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女人甩掉手上的肥皂泡沫,两手在衣襟上擦了擦,就跟在陌生的姑娘后面进了院子。穆霞站住了,用祈求的目光盯着她。
“你拿到哪儿去?过来,拿过来!……咱们这就用草料来喂这些小羊羔,”女人故意把声调提得很高,仿佛是说给德国人听的,并非对穆霞而发。
尔后,女人紧紧抓住穆霞的胳膊肘,把她拉到院子深处。
“咩!咩!咩!”当一群羊应声发出咩咩的叫声,一只只又黑又尖的羊脸出现在羊圈的柱子之间,可笑地抽动着它们那麻麻点点的黑鼻子的时候,女人用力一把抓住穆霞的袖子,短外衣哧的一响。
“您发疯了还是怎么的?您自己玩命,也得怜恤我呀,我又不是孤身一人,我还有儿子哩……前儿个来,昨日个来,瞧,今天又来……就好象这农庄除了我再没旁人似的!一来,就象晌午时分盯在母牛身上的牛虻一样。”
穆霞的肩头一直挎着篮子。绵羊的黑嘴脸从柱子间纷纷伸出来。刹那间,群羊都翘起嘴巴,选碎干草叼了出来吃。姑娘明白,这个女人如同溪旁的人一样,也把她当成别的什么稀客了。
“他们丧尽天良,一到夜晚就龟缩起来。可你看,白天都死乞白赖没个完!”女主人用气愤的、急促的声调对穆霞嘀咕着,“你们也赶时髦啦——老是往维特利诺呀,往维特利诺跑,怎么不去《五一农庄》?不去《红角农庄》?不去《伏罗希洛夫农庄》?你听着:那里也有德军医院,全区都有军医院嘛,而你们老是往我们这儿来,往我们这儿跑!窗户一发亮,我们的维特利诺就要大遭其殃啦。你们想让我们都烧光吗?……”
“您这儿有军医院?”穆霞问道,一面暗暗高兴,竟然找对了意想之所。
“好哇……你真不晓得吗?”女主人生气地冷笑了一声,“唉呀,好个不晓得啊!你干吗在我面前装蒜?这儿到处都是军医院。我们的人在河上把他们收拾得够惨的了,弄得茅舍里的伤兵都没有地方摆。听说,在《五一农庄》已经连干草棚都占了,养猪场里也并排躺着……你,亲爱的,别耍滑头,你说说,为啥派你来……放下家伙,还挎着干吗……”
穆霞把小篮放到院子里被粪水浸得呱卿作响的草基上。绵羊在羊圈的栅栏里狂挤着,咩咩直叫,夹带一片干草的沙沙声。
女人低声私语,姑娘的耳朵里频频送来一股暖气,从头巾披散下来的一绺花白头发扎得姑娘的一边脸直痒痒的:“今天已给你们按规定地点送去一瓶牛奶和一袋面包。还要什么响?这还少了吗?”
姑娘不理解这些话,担心这女人一旦弄清了穆霞并非她所想象的人,就会把她赶走,或者喊来德国人,于是压低声音地说道:“大婶,我要找一种药。是这么一些药片……我的爸爸病倒在路上,快死了……帮帮忙吧,大婶。”
姑娘生怕女人会马上拒绝,便急忙从背囊里抽出自己的一件连衣裙,卷成一团塞给女主人。
“我不会让您白帮忙的,请您收下,……只求您……”
女主人用瘦骨嶙嶙、青筋毕露的手生气地把连衣裙推开,那只手由于洗衣而泡软、发白了。
“收起吧!这又不是市场。为了一块破布,也不值得把脑袋往绞索里钻呀,”她突然大发脾气,“谁让你拿这些破布来骗我的?我一家有三个亲人在战斗。你这还不知道?”
“好大婶,谁也没教过我,我什么也不知道,我自己这么想就这么做。我是给父亲找药来的。”
在女主人那瘦削的、平庸的脸庞上,掠过一丝苦笑。
“真固执。难道给你的指示就是这似的!……呶,给父亲就给父亲吧,我反正是一样。咱们进屋去吧……给你,拿着,免得空着两只手从这些魔鬼面前走过去。”
她塞给穆霞一只脸盆,里面装着使劲拧过、扭成一团的湿衣服。她们从院子走进堂屋,穆霞本打算抓住通向里屋的蒙着油布的房门上的把手,可是女主人把她往后拉了一把,推进了现在用作住房的一间低的储藏室。
“你往哪儿闯?嗳哟,她真的没告诉你,那屋里有他们的伤兵?或者,你当真不是从她那儿,而是从另外一些什么人那儿……呶,说吧。既然到了我这里——还干吗瞒着我呢?”
“好大婶,说真的,我不懂你说的是谁。”
“就是那个好心的护士呀,她同我们的伤员们就躲在赤杨荒地旁边的林子里……我们整个农庄供养她已经有三个星期了。我们让她洗德国人的旧绷带和纱布。”可能是察觉到说走了嘴,女人变得口吃起来,她把自己瘦削脸庞凑近穆霞,威胁地问道:“你是打谁那儿来的,你是谁?嗯!说呀!”
女主人的目光里有一种使穆霞感到畏惧的东西。
“我和父亲是逃难的,”她惶惑地拉长音调回答。
“说来说去老是那一套……‘逃难的’,‘逃难的’!呶,算了,别讲了。我对你只有一个忠告,姑娘:既然你是在干着这样的事情,狼是必须提防的,可也要相信好人啊……呶,这样吧,逃难的,你要的药我试着去找。我的一个房间里有伤员,他们的助理医生呆在另一间房子里,也许要得到。”
这时候,穆霞的眼睛已经习惯这间凉爽的储藏室内的昏暗光线,这里的四壁被粮袋磨得溜光,散发出谷物的浓烈气味,她看清了地板上睡着一个年约十二岁的小孩,裹着一件旧皮袄,他和他母亲一样的消瘦,一样的相貌平庸。
女人关心地理好他的枕头,然后从窗子下面的一个什么地方拿出一罐牛奶,一大块不新鲜的、发干的面包,默默地放在客人面前。她自己在对面坐下来,从旁注视着姑娘吃喝,只是叹着气。当穆霞用手指把最后一点碎片摄到一起,送进口里的时候,女主人起身又切了一大块面包,依旧默不作声地摆到她面前。惊恐、 郁的神情一刻也没有从她那疲惫困倦的眼睛里消失。
“为什么炮声第二天就听不到了?不是我们的人从河边撤走了吧,啊?”她不待对方回答,又继续说:“不吱声?还是有指令或是真的不晓得?呶,不讲就不讲。那我就要讲给你听。可能你们那儿还有人,”她没有把握地向东方挥动瘦骨嶙嶙的手。“我说的也许尽是些废话。你听着!全区都挤满了伤员,新伤员还在源源不断往这儿运——没日没夜,没完没了。希特勒在这儿遭到了惨重的损失。”
女主人停顿了一下,倾听着墙外传来的闷声闷气的男人的声音,继续说道: “打死的人真多极了。你看见了小山上的墓地吗?你看,每一个十字架下面——不是两个就是三个。有时一次埋下五具尸体。一层层地堆叠着。而从那里,”她朝西方挥了一下手,“老是用汽车运来新兵。打从哪儿弄来这么些的?……怎么样,你们那儿没听到,他们在那里能支持很久吗?”
穆霞现在才明白,女主人也不知是把她当作游击队员,还是当成侦察员,总之是当成了村里所传说的那些夜间空投到沦陷区的人。穆霞从现时同人们的接触中已经知道,人民响应布尔什维克党的号召,在敌军的后方燃起了游击战的烈火……人们把她看成游击队员——随它去吧。她同米特罗凡·伊里奇正在做的事——对于国家也是很重要的,所以他们有权得到这个女人给予林中战士的同情和帮助。这样考虑一番以后,穆霞坦率地问女主人,在这一带最好是从哪儿越过火线。
“这件事儿,看来还得等一下。他们已经把很多杂七杂八的东西拖到岸边。而且……”女主人叹了一口气,“而且战线还在昨天的地方吗?没有推远吗?我也说过——不知怎么回事,安静得很。打从昨天起炮声就听不见了,你会赶不上战线的。”
房门砰地一响。穿堂里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又响又重,仿佛一尊铸铁雕像在木头台阶上行走。穆霞、女主人和醒过来的孩子,都抬起头来,屏息静听。茅屋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脚步声变得更沉重了。
“回来了,木偶!……那药你是当真需要还是你仅仅为了找话说而随便想出来的?”
“不,不,需要!一定要,”穆霞身子颤抖了一下。她说出了药名,然后问道:“您要我跟您去吗?”
女主人嗔怪地瞥了一眼那穿着滑雪服的瘦小的身躯。
“你哪能去?!你还年轻着啦,恐怕连撒谎都没学得会。我自个儿去。你马上躺到皮袄下面科斯季卡旁边去,装出睡觉的样子。如果有人问起——你就说是我的甥女纽什布,从〈五一农庄〉来。我的兄弟费多尔,也就是你的父亲,生了病。你到这儿是来弄药的……我这个人从来没说过谎,可是你瞧,上了年纪倒学撒谎。这些家伙还会让我们学会一些东西的……呶,就呆在这儿吧。”
女主人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不知道从哪里,也许是从院子里那间母牛打响鼻儿、沙沙嚼着干草的小牲口棚里吧,传来了一阵歇斯底里般的鸡叫声。尔后,女主人的那双赤脚便噗噗地走过了台阶。接着用麻袋布蒙着的房门发出了低沉的嘎吱声。
穆霞在那个小孩身旁的地板上躺下来,竭力想压下内心那种神经质的寒噤,一边倾听着来自墙外混浊不清的男人和女人的声音。穆霞的脸颊上感觉到了男孩的呼吸。他的一双白眼在近旁翻动着,在幽暗中烁烁闪光。
“别担忧,不要紧的……妈妈可不是第一遭骗他们,”他用清脆的童音说道。
“你不害怕吗?”
“开始怕,怎么能不怕呢?我们有四个人给敌人的司令官绞死在放置消防器材的板棚旁……可现在没事了,两个多星期以来我们是在刀斧下过日子呢,现已经习惯了。”
穆霞朝小孩移过来。在这个乡下孩子身旁,虽说从另一世界来的不可理喻的外国佬就在近旁,但也并不那么可怕了。墙外,一男一女的声音似乎在争论着什么。
“那么你妈妈一定也不怕他们罗?”
男孩用胳膊肘支起身子。他那瘦长的小脸蛋上有一种骄傲的神情。
“喂,你们中有人说妈妈是个钢女人呢!现在整个农庄都听她的。”
房门又咿呀一声开了。到底来了!穆霞绒缩着身子,眯起眼睛。铁沉的脚步在台阶上响起,踩得台阶的阶梯嘎吱直响,然后消失在大街上。女主人出现在储藏室的门里。她面色苍白。一边脸颊溅有鲜血。她用瘦骨嶙嶙的手拿着一瓶白药片。
“他给了。我宰了一只母鸡,送给他,他才给。你到那边去告诉大家,德国人也不都是铁板一块。对一些人来说,战争就是娘,而另一些人呢,譬如我们说的这一个,八成就不合味口。他老是唉声叹气;不好,不好。战争不好,俄罗斯不好惹,生活也不好。每到晚上,他就从口袋里掏出照片——一张他同妻子、儿孙们在一起合影的——他一边望着照片,一边老是叹气。就这样闷闷不乐,愁眉苦脸……有一次我鼓起勇气问他:听说希特勒,可能也不好吧?他脸色变得刷白,看了看左右,把身子探出门外,然后把手一挥:“据说也是的!……德国人里有啊,有这类人,好人还是有的……只是怕死了这个希特勒。”
蓦地,女主人把话一转,说:“你现在回答我们——德国人会很快被打回老家去吗?……”
这句话仿佛是她发自内心的呼声。这句话包含着这样多的辛酸,这样大的苦痛,以致穆霞开始局促不安了。
“快了,就好了,他们呆不长了。”
“真希望快一点啊!熬不下去了。泪流成河哪……呶,走吧,走吧!不然,假如他们的医生跳出来——那才是个地地道道的法西斯分子哩,看到年轻姑娘就不放过的。”
穆霞把药瓶藏到怀里,临别时打算再一次把自己的衣服塞给女主人。
可对方真的来火了:“收起!别弄错了时辰,你不是来买马铃薯的。听见没有?让我送你走吧,要不然他们真会把你纠缠个没完,亲爱的。”
女主人披上一件褪成棕色的旧短上衣,系好头巾,把褡裢用绳子绑着搭在肩上,拿起镰刀,然后递给穆霞一张草耙。女主人做这些事的时候显得不慌不忙,胸有成竹——看得出来,她已经不止一次地用这种方法护送过众多的不速之客了。
“呶,还有绷带,纱布不要啦?”她已抓住门的把手,又问道:“要不咱们马上在污水坑里拣他们用过的绷带,放在碱水里煮好。昨天有人需要,我给了好多,还剩下一点。”
“不,不!谢谢您,大婶。”
穆霞扑到女主人的身上,使劲地吻她那饱经风霜、布满褶皱的面颊。
“可找了个好时间……”女主人机警地避开,“呶,快走吧!”
她们从一个带着钢盔,挎着自动步枪,顺着茅屋前的篱笆机械地大踏步来回走着的哨兵面前经过,迎面碰上刚才打过照面的两个老德国兵,并大胆地和他们擦身而过。这两个老兵此刻正用担架抬着一具用被单遮盖的尸体。她们经过那些套着膘肥、尾短马匹的医用大型棚车。帆布下面传出来低沉的呻吟声。刚刚运来了伤员。她俩从在村口站岗的两个一语不发的哨兵面前走过去,来到田野上。
姑娘贪婪地呼吸着黄昏时分充溢干爽草香的空气。
“还请转告咱们的人:法西斯匪徒很疏忽大意。他们没有防备,特别是晚上,往屋里一躺,打起鼾来整个农庄都听得到,震得炉子都颤起来。”
当他们在林边告别时,穆霞把草耙还给了女主人。对方顺手递给她一个小包袱,从包袱里散发出一股乡下烤制的酸面包的芳香。
“你又来这一套了,”姑娘向她道谢时,她埋怨道,“在那边谁都会给我们全家人一块面包!?”尔后,她小声问道:“你们很快就会回来吗?我们这些受苦难的还要等你们好很久吗?”
“快了,快了,大婶,”穆霞回答得信心十足,仿佛她熟知苏联统帅部的全部计划似的。
“不,不对。我读过斯大林的演讲传单,他并没有说战争快结束了,”女主人严峻的说,“党从来不欺骗人民……呶,你走吧。”
姑娘走在杂草丛生的田间小路上,透过一排布满小山岗的自桦木十字架,伫望着在落日余辉里被抹上绯红色的白头巾和镰刀。
第16章
在村子里的时候,由于敌人近在咫尺,所以特别感到危险的存在,这冲淡了穆霞心中对老人命运的忧虑。此刻,她孤身独处,惴惴不安地想到已经失去了过多的时间。她走得愈来愈快,有时则小跑起来。她把装着药片的小药瓶紧贴着身体,感觉到心脏在剧烈地跳动,就好象有一只充满活力、竭力想飞出去的小鸟在胸膛里扑棱着。太阳已经落到森林后面。夕阳似火,将株株枞树冠照得通红,树枝也被镀上一层金色的阳光。
姑娘走在林中道上,在离她应拐向小径的那个地方的不远处,苍茫的暮色已经将姑娘淹没。就在这里,穆霞适才在一条不易觉察的小径两旁折弯了两株赤杨当作标记。但是现在,暮霭已浓,使小树丛和株株树木汇成了一堵枝桠交错的漆黑的墙,使姑娘无法找到自己立下的标记。如同一只被风毁了巢的小鸟,她团团打转,茫然回顾,朝暮色中定睛张望,用手去摸路旁生长的小树丛,还是不见折弯的赤杨。墓地,一个念头使姑娘大吃一惊:要是有人偶然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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