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李棠阶一死,出了两个缺,一个是军机大臣,一个是礼部尚书,看起来只不过补两个缺,但有人与事两方面牵连不断的关系,所以朝局又有一番变动。
李鸿藻的补军机大臣,是恭王早就与文祥及宝洌塘亢玫模は攘⒍ㄒ桓鲎谥迹鹩眯陆辉蚰旮涣η浚掠谌问拢僭蚩泼贤淼暮蟊玻冉弦子谥富印5比唬蟛茇圭茄跃偃巳氩蚊芪穑且蛭劣险洌⒘舜蠊Γ页錾砭戮煊谑辔竦脑倒剩拼颂乩豢稍晕āK云鹩眯陆嘁屑父鎏跫旱谝皇且擦殖錾恚黄浯危傥徊荒芴停芤芬陨希坏谌胛麾辆樱蛔詈螅芤幸徊闾厥夤叵担蛘吣苋〉昧焦蟮男湃危确侨绱耍退懔Ρ3晒Γ欢ㄓ钟腥怂倒踽咚健R蛭擦殖錾恚傥徊坏偷慕麾辆樱梢允贸隼吹模鹇胍灿兴奈甯觯蛴趾嗡绫穑坷詈柙遄钫急阋说模舱钦庖坏悖砦凼Γ芰焦蟮淖鹄瘢凰当鹣睿凰党暧故Ω担焦蟊愕毙廊恍砼怠
礼部尚书决定由万青藜调补,这是为了好空出他的兵部尚书的缺来给曹毓瑛。曹毓瑛原任左都御史,这个缺虽居“八卿”之末,但总领柏台,号为“台长”,须得科名与道德同高,行辈与年齿俱尊的耆宿来干,所有纠弹,才能使人心服。曹毓瑛当初补这个缺,完全是为了要替他弄个一品官儿,别人看他不象凤骨棱棱的台长,他自己在都察院,声光全为副都御史潘祖荫所掩,干得也颇不是滋味。同时兵部尚书,却又非他不可,如今遍地用兵,调军遣将,筹饷练勇,只有在军机多年的曹毓瑛最清楚,所以调补兵部尚书,是再适当不过的。
曹毓瑛空下来的缺,恭王要给董恂。董恂字韫卿,扬州人,人极聪明,博览群籍,而在讲理学的人来看,他搞的是“杂学”。当然象他这样的人,必定自负,与人交接,傲慢不礼,所以有个外号叫做“董太师”,是把他比做董卓。“董太师”以户部侍郎在总理通商衙门行走,有一套“正人君子”所不屑为的花样跟洋人打交道,颇受恭王的赏识,所以趁这机会拉他一把。
董恂的遗缺,以湖北巡抚郑敦谨内调。他还是道光十五年乙未的翰林,这一科的科运,先红后黑,咸丰初年,声势赫赫,于今只剩下一个年纪最轻的罗惇衍在当户部尚书。郑敦谨年纪大了,而湖北正在剿捻,未免力有不逮,调他来当户部右侍郎兼管钱法堂,算是一种“调剂”。至于湖北巡抚,因为直隶按察使李鹤年,这几个月对剿治马贼,颇著劳积,恭王决定保他升任。
对于这番调动,恭王觉得很满意,相信一定可以获得两宫太后的批准。但是,“兰荪一入军机,虽兼弘德殿的行走,皇上的功课难免照顾不到。”文祥这样提醒恭王,“还得另外物色一位师傅吧?”
“现在稽查弘德殿的是老七,得问问他的意思。”
大家都同意恭王的主意,等问了醇王再说。“还有我,”文祥又说,“我这次出关办马贼,不是几个月可以了事的。呈请开缺,还是找人署理?”
大家都不主张文祥开缺,那就得找人来署理。工部虽居六部之末,但对宫廷来说,是个极重要的衙门。不但陵寝宫殿的修建,都归工部承办,而且京兵的军需,亦由工部供应。近年来神机营改用火器,总理通商大臣,号称懂洋务的崇厚又在天津练洋枪队,所有采办军装,制造火药等事,就是工部的急务。必得找一个靠得住的人来署理。
商量的结果,找满缺左都御史全庆承乏。全庆字小汀,满洲正白旗人,他是道光九年的翰林,在朝的大老,除却贾桢,行辈就数他最高。所以这样安排,还有尊老之意在内,就象调郑敦谨为户部侍郎一样,借此“调剂”全庆,工部亦是阔衙门,堂官的“饭食银子”,相当优厚。
把一张名单拟好,由恭王收藏,当夜又由文祥、宝洌ゼ纪酰潭颂砼墒Ω档娜搜 5诙炝焦笳偌紫忍咐癫课钐慕浊胄舻淖嗾邸@钐慕资谴劝蔡筇鹊奂涡砥淙耍队谛模丶蛹虬蔚模运摹摆帧保褥筇匾馇胨慈Χā
翰林出身的大臣,第一个字照例用“文”;第二个字,内阁拟了四字:“端、恪、肃、毅”,听候选用。慈安太后肚子里墨水有限,对这四个字的涵义,还不能分得清清楚楚,手里拿着那方“御赏”的图章,迟疑难下。但又不愿跟慈禧太后商议,怕她会笑,连这么点小事都办不了。这样想了半天,忽然省悟,这四个字都不中意,何妨另挑?
于是她问:“有‘文清’没有?”
“有!”恭王答道:“乾隆年间刘墉刘石庵,就谥文清。”“那就用文清好了。李棠阶真正一清如水,我知道的。”说着,慈安太后亲拈朱笔,很吃力地写了一个“清”字。
此外恤典中还有命贝勒载治——宣宗的长孙,带领侍卫十员,往奠茶酒,追赠太子太保,赏治丧银二千两,以及赐祭等等,都照礼部所拟进行。
“他的缺补谁啊?”慈禧太后问道:“你们总商量过了。”
“是!”恭王答道:“臣等公议,拟请旨,命内阁大学士李鸿藻,在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仍兼弘德殿行走。”
“嗯,嗯!”慈禧太后不断点头,看一看身旁的慈安太后亦表示首肯,便又说道:“这一来,弘德殿得要添人。”
“臣等已会同醇郡王公议。弘德殿添一位师傅,詹事府右中允翁同和,品学端方,请旨派在弘德殿行走,必于圣学大有裨益。”
“啊!翁同和,我知道。”慈禧太后对慈安太后说:“这个人是翁心存的小儿子,咸丰六年的状元。”
“不就是那‘叔侄状元’吗?”慈安太后说:“既然是状元,想来学问是好的。不知道他为人怎么样?”
“此人跟李鸿藻一样,纯孝,为人也平和谨慎。”
“那好!”
慈安太后已有了表示,慈禧太后不便再说什么。其实也不能说什么,又是状元又孝顺,加以平和谨慎,没有什么可挑剔的了。
等殿中有了决定,殿外的军机章京已经得到消息,方鼎锐跟翁同和是换帖弟兄,立刻派人到翁府去面报喜信。
这个喜信在翁同和并不算太意外,他平日所致力的就是这条路子,人臣高贵,无如帝师,而能造就一位贤君,更是千古不磨的大事业。并且翁心存几度充任上书房总师傅,肃顺诛后复起,亦曾受命在弘德殿行走,继志述事,对他的孝思是一大安慰,而父子双双启沃一帝,更是一重佳话。所以信息之来,虽非意外,真是大喜!
厚犒了来使,翁同和第一件事是去禀告病中的老母。接着便有消息灵通的人来贺喜了,他心里喜不可言,却记着崇绮中了状元,那番小人得志,轻狂不可一世的丑态,为士林传为笑柄的教训,所以力持镇静,说是未奉明旨,不敢受贺,而且把话题扯到金石书画上面,倒使得来客自惭多此一贺。
白天不见动静,到晚上才忙了起来,起更出门,悄悄去拜访李鸿藻。早了不行,入军机无异拜相,李鸿藻家的贺客,比他家又多得多,去早了,主人没工夫跟他深谈。
平日很熟的朋友,此时是以后辈之礼谒见,翁同和先道了喜,然后说到他自己身上,自道骤膺艰巨,唯恐力有未逮:“一切要请兰公指点。”
“那当然。”李鸿藻不肯假客气,“说实在的,这份差使的难处,你亦非问我不可。”
于是他把小皇帝的性情资质,目前的功课,细细讲了给翁同和听。自然也谈到同为弘德殿行走的倭仁和徐桐,暗示他要好好敷衍。倭仁是“理学名臣”,为人也还算方正,翁同和还持有相当敬意。汉军的徐桐,当初不知怎么靠他父亲尚书徐泽醇的力量,点上了翰林,近年又依附倭仁讲理学,不过妆点道貌,平日不去手的,是些《太上感应篇》、《袁了凡功过格》这类东西,这自然教翁状元看不上眼,不过李鸿藻是一番好意,他自不便有所批评。
“你请回府吧!”李鸿藻说,“早早进宫,递了谢恩折子,说不定头一起就召见。”
“是!”翁同和又请教:“兰公,你看折子上如何措词?”
“不妨这么说:朝廷眷念旧臣,推及后裔。”
于是翁同和一回家就照李鸿藻的指点预备谢恩折,一面拟稿,一面叫他儿子誊清。翁同和是天阉,他这个儿子原是他的侄子。
也不过睡得一惚,子夜初过,便为家人唤醒。整肃衣冠坐车到东华门,门刚刚开,一直到内奏事处递了折子,然后在九卿朝房,坐候天明。
十一月十二的天气,晓寒甚重,翁同和冻得发抖,也兴奋得发抖。心里一遍一遍在盘算,两宫太后召见会问些什么话?该如何回答?这样不知不觉到了天亮,头一起召见的依旧是军机大臣,然后是万青藜、全庆等等新蒙恩命的尚书,轮到翁同和已经九点多钟了。
这天恰好归醇王带领,引入养心殿东暖阁,小皇帝也在座,等醇王把写了翁同和职衔姓名的“绿头签”捧呈御案,他便跪下行礼。
两宫太后等他磕完头,抬起脸时,细细端详了一番,才由慈禧太后发问:“你是翁心存的儿子吗?”
“是。”
“翁同书是你什么人?”
“是臣长兄。”翁同和答道,“现在甘肃花马池,都兴阿军营效力。”
“那个翁曾源呢?可是翁同书的儿子?”
“是。”
“叔侄状元不容易。”慈安太后问,“你放过外缺没有?”
“臣前于咸丰八年奉旨派任陕西乡试副考官,此外未曾蒙放外缺。”
“噢,噢!”慈安太后似乎想再说一两句什么,却又象找不出话,只这样点着头,转脸去看慈禧太后,是示意她接下去问。
“你在家读些什么书?”
这话很难回答,因为有些书名说出来,两宫太后未必知道,想一想,提了些《朱子大全》、《纲鉴易知录》之类,宫中常备的书。
“现在派你在弘德殿行走,你要尽心教导。”慈禧太后说,“李鸿藻在军机上很忙,皇帝的功课,照料不过来,全靠你多费心!”
这番温谕,使得翁同和异常感激,便又免冠磕头:“臣才识浅陋,蒙两位皇太后格外识拔,深知责任重大,惶恐不安,唯有尽心尽力,启沃圣心,上报两位皇太后的恩典。”
“只要尽心尽力,没有教不好的。”慈禧太后说到这里,喊一声:“皇帝!”
坐在御案前的小皇帝,把腰一挺,双手往后一撑,从御榻上滑了下来,行动极快,似要倾跌,醇王急忙上前扶住。
“你要听师傅的话,不准淘气。”慈禧太后提高了声音问:“听见我的话没有?”
侍立在御案旁的小皇帝答道:“听见了。”
看看两宫太后别无话说,醇王便提醒翁同和说:“跪安!”
等跪安退出,翁同和把奏对的话回想了一遍,暗喜并无差错。于是转到懋勤殿,弘德殿行走人员都以此为起坐休息之处,只见着了徐桐,寒暄数语,告辞而去。
为了怕两宫太后或者还有什么吩咐,同时也想打听一下召见以后,“上头”的印象如何,所以翁同和且不回家,一直到詹事府他平日校书之处息足。
半夜到现在,水米不曾沾牙,又渴又饥,且也相当疲倦。坐下来好好息了一会,等詹事府的小厨房开出饭来,刚拿起筷子,徐桐来告诉他一个消息,说是原派进讲《治平宝鉴》的李鸿藻,在军机上学习行走,怕他忙不过来,毋庸进讲,改派翁同和承乏其事。
听得这个消息他非常欣慰,这不但证明两宫太后对他的印象不坏,而且也意味着他接替了李鸿藻所遗下的一切差使。
“你预备预备吧,”徐桐又说,“明天就是你的班!”
明天?翁同和讶然自思,这莫非两宫太后有面试之意?等送走了客,重新拈起筷子,一面吃饭,一面思量,明天这一番御前进讲,关系重大。两宫太后面试,自然不是试自己肚子里的货色,那是她俩试不出来的,试的是口才、仪节,顶重要的是,要讲得两位太后能懂,能听得津津有味,同时仪节不错,那就算圆满了。
啊!他又想:明天讲那一段呢?倒忘了问徐桐了。这也好办,到徐桐那里去一趟,细问一问,一切都可明白。
估量徐桐此时必已下值回家,他家在东江米巷西口,出宫不远就到。因为有求而来,语言特别客气,问起明天讲什么?徐桐告诉他,该讲《宋孝宗与陈俊卿论唐太宗能受忠言》一节。
“是了!”翁同和说,“还想奉假《治平宝鉴》一用。”
听这一说,徐桐面有难色,但终于还是答应了他的要求,取出一个抄本来,郑重交付:“用完了即请掷还,我自己也要用。”
翁同和虽觉得他的态度奇怪,依旧很恭敬地应诺,然后又细问了礼节,起身告辞。
送到门口,徐桐说道:“叔平,你去看了艮老没有?”
这一下倒提醒了他,“这就去!”他说。
“礼不可废!”徐桐点点头,“弘德殿虽不比上书房有‘总师傅’的名目,不过艮老齿德俱尊,士林宗镜,在弘德殿自然居首,连醇王也很敬重的。”
“是,是,”翁同和连声答应,心里有些不明白,他这番话到底是好意指点呢,还是为“师门”揄扬?但也不必去多问,反正在礼貌上一定少不得此一行。于是吩咐车伕:“到倭中堂府里去!”
一见了“艮老”,他以后辈之礼谒见。倭仁的气象自跟徐桐不同,颇有诲人不倦的修养,大谈了一番“朱陆异同”,又批评了王阳明及他的门弟子,然后又勉励翁同和“力崇正学”,意思是今后为皇帝讲学,必以“程朱”为依归。
这一谈谈了有个把时辰,话中夹杂了许多“朱子语录”中的话头,什么“活泼泼地”之类。翁同和虽然规行矩步,往来的却都易些语言隽妙的名士,从不致如魏晋的率真放诞,却尊崇北宋的渊雅风流,所以觉得“艮老”的话,听来刺耳,但仍旧唯唯称是,耐心倾听着。
回家已经不早,而访客陆续不绝,起更方得静下来预备明日进讲。打开借来的那册《治平宝鉴》,见是抄得极大的字,有许多注解,不少注解是多余的,因为那是极平常的典故,莫说翰林,只要两榜出身的进士,谁都应该懂得。
怪不得他不肯轻易出示此“秘本”!大概也是自知拿不出手。翁同和对徐桐算是又有了深一层的了解。
看完该进讲的那一篇,又检宋史翻了翻,随即解衣上床,但身闲心不闲,翻来覆去睡不着。到得刚有些怡适的睡意,突然听得钟打四下,一惊而起,唯恐误了进宫的时刻。
进宫到了懋勤殿,倭仁、徐桐,以及教授《国语》——满洲话,地位次于师傅,称为“谙达”的旗人奕庆,都比他早就到了。
翁同和是第一次入值,一一见礼以外,还说了几句客气话,刚刚坐定下来,只见安德海疾步而来,一进懋勤殿便大声说道:“传懿旨!”
大家都从椅上起身,就地站着,翁同和早就打听过的,平日两宫太后为皇帝的功课传旨,不必跪听,所以他也很从容地站在原处。
“两位皇太后交代,今天皇上‘请平安脉’,书房撤!”安德海说完,就管自己走了。
于是奕庆告诉他,小皇帝因为感冒,已有十几天没有上书房。就是平日引见,原来总要皇帝出来坐一坐的,这一阵子也免了,那天召见翁同和,是因为要见一见师傅的缘故,所以特为让小皇帝到养心殿。
这也算是一种殊荣,翁同和越觉得自己的际遇不错。进讲还早,正好趁这一刻闭目养神。他的记忆力极好,闭着眼把今天要讲的那一节默念了一遍,只字无误,几乎不须看本子也可以讲了。
到了九点钟叫起。这天是六额驸景寿带班,进殿行了礼,开始进讲。是仿照“经筵”的办法,讲官有一张小桌子,坐着讲,陪侍听讲的恭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