指熟练地叩诊病人的胸部,看起来似乎他干这件事是无心的,草率的。不过,不论是病人自己也好,还是被召来会诊的医生也好,都注视着老人那双丰满的手,等待着诊断结论。最后,大夫直起身来,把眼镜推到宽大的前额上,近视眼里闪现出一丝狡黠的笑意。他伸手扯平米特罗凡·伊里奇胸前的衬衣,轻轻地拍了一下病人的腹部,用亲切而嘶哑的声音说道:“你们这位科列茨基还可以钓到一吨鲫鱼呢!”米特罗凡·伊里奇当时感到,周围的人都轻松地嘘了一口气,全城久负盛誉的这位老大夫,在他看来,的确是苏维埃科学威力的活的化身。
白杨树被砍倒了,患病的老医生穿着一件睡衣,也在满街颠踬,而那些披着黑皮的野兽,象小孩赶狗一样地追他取乐。他曾经救死扶伤的那栋学院大楼也在燃烧,被团团褐色的烟雾笼罩着,没有人去救火,而且也没有必要去救火……打碎的玻璃遍地皆是,在脚下吱吱作响。人行道上到处扬着书籍,到处是几小时前人们还十分珍惜和需要的大量有用之物。在人们遗弃的住宅里怪影憧憧,一听到脚步声,它们便象耗子一样,悄无声息地四散奔逃……似乎这一切都是一场噩梦。多么想苏醒过来,看到可爱的、习惯的世界啊!
“米特罗凡·伊里奇,您读过威尔士①的《两个世界的斗争》这本书吗?”
【 ①威尔士(1866—1946)英国著名作家和政论家。——译者注】
老人好象有人在他身边开枪一样地颤抖了一下。穆霞又问了一次。
“好象读过,记不清了……怎么啦?”
“这批畜牲在那边,”她朝城里那个方向挥了挥手,“他们象小说中的火星人:消灭一切,焚毁一切,追逐人们……他们大概毫无人性。”
“是的,是的,好象是如此。”米特罗凡·伊里奇漫不经心地回答,“我总在想,那些夺走你的打字机的火星人,可千万别看到丢在打字机上的那张清单的开头部分……你不是没有把清单抽出来吗?肯定会是这样:他们把清单一看,就会跑来寻找我们的……”
“让他们捕风捉影去吧……”穆霞回答得很快,但不太有把握。
“小声点!”
街上传来了脚步声。这是一般人的脚步声,但是穆霞和米特罗凡·伊里奇却脸色刷白,呆若木鸡。老人抓起捆扎好了的背囊,惦着脚把它们拿出房,藏了起来。当他返回时,脸上流露出病态的紧张神情。
脚步声越来越近,听来是那么清晰,那么从容不迫。就是这样一种日常听惯了的声音,早上还不至于引起谁的注意,可现在却似乎比那炸弹落地时愈来愈响的呼啸声更为可怕。待脚步声移近窗户,速度才稍稍减慢下来。也许这只是一种幻觉?会停下来,还是不会停下来呢?不对,脚步声离开了,正在消逝哩!
米特罗凡·伊里奇如释重负地嘘了一口气,苍白的脸上淌满汗水,顺着下巴滴落下来。
“过去了……”
穆霞把前额紧贴在冰凉的玻璃窗上……
房间里,使人郁闷的灰色暮蔼越来越浓了。
“要知道,在这个国度里既诞生了马克思,又诞生了贝多芬,还有歌德和蒂塞尔①……老天呀,老天!”老人突然说出这些话来,一边忧愁地凝视着,透过百叶窗缝隙反射进来的橙黄色落日余辉正在慢慢地暗淡下去。
“还有台尔曼②和罗莎·卢森堡③。”穆霞应声答道。
米特罗凡·伊里奇第一个从圈椅中站了起来。
“该走了!”他低声说道……
老人悄悄地,好象害怕有某一个躲在暗处的怪物可能听到、嗅到、并且逮住他似的。他绕着自己的住所走了一圈,同保留着家庭亲切气息的四堵墙壁告别。
户外,夜色正浓。当这两个逃难者迅速穿过长满青草的荒凉街道,拐进一条胡同时,老人突然惊叫一声,随后停了下来。他想起离开家的时候忘了锁门,他甚至觉得把门敞开了。米特罗凡·伊里奇本打算赶回去,但还是停住脚步,从口袋里取出钥匙,看了看,把钥匙在手心弄得叮当作响,苦笑了一下,然后一挥手,使劲把钥匙扔进了别人家的菜园。
钥匙擦着牛蒡和荨麻,啪哒一声落到地上。
“您在那里干什么呀?”黑暗中传来穆霞不耐烦的问话。
“没什么,区区小事。”老人回答说,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感到浑身轻松。他理了理背囊上的背带,加快了步伐,然后又叹了口气:“小事一桩,穆仙卡!”
【 ①蒂塞尔(185—1913)伟大的德国科学家,内燃机发明者。——译者注】
【 ②台尔曼(18861944)德国杰出的工人运动活动家,原德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主席。——译者注】
【 ③罗莎·卢森堡(1871—1919)杰出的国际工人运动活动家。——译者注】
第4章
深夜,从河沼洼地升起的凉丝丝的浓雾,好似一块大帷幕,把城郊罩得严严实实。就在这时,两个旅伴不声不响地离开了被熊熊大火映得通红的城市。
走在前面的是一位高个弓背、戴着齐耳宽边帽的老人。他大步流星地赶着路,一如狩猎人、地质学家、护林人,和其他惯于在草莽没径的道路上长途跋涉的旅游者。这位老人步履轻捷,那位穿花绸连衣裙的小姑娘,虽然可以看作是老人的孙女,也只能勉强跟得上他。他们每人背着一个大肚背囊,此外,姑娘的手上还搭了一件厚呢大衣。
还没有走到城郊,他们便横过一条鹅卵石大道,拐进一条又窄又黑的小胡同,爬过菜园篱笆,然后消溶在茫茫雾气之中。
他们穿过烟雾,来到宽广的菜园尽头,这里有长着一片茂密矮松林的倾斜山坡。他们爬上小山,进入黑黝黝的小松林,停下来歇息。
在风和日丽的天气,从这里可以清楚地俯瞰那位于宽阔的河弯处的整个城市。而现在,他们站在洒满银辉的茫茫雾海之外,眼前展现的却是染红了半边天的熊熊烈火。那片火光好象有生命似的,慢慢翻腾着,颤动着,喷着气,从下面映红了天空中飘浮的朵朵白云。在火光映衬下,城里建筑物的房顶,高大的钟楼以及工厂烟囱的轮廓变幻着红黑相间的色彩,清晰而又平展地显露出来,宛如一幅古老的版画。一座大粮仓正在燃烧,从窗口吐出条条火舌,金黄色的火星旋风式地卷向天际。
两人久久地望着这怵目惊心的场面。然后,老人猛然转过身来,抓住姑娘的手,默默地拉着她走进树林。
她顺从地跟着他走,但陡然抽开手,再一次回头朝城里望了一眼,痛心地说:“要知道,他们这批牲口……是在那里……在我们家里……在我们的街道上横行无忌啊……”
老人没有答腔。他在前面头也不回地走着,只是不停地喘着粗气;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脸上的皱纹沟,沿着抽搐的下巴,扑簌扑簌地流了下来。
米特罗凡·伊里奇是这一带的老住户,钓鱼迷,也是个喜欢采蘑菇的人。因此,他满有把握地领着姑娘在林间小道上走着。冬天,那些采购员就是走这条路把劈柴和圆木运到大路上的。
姑娘开始落在后面了。他们越过破篱笆,登上菜畦之后,她立即明白过来,她那双女友们常投以羡慕眼光的、上过漆的漂亮“小船”,根本不适于在没有路的地方行走。穆霞扔掉了那双鞋子,穿着长袜,小心翼翼地走了起来。她几乎是光着脚丫子在软绵绵的、满是露水的莱地上走着。在凉爽的、湿漉漉的草地上行走,甚至还是一件惬意的事哩。可是一走进森林,踏上铺有松针的地面,姑娘才感到懊悔:不该拒绝穿那双式样难看的运动鞋。
此刻,她由于害怕看不见自己的同伴,紧张地盯着老人背囊上那个在暗中隐约闪光的小钢圈,这个小圆圈好象成了她的一只小灯塔,所以她不敢朝脚底下看。她不是踩着又干又硬的松球,便是碰上尖尖的树枝。疙疙瘩瘩的树根和小树桩把她的脚趾碰得生疼,痛得她上颚都发麻了。她老是提醒自己,千万别不小心叫喊起来。此外,她手上还不得不拿着这件倒霉的大衣,背上还要背着这个沉重的背囊……
姑娘强忍住憋在心里的泪水,慢慢地恨起大衣和袋子来,而主要是恨米特罗凡·伊里奇。他穿着柔软的猎人皮靴倒是挺舒服的,象在柏油路上行走一样。他哪里还顾到自己的同伴,哪里还顾念她举步艰难,哪里还顾及她的痛苦呀!
姑娘的双腿沉甸甸的,仿佛灌满了水银。脚掌也刺伤了,绊上树根的脚趾火辣辣地灼痛。但是要向别人乞求,央告走慢些,请求稍事休息,她,穆仙卡·沃尔科娃,才不是那种人哩……这个老家伙可别指望她这样做!姑娘咬紧牙关,以防自己不小心呻吟出声或叫喊起来,然后使出全身力气,紧跟在同伴身后……不,她决不会落在后面的,请您相信,老家伙!
只有一次,穆霞才停住了脚,那是在他们穿过一处林中空地的时候。这块空地象棉絮一样铺满了在沼泽地常见到的花朵上的白色绒毛。她停下来为的是用长袜缠住火辣辣的脚掌。就是在这里,她也没有请求同伴脚下留情,而是马上跑步跟上他。那个老伙伴老是走呀,走呀,迈着均匀的步伐,一声不响地走着,哪怕回头望一眼,哪怕关心一下她是否落在后面了,他的同伴是否在这座可怕的、如同地窖一样潮湿而又黑暗的森林里迷了路也好嘛!
姑娘把自己词汇中的骂人话,一古脑儿都送给了这个命运驱使她与之结伴同行的“冷酷的利己主义者”。你瞧,他走得多么神气,一定还在暗中发笑,一定还在等着她恳求停下来休息哩。对不起,不可能!办不到!不论你跑得多远,她也决不会落在后面的。你休想听到她一句诉苦的话。听不到的!不过,一旦停下来休息,她再找他算帐……那时再让他翻白眼去吧……“唉,要是到了,要是到了休息地该多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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