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古拉和托利亚忍不住笑了。满面赧容的穆霞则暗自发誓,今后再也不使用普拉斯科维娅奶奶的外交词令了。但是过了一会儿,她的目光碰上了年轻女人的目光,两人不期而然地笑了一笑,然后垂下了眼帘。
护林老人着一双毡靴,穿一件满是补钉、旧得发亮的短皮袄,交叉着手站在大门旁,含笑地看着:一大钵汤很快一扫而光。在老太婆还未端出煮熟的马铃薯之前,一整块还散发着热气的大面包也同样飞快地消灭了。
【 ①卓叶奇卡是卓娅的小称。——译者】
尼古拉和托利亚直接用手抓住马铃薯蘸着碟子里的盐吃,只有穆霞才用叉子。可是,手已经不习惯了,发着抖,叉子一下从指头间滑出来,甚至跌到地下去了。马铃薯也和汤一样快地吃光了。尼古拉把最后一点煮烂了的碎块收集起来,送进嘴里,笑了一笑说道:
“就象蝗虫吃庄稼一样,全部消灭。请您原谅我们……”
“请随意吃吧,只要对你们有益。”老太婆说道。她又拿出一些马铃薯放在精光的小锅里,然后搁进炉灶。
游击队员们感到肚子已饱,非常舒服,于是把腰带松开。
“您一定对这样的大肚汉感到吃惊吧?”尼古拉问道。
“有什么吃惊的,现在大家都是这样——来了就吃……从前啦,只有猎人才来光顾我们,而且大都是在春天和立秋之前,不到下第一场雪。可是现在……”老太婆长叹一声,“现在很多人离乡背井,象野兽一样在森林里流浪,战争使大地流够了辛酸的泪水。”
“你们都到小屋里去,我要同流浪汉们聊一聊。”护林老人终于离开了门框,对女人们说道。
老太婆向灶里望了一望,用火钩扒了扒热灰,然后用手挽着女儿走出屋子。
护林老人从灶后拿出一个半公升的瓶子,里面装了浑酒,瓶口用绿色的枞树球塞着;又从挂在墙上的碗柜里拿出四只颜色各异的酒杯,然后把这些东西都摆在桌上。
“喂,‘被围的人们,’坦白说吧,你们是什么人?这个人……”他指着托利亚说。托利亚吃饱了肚子已经在打瞌睡了。“这个人在近卫军里是不是个掷弹兵?”
在老头没有眉毛和胡髯的脸上出现了一丝令人猜疑的冷笑。
“而您是不是在德国人的警察所里当差?您什么都要知道?”穆霞应声回答,然后装作理理上衣,把挂在背后腰带上的手枪套打开。
“干吗要在警察所当差?……要是我想知道,谁吃了我的盐和面包,谁吃了我的东西,喝了我的汤,那又该怎么办?”老头回答道,他脸上富有表情的皱纹聚集起来变成一束束嘲笑的射线。“而你这位可爱的姑娘,请把手枪放下,别吓唬人,不知为什么如今我变得不怕了。死神早就在我的屋子四周徘徊……小伙子说你们好象是游击队派来的,你们的武器恰好说明了这一点。所以我就放你们进屋。不然的话……是不是从那儿来的?”他指了指天上,“也许,不是从那儿降下的,也许,你们是在找人……什么都可能呐。”
尼古拉把桌上所有的残渣都扫集在自己的大手掌里,然后送入嘴里,心满意足地嚼着。护林老人又拿来一只大面包,把它切成一大块一大块放在桌上,以老年人的那种耐心等着回答。三位客人又吃起面包来。
“看来,你们饿坏了。找了很久,是吗?”护林老人问道。
尼古拉同穆霞交换了一下眼色。虽然这位护林老人的外表乍看起来不大讨人喜欢,但是,看来应当开诚布公。即使护林老头是叛徒,他也未必能把警察召到这所林中小屋来。何况两位女主人是这样的与他不同,她们俩是这样的相象,彬彬有礼而又不形于色,非常讨人喜欢。
“他,”尼古拉将头往托利亚那边一点,“他说的是实话,我们是游击队员,我们要越过战线。”
尼古拉直盯着老头的眼睛,说出了全部情况。当鲁达科夫想要知道对方的心里在想什么的时候,一向就是这么做的。
老头轻轻吹了一声口哨:“战线?”
主人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唇上闪过一丝苦笑。
“越过战线。而到达战线要走多少路,你们知道吗?”
“您知道吗?”穆霞问道。她从护林老人的口音中捉摸到一种忧伤的调子,一种可怕的预感使她全身发凉。“难道莫斯科……”
老头叹了口气。
“法西斯匪徒在他们的传单上写道,不仅仅是莫斯科,好象连列宁格勒都被占领了。我们的人向乌拉尔撤退。村长奉命在集会上向老百姓宣布了这些事……各处道路都张贴着给游击队的传单:出来认罪吧,你们完蛋啦。”
“撒谎,这批无赖!”尼古拉大叫一声,飞快地跳起来,桌子被掀起,桌上的东西:铁锅、勺子、杯子——都摇晃起来,钵子落到地板上打碎了。
托利亚被响声惊醒,抓起武器。
“敌人来啦?在哪儿?”他惊慌地问道,睡眼惺松地向四周张望。
“我也是这样看的,他们在撒谎。即便如此,好象也没有必要打破碗碟。”护林老人安祥地回答。无数道皱纹又一束束地向他的眼角汇集拢来,他的眼睛好似一下子变得象年轻人那样,善意地笑了一笑。护林老人从地上收拾残片,继续说道,“我也是这样看的,他们不仅没有占领,而且他们一辈子也别想占领莫斯科,即使把希特勒的全部兵力调来当炮灰也白搭……森林中流传着这么一个消息:似乎加里宁城被法西斯占领了,这是事实,好象还在向莫斯科推进,而在此处则向它大喝一声,‘止步,够了!’据说它也逼近了列宁格勒,又在此处向它大喝一声,‘你的路断了……’好象它,这个法西斯,现在在持久战中正在流最后一点血啦。”
“您从哪儿得知的?”尼古拉连忙问道。
主人的额头上堆起一团皱纹,就象一架手风琴。
“是喜鹊从尾巴上带来的,我住在森林里嘛!”主人说道,“你别问。我也不向你们打听:你们叫什么名字,派你们到什么人那里去,负有什么使命。在这儿,朋友,身份证不算一回事。在这儿应当知道,对方是什么人,是诚实的苏联人呢,还是盖世太保的密探……我给你一个忠告:在德国人的后方周旋,这些词——‘谁’呀,‘在哪儿’呀,‘有多少人’呀,——要忘掉!否则你的后脑勺会招来诚实的人们的枪子儿。你再听吧。森林里还流传着这么个消息:好象苏军给他们开动了绞内机,这些法西斯狗崽子们连同他们的全部乌龟壳在这架绞肉机中将被绞得一干二净。就是这样!”
护林老人把瓶子的底部巧妙地一扣,打掉了细颈部上的枞树球,把浑酒斟到每个杯子里。
“怎么样,流浪汉同志们,都为自己干一杯?愿上帝赐给你们健康和长寿!”
护林老人熟练地喝了一口烈酒,皱纹在嘴边形成了一个又一个半圆圈。
“唉,祝愿健康和长寿饮的可不是这样糟的酒!喂,没关系,赶走了法西斯,上帝会让我们大摆庆功宴席的。”
尼古拉一口饮干了自己的一杯酒。穆霞抿了一口,呛得不行,咳了起来。
托利亚推开酒杯,镇定而又坚决地声明道:“我不会喝。”
护林老人一双快活的眼睛移到他的身上,用指头在他的腋下捅了一下。
“瞧这样子多坚决啊!要是不会喝酒,怎能成为游击队员?林中人没有这一招就不行。你是不是盖世太保的密探?呶,说实话吧!”
显然,主人的话匣子打开了。他叫来了女人们,她们默默无言地又来到屋子里,开始忙乎着摆弄一批新烤好的面包。老太婆用一把细铲子敏捷地从灶里掏出大面包,年轻的女人在外皮上蘸点水,然后用两手来回倒动着拿到窗前,以后就不再注意客人了。看得出来,她们不是初次烤这么多面包,也不是初次在自己家里和素不相识的武装人员见面。
最后,护林老人的情绪变得非常好了,他说:“孩子们,看来,你们身上痒得很吧。大概你们在森林里奔波了很久,把法西斯搞得昏头转向。来吧,我去给你们准备洗澡。”
室内热气熏人,由于吃饱了肚子,感受到小屋里干燥的温暖气息以及住家人的舒适,三个赶路人困乏已极。他们互相挨着,坐在长凳上打起盹来。而在这时护林老人烧暖了澡房,提来了热水。尼古拉和托利亚被邀请去“首先开浴”。
主人看到游击队员随手拿起武器,开玩笑地说道:“这是干什么,拿过去当刷子和扫帚?”但一发现客人立即警惕起来,便连忙补了一句:“好啦,好啦,我这是开玩笑!做得对,小伙子们,住在狼群中,就得学狼 。夜晚也得把牙齿准备好,否则你自己就会被吞噬掉。”
第12章
穆霞坐在长凳上等着洗澡,很快就入睡了。不知是谁小心地把她的头抬起来,塞进一个枕头。在温暖而又舒适的朦胧之中,往来女人的低沉的谈话声:“多么年轻。你瞧,她这个年龄应当玩洋娃娃才是,可她却身带武器在偏僻的老林中奔波……男人们倒还罢了,而她这样的小姑娘却也这样……唉,唉,唉,这是个什么世道!”
一只手给穆霞盖上暖和的皮袄。她想感激地握一握这只手,但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她只是翕动一下嘴唇,以示谢意。
“看来,是个有知识的人。一定是个中学生……”另一个声音回答,“你瞧这样的人都在战斗,大家都在战斗,全体人民都奋起了,而你们却不放我走。”
一个老人的声音响了起来,既惊慌,又生气。
“这点你连想都不要想……小孩没断奶,也想……抚养小孩,烤烤面包,洗洗衣裳——这就是你的全部战斗。战争不仅需要子弹,也带要面包。你瞧,多可怜,连睡觉都在搔痒。卓尤什卡①,你去给她拿一件你自己穿的旧衣来。可怜的姑娘连换洗的衣服都没有……”
然后,谈话声高远了,消逝在五颜六色的混沌之中,于是穆霞领略着温暖和安宁的滋味,进入了梦乡。一小时后,伙伴们回来了,浑身轻快,满面红光,冒着汗水。他们好不容易才将她唤醒。穆霞身旁站着护林老人的女儿卓娅,她拿着脸盆,带着一包衣服,象农村女人一样包着头巾,穿一件补钉重重的短皮袄。
【 ①卓尤什卡是卓娅的又一昵称。——译者注】
“怎么样,走吧,该我们去洗啦。您一定很想洗个澡,是吧?”
穆霞已记不起睡梦中听到的谈话,但是心内隐隐约约还保留着对这位窈窕、娇弱的女人的感激之情。姑娘信赖地紧偎着她,于是她们就象老朋友那样,沿着菜园的畦畦菜地间的小径愉快地跑过去,走进热气腾腾的洗澡房。
这以后的一切:更衣室里冰冻一般的寒气,澡堂空气中热腾腾的苦味,蓬松如云的团团蒸汽,淡水的哗啦响声,刺人皮肤的刷子在身上擦洗而引起的无可言喻的愉快感觉——所有这一切,在穆霞的记忆里,后来都汇集成她内心强烈渴望舒适的家庭生活的愉悦感。
角落里点着一盏煤油灯。火苗跳跃,噼啪作响。在弥漫的蒸汽里,隐隐闪现出雪白的女人身躯,消瘦而又匀称,如同一位少女。从溅水的声音以及烧得通红的石头上发出的蒸汽吱吱声中,传来她轻轻的、令人伤感的声音。当穆霞用刷子狠狠地擦着自己的身子时,她的新相识把下巴倚在尖尖的少女般的膝盖上,详尽地叙述着她是怎样来到守林人的屋子——她父母跟前的。
卓娅是一位边防军军官的妻子。在战争爆发的第一天,整个卫戍部队同后方的联系就被敌人的坦克纵队切断了。边防军人决定抵抗到最后一个人。他们蹲在碉堡掩体和永久火力点里,顽强地打退了敌人的不断进攻。军官们的妻子每夜都在运送伤员进入已变为战地医院的哨卡地下室,在轰炸和扫射下包扎伤员,护理他们。卫戍部队在力量悬殊的战斗中大量减员。防御战的第五天,卓娅的丈夫——一个中尉军官,北边碉堡的最后一位保卫者——负伤牺牲了。他虽然早晨就负了伤,但他还是战斗了一整天,卓娅爬到他那里,给他进行包扎,帮他装机枪子弹带。他是在卓娅的手上断气的,她亲自给哨卡首长带来了丈夫的勋章和党证。
到了联防的第八天,这支小小的卫戍部队只剩下九个人了,其中有六人负伤。首长也负伤了,但还是继续指挥战斗。他把有孩子的妇女叫来,命令她们夜间穿过峡谷撤退……
“我问他:‘伤员怎么办?’”令人悲伤的女人声音在朦胧的蒸汽中响着。“可是上尉对我说,所有健康的和负伤的战士都决心战斗到底。我对他说,我还没有孩子,因此我要留在伤员身边。他却说,‘卓娅,你快生孩子啦,你一定要同母亲们一块撤走。’我说我决不离开丈夫的坟墓,愿意象他那样死在这里。上尉开玩笑地回答说,如果所有当兵的妻子都这样想的话,那么下一次战争就无人保卫祖国了。我说我还是不离开伤员,上尉回答说他是哨卡的首长,我应该听从他的命令。我到了丈夫的坟地上。他是在夜晚埋在我们住过的小房的废墟旁边的……后来上尉派一名战士来找我。这位战士对我说:‘趁现在天还黑,您走吧,这是上尉的命令。’于是我就走了。他们都可以撤退,但是他们不愿意,决心战斗到底。他们是这样做了。后来我来到了这儿,自己的家里,但我总在后悔当时为什么要撤退,最好是我们大家都在那里死在一起,跟我的科利亚躺在一块。对吗?你说对吗?”
穆霞觉得这女人的声音好象是从远处某个地方传来的。这段令人悲伤的故事她好象是在模模糊糊地听着,她一边用刷子狠狠地擦身子,一边把灰碱泡沫甩掉,一边从桶里给自己淋水。她只顾自己享受这一切乐趣,只是偶尔在其中插上一句同情的话:“对,对……唉呀-呀-呀……”
但是,这位消瘦的女人大概并不需要她的回答。只不过是她在这些艰难的岁月里心中熬受的一切,不可抑制地要倾诉出来而已。
“我总是梦见我的科利亚,梦见他从碉堡里抬出来,浑身是血,脸色苍白,只有他那一头柔软的头发,象梳齐了的细麻,风一吹,就飘动着,我以为他还活着,疲劳了,在睡觉……旁边一个孩子,是哨卡首长的儿子,把他推来推去,‘科利亚叔叔,你站起来吧,科利亚叔叔,你醒来吧!’我现在总在想,为什么要离开他呢,不应该离开呀!应该躺在一起……而现在我成了什么啦?一片落叶!我常常对妈妈说:‘让我去当游击队员吧!’而妈妈却说:‘连想都别想,你有孩子!’孩子算什么?我们打胜了,即使我牺牲了,孩子也能成长为一个好人;打不胜,他活着干吗?难道在法西斯统治下能过好日子?你说对吗?……我现在狠狠地责骂自己,当时为什么要撤退。但这是哨卡首长的‘命令’,在边防军部队里,您知道吗,是很严格的。纪律嘛。”
第13章
然后,穆霞同卓娅一起回到了小屋。穆霞满面红光,容光焕发,穿上了女主人用十字针脚缝的粗布旧衣和短皮袄。托利亚已经在火炕上酣睡了。尼古拉和护林老人坐在桌旁,面前一只酒瓶已经空了,另一只刚刚打开。护林老人满面通红,活泼地挥动双手,不时用衣袖擦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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