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霞替尼古拉解开衣领,然后站起来去找水喝,但立即哎哟一声跌倒在地,膝关节中,或许稍上一点,剧烈的疼痛刺入骨髓。她向自己的左腿一望,看到棉裤全部变成黑红色,变得十分粗硬。腿部挂彩了。
她绝望地环顾四周,只见四周空荡荡的,大火已经逼近湖边。岸上丛生的潮湿的赤杨着了火,冒起浓烟。燃烧的树枝被一股热气流抛向高空,然后跌落下来,在水中熄灭,发出吱吱声。逃避大火的野兽,在清凉的湖面上浮沉。
尼古拉动了动身子,呼吸均匀些了。
“托利亚在那边……开一枪……给他打信号!”他没有抬头,吃力地对穆霞说。
但在这时,在不远的地方,传来短促的一梭子枪声。穆霞和尼古拉屏息倾听着。突然,水杨丛哗啦一声被掀开,从绿树中露出了小游击队员黑黝黝、湿漉漉的脸蛋来,他手中拿着冲锋枪。
“啦,好大一只野猪,真吓人!”
托利亚心清轻松地把一只沉重的袋子往草地上一扔。尼古拉从地上抬起身子,摸了摸他的冲锋枪的散热筒:还烫人啦。
“你向谁开枪了?”
“向野猪开枪,朝它的背部就是一梭子,它满不在乎,跑啦!”
托利亚轻蔑地用脚踢了一下找到的袋子,困乏地、象孩子一样夸口地报告说:“好不容易在烟雾中才找到它,你瞧这鬼东西多重!那里真象在炉子里一样,请你相信我的话……一只兔子撞着我,差点把我绊倒啦……哎呀,哎呀!”
托利亚突然跳起身来,发出惊恐和痛苦的叫声,拍打起自己的两只大腿来,好象是在使劲甩掉身上有毒的、害人的虫子。然后他离开他们,纵身跳下岸去,不久便听见浇水的哗啦哗啦声。他返回来时神色有点儿难堪。
“见鬼!从火里逃命出来,可差点在这儿烤熟啦!忽然间,感到有什么东西在咬我……哎……呀……呀,都烧穿啦!”他惋惜地打量着紧口棉裤上烧穿了的两个大洞。“这还是不久前那个守财奴从仓库里给我发的崭新的裤子……多么好的裤子啊!……”
托利亚差点哭了出来。刚刚经历过危险和战斗,他那出自内心的痛苦如此引人发笑,以致在穆霞被烟熏黑的脸上,除了刚强而外,还闪现出一丝笑意。
三个人享受着新鲜的空气和寂静,默不作声地坐了几分钟。在这一片宁静之中,有一种催人欲睡的、使人感到悠闲的东西,它使这三个人都感到无限珍贵,因而他们都不敢动弹一下,害怕打破这一片寂静。
尼古拉突然想了起来,问道:“穆霞,腿怎么样啦?”
“很痛,痛……不知道怎么回事。”
“真见鬼……您是跌倒在开采泥炭的场地上。那里有一架什么机器,象是张犁。您是撞在这机器上了……是这么回事……”
尼古拉在穆霞面前蹲下来,小心翼翼地将她的左腿抬起来,抚摸着。
“没有骨折吧?”托利亚轻声地问。
“好象没有。有绷带吗?”
“怎么没有!我什么都有……”
当托利亚先在湖中洗了手,然后用线拉开蜡纸封好的绷带卷的时候,尼古拉用一把锋利的刀切开了棉裤,托利亚找来了水,洗去结痴的血块。膝头青紫发肿,弯不过来。膝盖骨看来没有受伤。伤口在膝盖的上方,是一道不大的裂口,显然血管被扎破了,血还在缓缓地、象一股涓涓细泉一样蠕动着流出来。
托利亚在这方面也是把好手。当尼古拉从小药瓶中往伤口上洒消毒液时,他已经把毛巾浸湿,做成一条止血带,用它扎在腿部伤口的上方。止血带包扎得十分得法,血渐渐止住了。
“瞧我的医术怎么样?”小游击队员炫耀地说道,满意地搓着手,仿佛他的手被碘酒烧伤了。
尼古拉小心地抬起姑娘的伤腿,把它放在自己的膝盖上,然后开始紧紧包扎。穆霞呻吟起来。尼古拉吃惊地把手缩回。
“没什么,没什么,包扎吧。”在姑娘灰色的眼睛中,恐惧变成了悄悄的高兴。她用一只无力的手碰了碰托利亚的乱发,然后柔声地说道:“你们是我的亲爱的同志!……”
然后,姑娘的眼光停留在尼古拉黝黑的脸上,这张脸由于烟熏火燎而变得伤痕累累。烧焦的眉毛和睫毛象绒毛一样的白。尼古拉一接触这种目光,立即感到不大自然,因为他把这姑娘一只匀称而又肌肉丰满的腿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正在卷绷带的两只手抖动起来。穆霞在一分钟之前除了对自己这两位朋友怀着感激的心情之外,并未感觉到别的什么,这时也突然害起臊来,脸红了;然后咬了咬牙忍住疼痛,把受伤的腿从尼古拉的膝盖上挪下来,尚未散开的绷带卷从他手里滚了出来,撒落在草地上。
“还想给我当卫生员哩!”托利亚惊讶地望了望尼古拉,轻蔑地哼了一声,然后灵活地摆动着长得不太协调的瘦小的双手,匆匆包扎完毕。
然后,当他们走进长满树木的小洲深处的时候,穆霞坚决不肯让尼古拉抱着她走。于是他们不得不匆匆忙忙用军用雨衣和两根白桦树干做成一副担架。
林中大火把小湖圈在当中。树顶燃烧着,如同一堆堆巨大的篝火。在枝叶丛生的小树丛中,火焰蹦跳着,小树如同活的生物蜷曲着身子。烟和火的旋风在空中飞舞,倒映在镜面般的水面上。似乎连水也在冒出黑烟,燃起了一团团的红火。
第4章
同伴们决定在小洲深处一块不大的林中空地上安顿下来,等待穆霞养好伤。这块圆形空地四周都是浓密的阔叶林。他们无法继续赶路。停留下来的这个地方的确十分安全。就连最凶残的讨伐队,也未必有谁会想到要通过这片焚毁殆尽的森林焦土,到这小洲上来寻找游击队员。但游击队员们还是采取了应急措施。装着珍宝的袋子埋在住处的近旁,以防万一。精明的托利亚甚至用枞树枝将沙洲嘴上的脚印仔细地清除干净。
在长着覆盆子的地方,两个游击队员为穆霞造了一个小窝棚。门口用两块布遮住,而他们自己第一夜却睡在篝火旁。但是第二天早,穆霞把他们叫做懒鬼,并威胁说她也将睡到露天地上来,以示抗议,就这样逼着他们建造了第二座体积稍大一点的窝棚。
吃食是不用他们发愁的。诚然,被大火赶到小洲上来的鸟兽,待到森林中火一熄灭,土地也不再冒烟的时候,便立刻逃之夭夭,但尼古拉还是打倒了一只山羊和两只肥兔。何况荒凉的小洲位于森林湖上,自然就成了大群鸟类飞行途中的歇息站。每天早晨都有野鹅的凄泣声,野鸭忙忙碌碌的嘎嘎声以及一种奇怪的、陌生的、象号管一样叫的声音将穆霞唤醒,爱读大自然的书的尼古拉,根据这种奇怪的叫声便猜到象候鸟一样的天鹅来临了。总之一句话,飞禽走兽是不缺的。
他们吃得好,睡得足,元气渐渐恢复过来,养精蓄锐之后,以便踏上漫长而危险的征途。托利亚甚至提议今后将小洲命名为“三个懒汉的疗养地”。
穆霞将同伴们住的窝棚隆重命名为“儿童大厦”。当天已放亮,在棚子里还听得见无忧无虑的鼾声以及香甜的梦呓声时,穆霞已经醒了。她在自己的窝棚门口坐下来,然后便一动不动地长久注视着:黑 的树影外面,静悄悄地现出婀娜来迟的朝霞;而在逐渐变亮的天幕上,月儿越来越苍白,渐渐地躲藏起来,最后,太阳以它红艳艳的光芒吓跑最后一颗闪烁着绿光的星星,徐徐从林外升起。
天气晴朗,微盖薄霜。当矮树丛中最后一线晨晓慢慢消逝的时候,树和树墩的脚下还久久地铺着一层干干净净的晨霜,象白色的晶体闪着亮光。空气是这样的明净,以致树上每一片小叶,树皮上每一道小皱纹,都清楚地显露出来;它又是这样的新鲜,浸透着渐渐干枯的树叶浓郁的香气,以致使人很想进行深呼吸。在这秋夜和迟来的秋晨交替的时刻,当大自然萧瑟地蜷缩在睡梦中,而后又不慌不忙地苏醒过来的时候,细细地思量一番该有多么好啊!穆霞在思考人生的时候,怎么也不能摆脱一种奇怪的感觉。不知为什么,她感到自从同游击队告别的那一天起,已经过去了几个星期,几个月,甚至几年,她在这段时间内已经成长起来了,她现在完全是以另外一种眼光来看待人生,看待人们以及他们的所作所为。虽然她是个闲不住的人,但是现在她能够一连几个小时,一点也不感到枯燥地坐着不动。
太阳升起来了。穆霞柱着一根棍子,用一条腿跳着走向篝火,这篝火是小心谨慎的托利亚昨天留下的。她把火点燃,然后开始准备早餐。她什么也来不及做好,托利亚那睡眼惺松、满是皱纹的小脸蛋就从棚子里探出来。小游击队员刚从梦中醒来,冷得缩着身子,生气地闪着一双乌黑的、不安的眼睛,穆霞觉得这双眼睛同米尔科的眼睛非常相象。他把受伤的姑娘赶回自己的窝棚。
托利亚不让任何人挨近“厨房”,一切都亲自动手,他心灵手巧,活象一位好主妇。使穆霞感到极大兴趣的是,他的这套烹任本领究竟是从哪儿学来的?她呢,连马铃薯都不会烤。可托利亚总是一言不发,每当试图打开他的话匣子的时候,他总是用孩子话回答对方:“不呀”,“是呀”,“过去啦”,“还讲什么”。不久姑娘明白了,在询问他的身世的时候,她触动了他还未痊愈的伤疤,于是就不再打听他的往事了。
托利亚使穆霞越来越感到兴趣,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尼古拉在那次笨手笨脚的包扎腿伤以后,在她同尼古拉的关系中已经失去了自然和纯朴。现在她不想让他看到她衣着不整,面容不洁。当着他的面梳头也羞容满面。每当包扎伤口的时候,尼古拉总是自动的避开,于是整个包扎过程都让那位“小太医”操作。
第5章
同时,尼古拉也感觉到了这种变化,于是避免同穆霞单独呆在一起。他总是离棚子远远的,一个人在小洲上徘徊,察看沙土上是否出现敌人的脚印,或者暗中窥测候鸟的生活、活动以及它们的习性。
尼古拉感到内心充满了爱情,感到他已无力克制这种感情,因此暗自生气。他以理智说服自己:这是愚蠢的、低级的,一般说来,在战争年代里有这种感情是不合适的。他生气地责备自己懦弱无能,缺乏意志,但等到他一回来,渐渐靠近住熟了的林间空地时,那一切理智上的依据似乎都失去了效用,心脏跳得很快,既高兴又不安,步子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穆霞也在经受着同样矛盾的情感。她一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内心充满了激情。但当尼古拉一到了林间空地,她却又用一种冷淡的目光迎着他,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提出一些嘲弄性的问题,生气地将他奚落一番,对每一个玩笑她都大发脾气,对他的言行她都要挑剔,觉得她受了委屈。这样,两人彼此都感到难受和不自在。
现在,他俩只有一种话题才能谈得情投意和,那就是谈论大自然。战前,穆震不知道很多树的名称,甚至不知道她生长的城市的街心公园中以及街道两旁种些什么树。但是,在森林漂泊的这些日子里、亲爱的俄罗斯中部的大自然,有力地吸引了这位城市姑娘,赋予她一种新的、从未体验过的感情。穆霞爱上了森林、草地、江河,就象一个成年之时才学会文化的人,贪婪地、兴致勃勃地读一切能弄到的书,穆霞也以这样的贪婪,这样的兴趣去理解大自然的奥秘。
而尼古拉却把整个身心献给了大自然,从童年起就是如此。他们谈论大自然,谈论它的美丽和秘密,以此掩盖内心的懊恼,这种懊恼的心情是因为穆霞受伤而不得不留在此地无所事事而引起的。这种谈论也掩盖了那种与日俱增的等待踏上征途那一刻的焦灼心情。
离穆霞的棚子不远处,有一个不高的、腐朽的白桦树桩。它全身覆盖着绿苔,只能靠四周结实的树皮支撑着。树桩嘛就是树桩。有一次,穆霞刚要坐在它上面晒晒太阳,可蚂蚁却把她赶跑了。而这次她一走出棚子,就在这个树桩旁边碰见了尼古拉,他俯卧在地,用巴掌支撑着下巴,饶有兴趣地盯着树桩,就象戏迷观看一场天才的表演似的,穆霞放声大笑:对这个一点也不引人注目的朽木表示这种兴趣,在她看来,实在是太可笑啦。尼古拉不满地瞟了她一眼。
“你笑什么,自己又不懂!”他嘟哝了一声。然后又热情洋溢地解释起来,“要知道这里是整个天地呢。你瞧,树锯掉了,树桩也朽了,风把泥土带到它的上面,于是便出现了一层青苔,青苔把泥土固定,为的是不让风吹跑。顺便说一句,因为有这些特点,所以把它称为‘金发藓苔’,说对了,是吗?你看,青苔上长了两棵小白桦,这一棵三岁,而这一棵还是个婴儿,一岁还不到。你瞧,它们把根多么牢固地伸进腐土中。一旦树桩裂开,腐土落地,它们就会挺拔起来,经过十到十五年,在这个老太婆的身上就成长出这样的一位姑娘,把发冠展开来。”尼古拉指了指一株体形匀称的白桦树,它全身长长的发辫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喂,这难道不是思考物质的永恒性,生命的活力以及其他许多现象的材料?……附带说一句,你知道吗,这一株白桦不知为什么总使我感到象你,它是这样的纤细,苗条……”尼古拉的脸唰地一下涨得通红,然后生气地补充一句,”而且蓬头散发!”
穆霞一点也不理会这些比喻不当的奉承话,她用一种新的眼光观看这个外表上如此平常、一点也不引人注目的树桩。真的,在鲜绿的金发藓苔上,挺立两棵小白桦,葱绿的树叶仍象夏季那样鲜嫩,叶子背面是毛茸茸的。这两棵小树看来在树桩上怡然自得。不知为什么它们使穆霞想起了金发女孩尤洛奇卡。她现在在哪里呢?鲁达科夫是否把队伍带出了火海?也许他们现在已经到达“牛谷”,到了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那里。肯定相会啦!……朋友们都在战斗。在打仗,他们每一天都在斗争,而他们三个却在这里观赏大自然的风光!……多么令人发愁呵!
一想到这些,穆霞甚至开始呻吟不止。
“怎么啦,伤口疼?”尼古拉不由惊慌起来。
“不是,不是,你说吧,我在听呢。这很有意思。说呀,说呀……”
“你过来瞧瞧这树桩。这简直是座小城,有各色各样的居民,而且很稠密。”尼古拉继续说道,姑娘脸上表情的变化使他感到不安。“早晨起霜以后,这座城市似乎死气沉沉,而现在太阳一照,你瞧,多忙碌呀!”
的确,两只蚂蚁,你帮我,我帮你,拖着一根粗松针。另一只迎面向它们急忙奔来,望了望正在劳动着的伙伴,摇了摇触须,掉头往回迅跑。穆霞把它想象为某个蚂蚁建筑工地的头目,它飞快跑回工地,以便精心计算,决定应当把这根新木头放到何处……
“瞧,它们都在为共同的事业而劳动着。而我们在这里……”
尼古拉烦恼地把手一挥,但立即意识到把话说错了。穆霞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眼光变得冰冷,怒气冲冲地望着他。
“照您这么说来,是我有意拖了你们的后腿?”
“你说到哪儿去啦!”尼古拉着慌了,“我想说的是……”
“热列兹诺夫同志,也许您以为我在装假?”姑娘毫无调和余地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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