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窑的阶梯上响起了脚步声。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走了进来。穆霞看到她来十分高兴,本想拿她同圣徒尼古拉的相遇取笑一番,再盘问她关于科卓契卡的事儿,可是,鲁勃佐娃脸上某种异乎寻常的、严峻的表情打消了姑娘的这个念头。
“普拉斯科维娅婶婶,你到牛犊那里去吧,”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说,一边神经质地用手指理着白头巾的缨子。“我要跟玛莎单独谈谈。”
“看来,我在这儿谈得太久了,”老饲养员说道,她手忙脚乱,弄翻了钵子上面的陶罐,于是,冷却的酸牛奶结成黄色的、油腻的块块,从罐里淌了出来。“你坐,尼基季奇娜,吃点东西,谈起话来一定愉快……怎么今天我讲得这样久呀!这可真是怪事。过去我可从来都不是这样的。”
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依然站在门边,把头巾的缨子编成小辫儿,编了又拆开。似乎她全身心已沉浸在这种无意识的动作里。可是穆霞已经感到,她带来的一定不是好消息,甚至猜到这是个什么消息。她的心缩紧了。
“要出发了,是吗?”她用勉强能听到的声调问道。
她的声音里蕴含着期望,希望她猜得不对,希望玛特列娜肯定地点一下头。
“是的,明天起程。”
姑娘颓然坐到凳子上,她一下子感到浑身无力,双手也不听使唤。
“咱们一块儿去。”
穆霞全身一动:“怎么?您也去?”
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慢慢地点了一下头。她满腹心事,神情忧伤。可是穆霞没有立即发现。跟与她性格相投的女人一道走,她一点儿也不感到害怕了。
“噢,我多高兴啊!就是说,一块儿走?太好了!”姑娘喜形于色,奔向鲁勃佐娃,一把搂住她。“要知道,我胆子很小,有一次在梦中看见我一个人背着黄金,醒来后遍身冷汗……谢谢您,谢谢!”
“为什么要谢呢?”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叹一口气,淡然地望着姑娘浓密的、褐色的卷发。
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黝黑的面庞上,一直浮现着忧虑的神情。穆霞在她双眸的深处,看到了 郁和不安,只是在这时,她才意识到,她未来的旅伴有孩子,而孩子将不得不留在这儿的森林里。她不仅自己要冒生命危险,而且她将长久地、也可能是永远地离开三个孩子。
“可耻的个人主义者!”穆霞反感地暗自想道,“母亲离开孩子我倒高兴起来。你只想到自己,只想到自己!”
“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亲爱的,让我一个人走吧。我会走到的,会把黄金送到的,请别担心!”她急匆匆地,完全是发自内心地低声说。
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叹了一口气,笑了一笑,这个瞬息即逝的微笑,正象有时阳光穿透乌云,倏忽间照亮了一片雨幕,亮光一闪,随即便消失了。
“难道一个人行吗?小傻瓜。这是一批多么贵重的珍宝啊……”
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想着自己的心事,在手上转动着木勺。
为了打破难堪的沉默,穆霞试图开一下玩笑:“人家在这里向我讲述,您从圣徒尼古拉那儿得到了一条什么取名叫科卓契卡的小牛。”
女人惊讶地久久瞅着穆霞,也许没有听清,或者没有理解她讲的话。随后,她那黑绒般的眉毛往上一挑,如同一条条小溪流似的,从她的眼睛和嘴角慢慢现出了一些仿佛用小针勾勒出来的,然而表情十分丰富的纤细纹路。
“这是普拉斯科维娅瞎编的,是吧?这个老喜鹊可知道得清楚呐,她知道我是怎么走入社会的,《红色农夫》农庄的财富是从何而来的,她都知道,可总是到处散布流言,瞎编一气……确实,有个时候一直在老太婆之间流传着这样一些神话故事。早就该把它们忘掉了……我,玛申卡,是从这样一个‘圣徒尼古拉’手里得到了那么一头牛犊,然后同共青团员们一起剥夺了他的财产。他是一个十分有钱的富农,从他的一个地窖里光是黑麦就挖了五吨多。黑麦已经全部腐烂了……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如果他再碰见我,我就要马上挖出这位圣徒的眼睛……为了这头牛犊,我就象泡在盐水里的黄瓜似的,整个夏天从早到晚给他干活,汗水把衣衫都湿透了。无论如何,我会给您讲讲我的一生的,我们要走的路很长,有足够的时间闲聊。”
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沉思起来。突然,她愉快地、充满热情地微笑起来,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这使得玛特列娜那张晒黑的面庞光彩照人,她变得十分年轻了。
“您最好还是去问问,普拉斯科维娅是如何用圣水给牛犊治腹泻病的,那要比听胡诌的神话故事有趣多了。您去问吧。整个农庄都笑得要命。有年春天我们这儿刚要发生兽疫——牛犊泻肚子……呶,懂吗,马上采取了一切措施。从区里请了一位兽医来帮助我们自己的兽医,搞检疫工作,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可是普拉斯科维娅觉得这还不够。她背着大伙儿悄悄请来了牧师……她把牧师带进牛犊棚,那位牧师就开始施展他的法术。当牧师焚香后已经要离开老太婆的管辖下的王国时,公牛‘潘’便发现了他。你知道它有多么调皮吗?它发现了——就把那位头发长长的牧师赶得满院子跑;后来呢,盛圣水的杯子和洒圣水的刷子老太婆从牛粪中挖了出来……老太婆恐怕不会讲这些的。为了这桩求神治病的事,在农庄管理委员会里人们狠狠批评了她一顿……呶,姑娘,别瞎扯了。该考虑正经事了。”
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抱住穆霞,把她拉向自己身边,第一次称她为“你”:“怎么样,玛莎,收拾东西上路吧。就象歌曲里所唱的那样,‘踏上遥远的旅途’。”
于是,她俩久久地拥抱在一起,仁立着,想着各自的心事。
第13章
这一次为上路进行了细致的准备。
伊格纳特·鲁勃佐夫明白,他打发这两个新的女友踏上的是多么复杂、多么危险的征途,因而绞尽脑汁预先考虑好每一个行动细节。
他首先决定要让这两个旅伴无论在外貌上还是在服饰上,都不留下一点可能引起法西斯匪徒注目的地方。他硬要儿媳——她甚至连到牛棚去也总是穿戴得十分华丽、整齐——脱下自己的衣服和毛茸茸的披巾。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为适于这种场合,系上从一位胖胖的饲养员那儿借来的棉布裙,用普拉斯科维娅奶奶那条老人戴的黑头巾裹住脑袋,穿上公公早先给她编结好的、最适于行路的树皮鞋。穆霞穿上了自己那件法兰绒布的运动衣和粗皮鞋。如果不是因为她在途中长起来的蓬松的头发和纤细的少女的脖子,她穿着这件衣服,人家简直会把她当成一个男孩。为了更加安全起见,伊格纳特本想劝她剪掉卷发。但是姑娘恼怒了,他只得摇手作罢。
依照伊格纳特·鲁勃佐夫的计划,两个旅伴应当把自己装扮成饥肠漉辘的城里人,她们出外去是拿物品换食品的。他已经打听好,法西斯匪徒象蝗虫一样很快就耗尽了城里的粮食储备,什么吃的也不供给居民。在饥饿的逼迫下,人们成百、成千地沿着人迹稀少的大道,到后方的村庄去弄吃的。因此,两个旅伴的袋子里不应有任何暴露她们身份的东西。一套换洗衣服,两套仿佛准备进行交换的绒布被单,还有一些颜色素淡的针织品,必要的时候还可穿上挡寒。他决定把珍宝放进袋子,再把这只袋子塞进另一只大袋子里,然后,在两条袋子中间撒上一层黑麦。倘若有谁摸摸袋子,或者往袋子里瞧上一眼——没有什么特别显眼的东西,只有她们换来熬粥的黑麦。
伊格纳特还叮嘱她们,秋天来了,不要深入森林,从一个村子到另一个村子去要走小路,应当避开的只是被敌人占领了的乡镇,而尚未占领的则不要规避,要在善良的人们家里过夜,千万别拘泥于礼节。这样要好一些。
穆霞打算在上路前好好睡一觉,傍晚就跟所有新近结识的女友道别了,可是睡不着,一整晚都没有合眼,听着蚊子轻微的嗡嗡声,以及普拉斯科维娅奶奶的叹息声和 泣声。老奶奶不愿放这个新助手离开,痛骂着鲁勃佐夫翁媳俩。
天刚破晓,老奶奶就喊醒姑娘,伏在她肩上痛哭流涕,然后,不断在身上画十字,沿着在雾霭中还不甚分明的小径,把她一直送到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的土窑门口。
玛特列娜一家也没有睡觉。一支松明燃烧着,毕剥直响。
“沃弗卡,听着,这屋里就你最大了,”从土窑里传来鲁勃佐娃激动的声音,“爷爷嘱咐你的,你都要照着去做。他没有时间照料你们,他肩上的担子多么沉重啊!你,沃弗卡,要自己动手给妹妹们做饭吃。懂吗?跟阿里斯卡一起带好卓耶卡。”
穆霞走下土窑。玛特列娜跪在孩子们的床前。沃洛佳睁大眼睛躺着。可能是因为怕弄醒睡得十分香甜、不时小声打呼噜的妹妹们,他用被单边裹住身子,一动不动地躺着,脸上的泪珠直往下淌。
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一发现穆霞就跳起身来。她已穿好衣服,开始急急忙忙地用那条黑色的头巾围住脑袋,这使她看上去一下子老了十岁。
“妈妈,妈妈,别走哇!”男孩哽咽地低声喊道,他整个瘦削的身躯在被单下面颤抖起来。“你不能走,不能走……”
“别哭了。你干嘛哭脸?你可是个大孩子!……八岁了……要是不打仗的话,你就该上学了,”母亲转过身去,急匆匆地说道。也许是怕朝孩子们望一眼,她老是摆弄着头巾。
伊格纳特·鲁勃佐夫走下土窑。他的脸色格外阴郁,好似熬了一个通宵。他站在门坎上向两个旅伴点了点头,不费劲地递过来一个打了补钉的粗麻布袋子,仿佛袋里装的不是黄金和粮食,而是一捆稻草。
“呶,玛特列娜,战前你已经获得了很高的荣誉,你要再一次发扬光荣!……为祖国效劳吧。保护好珍宝,把它交到可靠人手里。”
他交出袋子后,走到穆霞跟前。一只沉重的、带有烟辣味的手,落在姑娘的肩上。
“而你呐,漂亮的姑娘,各方面都要信赖她。她是一个布尔什维克,不会叫你失望的……呶,怎么样?出发吧!”
他头也不回地迅速从土窑里走了出去。
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把分量很重的袋子背到肩上,把亚麻布巾搓成的背带理好,下决心迈步朝门口走去。一声孩子憾人心弦的呼叫使她停下脚步。她泽身颤抖,象被击伤似地惊叫一声,推开公公,返身奔去,跪倒在孩子们床前,一把搂住两个长着黑发的小脑袋和一个扎着小辫儿的白发小脑袋,连气也透不过来,喃喃低语:“我的孩子,小宝贝!你们现在可怎么办呢?……我的乖儿,好宝贝!……我的心肝啊!”
沃洛佳一把抱住妈妈的脖子,全身如冻僵一般。阿里斯卡和小卓娅睡眼惺松,满脸惊惧的神色,根本不理解发生了什么事。
此情此景使穆霞极为震动,她从土窑里奔出去,几乎撞倒站在门口的伊格纳特·鲁勃佐夫。一会儿,普拉斯科维娅奶奶,瓦尔瓦拉·萨依金娜,还有林中营地的庄员们都被惊动,她们聚集拢来,与往日大不一样地默不作声。
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走上土窑。她昂首挺胸,神色坚决。她把头巾拉齐眼睛,毅然决然地向女人们说:“请大家照看一下孩子。”
女人们原地不停地踏着脚,垂下眼帘,好象因为她们自己留在这儿,而她们的女友却要踏上危险的征途而感到羞愧似的,伊格纳特·鲁勃佐夫果断、有力地握了握两个旅伴的手。
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向大家深深鞠了一躬:“呶,假如我得罪过谁,那么就请原谅我……再见了,公民们!”
她自豪地挺起胸膛,拉紧袋子的背带,头也不回,轻快地沿着一条从谷地伸展上来蜿蜒于树林之间的小路走去。穆霞跟在后面。她俩身后,在灰蒙蒙的薄雾中,许久还听得见告别送行的话语和孩子哽噎的哭声。
当人声静寂下来,而农庄营地象狐狸尾巴一样的炊烟也消失在树木之间的时候,穆霞蓦然整个身心感觉到,她正在离开对她来说是如此可爱、如此亲切的人们,在他们之中可以轻快地呼吸,象往常那样生活;现在她重又进入了另一类满怀敌意的人群,在那些人之中,无论是视觉,或者是听觉,不知怎的,都不由自主的变得紧张、戒备起来。
她俩默默地走了约一小时,然后,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放慢脚步,让穆霞赶上来,挽住她的手。
“你瞧,玛申卡,只剩我跟你两人了,就好比溪流中的两块木片:任它把咱们带到什么地方去。”她理了理背后的袋子。“别难过,咱们不会没有活路的。不会的。”
还在傍晚时分,她们就商量好了,一旦到达穆霞为米特罗凡·伊里奇找药的维特利诺村,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就带着珍宝在小树林中等候,姑娘则去找那个相识的女人。她们知道,她们将要在附近不远的一个地方渡过一条宽阔的河流,在这条河上不久前曾经进行过一场持续多日的恶战;她们很想找个可靠的人打听渡河的一切细节,询问前线的战况。
天亮前,她们来到米特罗凡·伊里奇的坟墓前。不高的坟堆上,人们关切地铺上了一层草皮,坟前插着一块橡木方尖碑。松树枝叶簌簌响着,好似在给死者唱着安眠曲。风儿摇曳着松树的树冠,象一把大刷子似地扫过天幕。伊格纳特·鲁勃佐夫精心烙出的题词闪着幽暗的光。一只淡蓝色的小蝴蝶扇动双翅,落到一个烧焦的字母上取暖。草丛里一只毛茸茸的黄蜂嗡嗡地鸣叫。
穆霞只打算在坟头站一会儿,可是不知怎的,双腿一软,扑在散发着泥土和青草清香的坟堆上。这些日子里,牛棚的活计,各种新奇的印象以及大家的体贴,深深地吸引了她,所以她不知怎的很少想到死去的旅伴。只有当此刻要永远离别墓地的时候,穆霞才真正感到,她是多么强烈地眷恋着这位安息在沙沙作响的松树下面的爱唠叨的老人。
“咱们走吧。我们已经向他宣过誓,要把所有珍宝运到目的地,现在该履行诺言了!”玛特列娜·尼基季奇娜严肃地说道,一边决然地把姑娘拉起身来。
第14章
按照预定的方案,鲁勃佐娃留在小树林里,穆霞悄悄摸到她熟悉的草棚旁。可是,这一次她没有见到那只柳条篮子。她抱起一捆干草,仍然沿着上一次到这里来找药走的那条赶牲口的道路进了村。虽然她的心紧张得怦怦直跳,但她感到比那次有把握得多。
一路上没有遇到一个德国人。街上空空荡荡,篱笆上的电线不见了,红十字旗从屋顶上消失了,甚至连路面上汽车的凸纹辙印都没有了,可能是雨水把它们冲掉了。只有在这炎热的晌午村里异乎寻常的寂静,使她害怕,使她警觉。
穆霞没有放下那捆干草,鼓起勇气推开门,跨过门槛,走进昏暗而凉爽的前屋。听到脚步声,见过面的那个女人从屋里走出来。她看清来人是穆霞,并不觉得惊奇,什么也没有问,瞅了一眼干草,只是忧郁地微微一笑。
“把草扔到这儿。现在没啥用处了……该死的法西斯强盗把所有的牲口都抢走了。军医院一撤走,军需官们一滚蛋,整个农庄连一条生疮的 羊都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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