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白错过了这瞬息即逝的几分钟时间。可是,随着这几分钟时间的流逝,他越来越惶惑不安,他那双大手爱抚地握着穆霞纤细、冰冷的手指,甚至开始轻轻地颤抖。
为了多呆上一分钟,只要这一分钟能推迟他们分离的时刻,那末,他们宁愿以青年人具有的慷慨,不加思索地将他们生命中的一年献出来,换取这样的一分钟。甚至当营地那边,南方的地平线上突然闪现明亮的火光,隆隆的排炮声传到机场时,他俩还没有立刻明白过来,没有立刻发现篝火旁出现的忙乱。
“热烈兹诺夫同志,到指挥员那里去!”托利亚跑来喊道。他困难地喘息着,话都说不出来了。
大家表现出来的惊慌、远处轰隆的炮声、射击和爆炸的闪光,这时才使穆霞和尼古拉清醒过来。敌人的讨伐队进攻游击队营地了!这一想法立刻使这对年轻人回到现实中来。他俩随即穿过田野,跑向篝火。
鲁达科夫已经上马了。在篝火映照下,无论是马还是骑马的人,都象青铜铸的一般。集体农庄庄员出身的一个游击队员,在部队的职责是饲养马匹。他将第二匹已备好鞍的马的缰绳握在手里。
“你们上哪儿去啦?瞧吧,有情况啦!机场会受到进攻的。不能接待第二架飞机了。给它发一个红色信号弹,禁止降落。沃尔科娃,您担任护土长,留在伤员这儿。您的助手是这个,叫什么来着,哦,‘活见鬼’。把袋子埋藏起来。把运来的冲锋枪和手榴弹擦干净,准备分发给所有能拿武器的人——都去保卫机场。等待命令。热列兹诺夫,上马,跟我走!”
鲁达科夫催马前进,立即消失在黑暗之中。尼古拉骑着一匹缴获来的栗色阉马,小心翼翼地跟随着他。
轰隆隆的炮声响得越来越厉害了。
篝火旁的木箱打开了。崭新的冲锋枪用油纸包好,浓浓地涂上了一层枪油,引起了游击队员们的赞美。这才是真正的武器呀!沉重的弹盘在大后方就已经分开装好了子弹。
干练的托利亚,在军事工作上看来很有经验,他帮助军需处长和穆霞在通往机场的路上设置埋伏。姑娘把两支冲锋枪发给留下来也准备下一趟走的乔尔内依和巴哈列夫。米尔科一抓起武器,立刻来了劲头。他用衣袖小心地擦去残余的油脂,试了试枪闩,热情的眼睛闪着光芒。
“护士同志,看来,命运不叫我们和您飞走了,”他说道。“喂,别悲伤,会好起来的。嘿,我们还要摆弄摆弄这玩艺儿!”他欣赏着冲锋枪,就好象姑娘欣赏着新衣裳。
这个游击队员很快就领悟到,游击队里还没见过的这些苏联新式武器是怎样上弹的,于是便把弹盘装上。
“好东西!确实,七十发子弹……机枪!……”
穆霞在乔尔内依身旁坐下来。和这个久经征战的人在一起,她心里感到踏实得多。
“您,米尔科,于吗不乘第一架飞机走?要不早已在大后方了,在自己人那儿了。”
“护士同志,我没有您,就好象火车司机没有路签一样,没有道路。”游击队员这么回答,不知是开玩笑还是当真。
米尔科黑色的眼睛在近处闪烁着。借助篝火的余光,可以很清楚地看见他那瘦削的脸和颤动着的小鼻孔。姑娘又感到不自在起来。
“开始潮湿起来了。让我给您盖点儿东西吧……伤口不痛吗?”
“伤口算什么!”这位游击队员急促地扭转身子,望着那活蹦乱跳的爆炸闪光,这问光在远处熊熊燃烧,好象这可怕的、连续不断的响声就是由此产生的。“发射的是五十公厘的炮弹,中等口径。”
姑娘也朝那个方向看着。她在怀念着尼古拉。大概,他已经进入了防线,在战斗,当然,是在最危险的地方。她想起了:“自由的空气,大自然,我们去采蘑菇,我们去打猎”。他,鲁达科夫,也在那里……
“那里情况怎样?”她忧虑地低声问道。
“法西斯发起冲锋了——就这么回事。全部王牌都拿出来了!”
“而我们的人,真可怜,他们在那里的情况怎么样啦?”
“可怜!她也这么说!……可我们这些人才真是可怜哩……在这种时候躺在这里,象菜园里的南瓜一样……哎,玛莎,要是我脚好的话。我会用三弦琴去给他们奏一首吉普赛歌曲的!”
乔尔内依吹了一声口哨,挥舞着冲锋枪:“哦,这是什么?米尔科,亲爱的,这是什么?’
炮声突然停止了,爆炸的火光也熄灭了,可是又开始听到颤抖的、有力的机枪哒哒声。突然,整个地平线上黑暗的、枝桠交错的森林被清晰地照亮了。深红色的、不太明亮的闪光笼罩了半边天。它逐渐增长、扩大,最后,升起来了,好象升到星星旁边,于是星星消失了,宛如融化在那均匀的光辉里。
留在机场上的游击队员们,对这突然发生一片大火的景象感到茫然,甚至没有发现飞机怎样从他们头顶上飞过。当飞机来绕第二个圈子、马达在头顶上轰鸣时,大家才听见。“啪”地一声发射了一颗信号弹,声音不大响。红色的小星缓缓升上天空,悄悄地轻声炸裂,象一颗慧星不慌不忙地向下坠落。
飞机又转了一个圈子,然后朝来的方向飞走了。
穆霞怀着忧喜交织的感情倾听着远处渐渐消失的马达吼声。太阳冉冉升起,朝霞柔和的光辉逐渐掩盖了火光。阵阵南风把森林烧焦的糊气吹到机场上来。穆霞在一棵有标记的卷曲的松树下埋好袋子,这个地方她和尼古拉曾经呆了几乎一个通宵。姑娘给这个地方盖上一些松枝松叶以后,便转身到乔尔内依和巴哈列夫那儿去了。
他们两人在担任警戒。他们带着冲锋枪和备用弹盘躺在一株小松树下,注视着在朝霞辉映下已渐渐失去可怕色彩的火光。
伤病员们在小声交谈着。
“法西斯正想用火把咱们烧出森林!这事儿很清楚!他们不能战胜咱们,就想用火烧臭虫似的来烧死咱们。”乔尔内依说。
老头子巴哈列夫头发湿润,脸上发烧,仍然处于半昏迷状态,他的眼睛可怕地望着那白色的、波纹状的烟气。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呀,是怎么回事呀!”他那发炎的、干裂的嘴唇吐出低沉、微弱的声音。
突然,他端起冲锋枪准备射击,可是乔尔内依把他的武器从手中打下来了。
“躺下,当兵的!”他用被子把同伴盖住,朝穆霞微微一笑。
“那儿发生了什么事?”姑娘望着那开始遮住红彤彤的初升太阳的烟云,小声问道。
第26章
尼古拉大汗淋漓,马也跑得遍体是汗,落在鲁达科夫后面足有一公里,炮击停止时才到达营地。
天色微明,朝霞初露。虽然雾气很浓,雾中的树木好象倒映在浑浊的水中,还不大清晰,但尼古拉立刻明白了,敌人的炮火并不是胡乱放的,他们轰击的矛头直指游击队的中心营地。
机枪哒哒响个不停,还夹杂着步枪的射击声,这就是说,防御阵地还有人在,也就是说,法西斯还是没能冲进营地来。但是他们的炮火轰击得多么猛烈啊!
路上到处被倒下的松树堵塞了。马蹄下忽然出现了一些新的砂坑,坑边呈暗色,还没有被风吹乱。树林里散发出一股刺鼻的焦糊味,好象那儿烧着了的杨梅树。
尽管这位不熟练的骑手一路催促,马儿仍然不慌不忙、小心翼翼地走着。忽然,马儿嘶收起来,惊得跳到一边:原来路上躺着一个游击队员,可能是哨兵。尼古拉慌忙下马。游击队员已经死了。尼古拉拾起他的步枪,牵着马缰朝前走去。
营地里不见人影。显然,游击队员们都到工事里作战去了。步枪互射的噼啪声,激烈的机枪连射声,刺耳的手榴弹爆炸声,闷声闷气地从四面八方传来。在司令部窑洞旁,鲁达科的马没有系上,缰绳拖在地上吃着草。尼古拉把两匹马一道栓在一棵小枞树上,走进了便道,在往常的那个地方——窑洞外室——没有见到参谋。尼古拉问一声:“可以进来吗?”——没有人回答,于是便推开木板门走了进去。
在指挥员的窑洞里,一切东西都移动了位置。靠近入口处,放着一个捆好的大包。桌旁,鲁达科夫、卡尔波夫、还有两个指挥员正俯身观看地图。鲁达科夫数着附近村庄的名宇,而卡尔波夫望着地图,用忧郁的声音回答说:“占领了……占领了……也占领了……”
鲁达科夫沉思一会儿,他用手指头捻着脸颊上铜丝般的胡须,又俯身到地图上。屋角里,尤洛奇卡正甜蜜地睡在用指挥员的短皮大衣裹着的麦杆上,发出轻微的鼾声。
尼古拉还没有来得及报告自己的到来,跟着就有两个游击队员踩得台阶砰砰发响走了进来,浑身被烟熏火燎,没戴帽子,身上的衣服烧穿了许多洞。
“火!起火了!”一个人声嘶力竭地喊着,一只手撑着墙,大口大口地吸着空气。
“我们这儿起火啦!”另一个人呼吸困难地大叫着。“法西斯在放火!”
鲁达科夫的视线离开了地图。他虽然十分虚弱,但军容整肃。他抬起冷冷的、疲倦的眼睛望着进来的人,突然高声喊道:“怎么站的?按军风报告!”
那个游击队员好象受了一击,颤抖了一下。他没有立即离开墙壁,垂手直立着。
“我们这儿着火了,周围都烧起来了。”他梦呓般地说道。
“立正!从头至尾报告!”
那个游击队员似乎彻底清醒过来了,笔直地站着,声音低沉,时断时续,但却连贯地叙述着营地面临的新危险。在外围埋伏的前哨平安无事,没有遭受什么损失,他们在射击掩体里一直等到炮击过去。当他们开始反击时,突然发现前后左右许多地方爆发了一种奇特的、淡红色的火焰,似乎被炮弹摧毁的土地莫名其妙地突然自行燃烧起来。然后,一片小松林也燃烧起来了。发出一阵呼啸声和噼啪声。被疾风扇起来的火焰,烧得越来越旺了,巨大的火浪向营地直扑过来。
“同志们简直是坐在热不可当的地方……射击……”
鲁达科夫推开说话人,两下就跳出了窑洞。林中还飘荡着凉爽的朝雾,可是却充满了象血一样紫红的跳动的反光。可怕的熊熊的火光笼罩在松树顶上。看上去,似乎烟在燃烧,稀疏的浮云也在燃烧。
“清楚啦,”指挥员小声地、而且非常平静地说,好象暗自解决了一个难题似的。“这就是那些神秘的小球。”
约莫有一分钟光景,他若有所思地用手指慢吞吞地捻着硬梆梆的胡子:“拿地图来!”
游击队员从四面八方向营地跑来。他们被敌人用来对付他们的一种不知名的新式武器吓慌了,他们遭到烟熏火燎,衣服冒烟,用湿布捂着脸上的灼伤,用嘶哑而低沉的声音彼此叫喊着什么,从窑洞里拖出自己的背囊、皮包、子弹盒,所有的人都激忿到极点。
树林间出现了吵吵嚷嚷的人群。他们向司令部窑洞蜂涌而来,一路上人数还不断增加。鲁达科夫用眼睛瞟了一下走近来的人群,故意不慌不忙地抽起烟来。当前面的人叫喊着、愤怒地挥舞着步枪跟他品齐的时候,他慢慢地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挑了一支香烟,在手指间捻了很久,把烟嘴吹通。
指挥员被包围了。他把香烟放在嘴里,伸手去掏火柴。在愤怒、喧哗的人群中,他象一尊屹立于激流之中的石像,任凭惊涛骇浪朝他袭来,依旧巍然不动。
“烧起来了,周围都烧起来了!”
后面有个人恶狠狠地叫道:“还在抽烟呢!……哎,我的天呐,跟着这些指挥员,人都会活活烧死……”
鲁达科夫平静地望着向他逼近的人群,在他那坚定、冷漠的目光下,这些人不由自主地垂下了眼睛。他已发现,这些人都是最近参加游击队的新队员,他们是从被占领的村庄中逃出来的农庄庄员,长时间在森林里转悠,当了俘虏,后来又从押解中逃脱。这些人打起仗来很勇猛,可是被敌人使用的这种莫名其妙的新式进攻手段、这堵被风吹到营地来的可怕的火墙吓坏了,而最主要的是对这种奇灾大祸缺乏了解。“该对他们说些什么呢?怎样来安慰这些在游击战争中缺乏锻炼、在敌人面前还没有根绝恐惧心理、没有看见敌人被打败过的人们呢?”鲁达科夫想着,表面上看来,他十分镇静,甚至还悠然地吞吸着芬芳的烟气呢!
奇怪的是,人群中没有见到铁路工人。——一个也没有。指挥员对每一个铁路工人都很了解,就象了解他自己一样。
“指挥员同志,等你抽完烟以后就带我们大家伙儿从火里冲出去吧。”
“他怕什么,他能逃出去的……瞧,他有马呢……”
人群骚动起来,响起一片嗡嗡声。尼古拉、卡尔波夫、参谋严严实实地站在指挥员周围,而这一行动恰如火上浇油。
“你们干吗挡住他?”
“大火烧来了,可他……指挥员们,去你妈的……’
不知是谁的一只手抓住了鲁达科夫的肩膀。指挥员扭转身来,惊奇地朝抓他的这只手看了一眼,然后抬起眼睛望着一个清瘦的、没有理发、刮脸的士兵,这人穿一件没有腰带的破军大衣,戴一顶没有五角星的船形帽,帽子拉齐耳朵。鲁达科夫问他,声音虽不高,但后面嚷嚷的人都能听得见:
“你叫喊什么?”
这个士兵缩回了手,想钻进人群中去,口里嘟嘟嚷嚷地说.
“干吗不吭声?你们自个儿没看见,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现在,整个森林里都充满了窒息性的烟气,使得人们嗓子发痒,眼睛流泪。
“发生什么事情啦?”鲁达科夫提高声音反问道。
“你眼睛瞎了,没看见!”
“法西斯在四周放火。就这么回事!我们是赤练蛇进了蚂蚁窝,会完蛋的!”吵吵嚷嚷的声音来自四面八方。
“要是你们村子里的小木屋起火了,应该怎么办?”指挥员走近这个不整洁的士兵问道。“难道抱住脑袋,大喊大叫不成?火灾时,你们那儿的集体农庄庄员是怎样表现来着?嗯?”
指挥员那冷静的信心已经产生了使人清醒的作用。人声已变得比较平静、比较理智了。
“冲向大火去射击,还是怎么的?”
“拿起武器,在信号树下整队!”鲁达科夫下达命令。“谁空着手回来,再拿起武器往火星冲去,明白吗?共产党员和共青团员留下,其余的人解散,执行命令!”
留下的有十五个人。共产党员、共青团员加上游击队的全部工人骨干还在燃烧着的森林中的工事里继续战斗。鲁达科夫向在场的人发出命令:一部分人帮助卡尔波夫去在基地仓库和窑洞埋雷;另一部分人在参谋的率领下去把工事里的人撤回,组织从火焰中撒向中心营地;还有一部分人由尼古拉率领,负责用大车和马匹装运弹药和伤员。
在工事里继续战斗的人很快都来到了。这些人都挎着武器,脸色乌黑,象煤矿工人一样,衣服冒烟,烧穿的窟窿周围现出棕色。撤下来的游击队员朝小溪跑去,伏在水上,贪婪地喝水。他们大部分都是铁路工人,脸上盖满了一层黑色的烟尘,面部都是一个模样,尼古拉只能根据说话声音来区别他们。还带来了几个伤员。
一个游击队员背来一个烧伤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