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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把三个折子发了下去,值班的军机章京知道关系重大,先录了“折底”,然后把原件咨送内阁。这三个“折底”送到文祥那里,他连夜奔走了一番。同样地,倭仁也作了准备。彼此都知道对方有部署,却打听不出真相,那就只好在内阁会议中,各显神通了。
第二天恰逢会试第三场进场,那些翰林、御史都要为自己的或者同乡亲友的子弟去送考,所以内阁会议改在午后。等人到齐,公推倭仁主持。他未曾开口,先从身上拿出一张纸来,扬一扬说:“今天的会议,承接初七一会而来。那天的会议,众议纷纭,漫无边际,所以我特意先拟了一个复奏的稿子,在座各位,如果以为可用,那就定议了。”说着,便要念他的奏稿。
“慢来,慢来!”左副都御史潘祖荫站起来说:“请教中堂,今天上头又有三个折子交议,总要先议过了,再谈复奏的稿子。”
“我看,那三个折子,可以置而不议。”
倭仁的声音很大,但是毫无反应,一堂默然,这比有反应,还要有力量。倭仁气馁了,把他的那个奏稿,慢慢地折了起来。
这时才有人说话,是文祥:“我看先把醇王、王少鹤、孙鹏九的那三个折子,念来给大家听听吧。”
于是先念醇王的折子。次念王少鹤——王拯的折子,他是广西人,在军机章京上“行走”多年,官已升到通政使,成为“大九卿”之一。按常例来说,只要勤慎当差,很可能步焦祐瀛、曹毓瑛的后尘,“飞上枝头作凤凰”,由军机章京一跃而为军机大臣,但以体弱多病,又沾上极深的嗜好,懒得不想动,所以不为恭王所喜。他又参过薛焕,因而得了贬官出军机的处分。蔡寿祺第一个奏折中,有意拉上他,引以为援,王拯的书生味道极重,反认为这一来非以德报怨,仗义为恭王执言不可。他抽足了鸦片,常多奇想,在这个折子中便保举倭仁和曾国藩“可胜议政之任”,大家听了,都笑笑不响。
再下来念孙鹏九——孙翼谋的那个奏折,语气粘滞不畅,但也有好文章,就是恭王曾念给醇王听的那一段。在内廷当差,比较熟悉宫闱情形的,都觉得女主当朝,确已有前明阉人窃政的模样,所以对孙翼谋这个防微杜渐的远见,都在暗暗点头。
“现在请各抒伟见吧!”文祥等念完三个奏折,这样安详地说。
于是议论纷起。舒怪的是发言的人,不是默默无闻之辈,就是过去红过,现在已在“局外”的那些冷衙闲曹,有趣的是有一种正面的意见,立刻便有一种反面的驳斥,然后又有正面的回护,反面的责难,一来一往,象拉锯似的,好久没有定论。
看看时间差不多了,肃亲王华丰站了起来,大声说道:“我拟了个复奏的稿子在这里,请大家听听。”
这个奏稿的措词,首先就从侧面为恭王开脱,说他“受恩深重,勉图报效之心,为盈廷所共见”,这虽未公然指陈国事非恭王不可,但论其本心无他,则蔡寿祺所指的四款罪名,便轻轻地卸掉了。然后,支持醇王的意见,诚如所言,“倘蒙恩施逾格,令其改过自新,以观后效,恭亲王自当益加敛抑,仰副裁成”,接着说王拯、孙翼谋的奏折,“虽各抒己见,其以恭亲王为尚可录用之人,似无异议”,这一笔的渲染,见得复用恭王,为廷臣的公议。但是如何录用,“总须出自皇太后、皇上天恩独断,以昭黜陟之权,实非臣下所敢妄拟”。
用意周密,措词宛转,而且简洁异常,全文不足三百字。而“实非臣下所敢妄拟”这句话,又实在是请求两宫太后,复用恭王领军机。因为唯有名义上的和实际上的宰辅之任——大学士和军机大臣的任命,才非臣下所敢妄拟,王拯的保倭仁和曾国藩可当“议政大臣之任”,为大家所窃笑的原因,正就在此。
肃王念完,那些刚才不曾发言的人,才纷纷响应。这一下,倭仁完全失败了,他被迫要修改他的奏稿,改了四次才使得大家满意。而这“四削之稿”与肃王的稿子,内容已无区别。
于是摆开两张长桌子,分列两个奏折,军机大臣列名于倭仁领衔的那个奏折,此外公王、宗室、大臣有七十余人列名于肃王的那个折子。不愿列名的也有,如左副都御史潘祖荫、内阁学士殷兆镛、御史王维珍、六科给事中谭钟麟、广成等等,都另有话说,别具奏折。
这许多奏折中,最有力量的倒是六科给事中谭钟麟、广成他们联名的一个,身为言官,谏劝的措词,不妨率直,所以说得比较透彻,以为“海内多事之秋,全赖一德一心,共资康济,而于懿亲为尤甚,若廊庙之上,先启猜嫌,根本之间,未能和协,骇中外之视听,增宵旰之忧劳,于大局实有关系”,这几句话,鞭辟入里,也是四方的公论。慈禧太后颇生警惕,知道应该适可而止了。否则,有理变成无理,民心清议,归于恭王那一面,于自己的威信“实有关系”。
于是,她在与慈安太后商议以后,第二天召见军机大臣文祥、李棠阶、曹毓瑛,当面把所有的奏折发了下来,同时反复解释,说这一次对恭王的责备,用意是在保全,期望恭王经此一番鞭策,收敛改过,上头的苦心,廷臣应该体谅。如果说真有猜嫌之心,何必把惇王的折子交议,尽可留中不发。
“现在大家都说,恭王虽然咎由自取,到底也还可以用,这跟我们姊妹的想法一样。”慈禧太后说到这里,略停一停,才用很清楚的声音宣示:“恭王仍旧在内廷行走,仍旧管总理各国事务衙门。”
三枢臣屏息听着,以为慈禧太后还有后命,但她未再作声。事情就是这样了!于是文祥才应声:“是。”
“写旨来看吧!”
曹毓瑛早就准备了一篇典矞堂皇的大文章,颂两宫之圣,赞恭王之功,那是假设恭王蒙“加恩赏还一切差使”,雷轰电掣,九天风雨之后,大地清明,日丽风和的境界。此刻完全用不上了。
趁文祥和李棠阶另行回奏其他政务的片刻,他退出养心殿。本想自己动笔,另外拟个旨稿,但意兴阑珊,思路窘涩,只好去找借南书房待命的军机章京执笔。
南书房密迩养心殿,文学侍从之臣,集中于此,向来是消息最灵通的地方。这一天特别热闹,在内廷当差的都借故来探听恭王的消息,一见曹毓瑛出现,都要听他说些什么。而他什么也不肯说,只向军机章京方鼎锐招招手,把他喊到一边,密密述旨,然后自己写了一通短简,封固严密,派人专送到恭王府。
到了日中,明发上谕已送内阁,这一下消息很快地传布了开去。同情恭王的人,自然大失所望,而外人也觉得诧异,不想恭王复用的结果是如此!而“内廷行走”,实在又算不上是一个差使,真正的差使只是管理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而已。
不管怎么样,总算是皇恩浩荡,照例该到恭王府去道贺。恭王心情恶劣,几乎一概挡驾,依然只有极少数的人,能够在鉴园见着他。
这极少数的人,包括了他的一兄一弟。惇王这天显得很象个做哥哥的样子,安慰他说:“老六!你别难过,一步一步来。军机上少不了你,过些日子上头就知道了。”
“我难过什么?”恭王故作豁达,“总算还教我管洋务。未到‘不才明主弃’那个地步。”
醇王则是对倭仁深表不满,尤其因为倭仁在内阁会议中,居然倡言醇王的奏折,可以不议,觉得形同藐视,有伤自尊。便告诉曹毓瑛,说方鼎锐替他拟了一个参劾倭仁未将朱谕明白宣示的奏稿,决意递了上去。
文祥一向周密而持重,眼前他又代替恭王成了军机的领袖,责任特重,更需力求稳定,所以对于那些爱耍大爷脾气的王公,有些喜欢鼓动风潮的言官,多方疏导,希望把局面冷下来。同时他也跟恭王作了好几次面对面的促膝密谈,在整个政潮中,他虽是局中人之一,却能站在局外冷眼旁观。他为恭王指出,有些人的目标是在曾国藩,幸而不曾牵连,无碍军务,为不幸中的大幸。
其次,薛焕、刘蓉一案还未了,倭仁另有一折请旨,所谓“行贿夤缘”一节应否查办?慈禧太后已面谕军机,命薛焕、刘蓉明白回奏。颇有人唯恐天下不乱,如果处理不善,引出意外风波,会兴大狱,那就大糟而特糟了。
因此,他劝恭王忍耐,先等薛、刘一案料理清楚,然后再想办法,复回军机。此时务宜韬光养晦,千万不要节外生枝。恭王自然能够领略他的深意,听从劝告。但这一次打击在他认为是颜面扫地,再也无法弥补的事,所以心情抑郁,不断摇头叹息,任凭文祥百般慰劝,也难把他的兴致鼓舞起来。
倒是醇王十分起劲,递了那个折子,一看三天还没有下文,叫他的妻子进宫去打听消息。七福晋还弄不清是怎么回事,进宫请安,正好慈安太后也在,谈了些闲话,她忽然冒冒失失的问道:“弈譞有个折子,两位太后不知看了没有?”
慈禧太后听这一问,脸色便不好看,慈安太后大为诧异,看着她问道:“老七又有什么折子?”
“胡扯!”
听得这一声斥责,七福晋一惊,心里懊悔,该先把事情弄清楚了再开口。此刻只好不响了。
慈安太后为人忠厚,看她们姊妹言语不投机,便也不再追问,乱以他语,把话题扯了开去。
坐了片刻,她回自己宫里去午睡,这时慈禧太后才把她妹妹喊到一边去密谈,“老七怎么这样子糊涂!”她沉下脸来说。
“怎么啦?”七福晋越发不安了。
“老六的事,何用他夹在里面瞎起哄?你回去告诉他,叫他少管闲事!”
“是!”七福晋辩白着:“我也不知道他在外面干些什么?
我也管不住他!“
“怎么会管不住?”慈禧太后停了一下,用很清晰的声音说:“就说我说的,叫他好好儿当差,将来有他的好处。照现在这样子,我也不能放心让他办事。”
“是的。”七福晋把她姐姐的话,默念了一遍,牢牢记在心头。
等七福晋辞出宫去,又到了传膳的时刻。清明已过,日子慢慢长了,晚膳既罢,天还未黑,最无聊赖的黄昏,是盛年太后最难排遣的光阴,平常逗着冰雪聪明的大格格说些闲话,也还好过些。自从下了那道朱谕,掀起绝大风潮以后,懂事的大格格固然有着无可言喻的忸怩和不安,而慈禧太后对威望惊人的亲王,自命鲠直的老臣,可以作断然处置而无所顾虑,独于这个半大不小的女孩,总有着一种连自己都不甚捉摸得清楚的内愧,是那种深怕别人责问她:“既有今日,何必当初”的畏惧,因此,她怕见大格格的面。这一来便越发觉得孤凄了。
幸好有另一种兴趣来填补她的空虚。那就是权力!午夜梦回,首先感觉到的,是要珍重自己。她可以很轻易地忘掉自己是个妇人,她感觉到自己是个“爷们”,而且是“雍正爷”或者“乾隆爷”,一句话可以叫一大片的老百姓张开笑脸,一句话也可以叫上百口的大宅门,哭声震天。那多够味?
于是,她排遣黄昏的方法就象“雍正爷”那样,亲批章奏。看那些章奏,有时就仿佛看那些恭楷抄写的笔记小说,臂如《阅微草堂笔记》那样引人深思。地方大吏奏报谋杀亲夫等等逆伦巨案,夹叙夹议之间,措词的轻重,引律的繁简,在字里行间有许多毛病,把那些毛病捉出来,或者批示,或者面谕,让军机大臣照自己的意思,作成一篇煌煌告谕,她觉得是最痛快不过的一件事。
这天黄昏所看的奏折,有一件是被指为向恭王行贿,奉旨“据实回奏”的薛焕的折子。当然,不承认有其事是可想而知的,让慈禧太后要考虑的是,薛焕作了“请派员审讯查办”的要求。
这当然要准如所请,但是派谁查办呢?如果说仅仅是薛焕和蔡寿祺之间的纠纷,至多派一个协办大学士就可以了,但是这样一派,岂不等于表示此案与恭王无关?慈禧太后觉得这也太便宜了恭王。想一想有个现成的人选:肃亲王华丰。在亲贵中,只有他以“宗人府”之长的“宗令”地位,够资格查办有恭王牵连在内的案子。不过华丰只能领个虚名,办案要靠刑部和都察院,这又有顾虑了,如果不教与恭王有关的人回避,查办的结果是可想而知的。
索性再给他一点颜色看!她这样在想,随即写了几个名子,第一个是管刑部的大学士周祖培,第二个是都察院之长的左都御史曹毓瑛,再以下是刑部侍郎王发桂、恩龄、副都御史恒恩,这些人在慈禧太后看,都是恭王的党羽,必须回避。
上谕极其认真,命令肃王与“刑部及都察院研审,务期水落石出”,然后指明那些人该当回避,而蔡寿祺与薛焕“听候传质”。
于是上谕颁发的第三天,肃王在刑部传询蔡寿祺和薛焕、展开审问。
奉旨审问的案子,照例先要被审的人递亲供。蔡寿祺先递的供词,与以前无异,说是“得诸传闻,并无实据”。但明发上谕上既有“务期水落石出”的话,而且指明某些人回避,那就决不能含糊了事,可也不便追得太紧,所以肃王华丰觉得很为难。
好在还有刑部与都察院的堂官,除了奉旨回避的以外,刑部尚书绵森、齐承彦,侍郎灵桂、谭廷襄,都察院左都御史全庆,副都御史景霖、贺寿慈、潘祖荫都在会审。等被审的人退出以后,就在原地会议,研商案情。
座中除了华丰以外,就数全庆齿德俱尊。他与慈禧太后同族,姓叶赫那拉氏,字小汀,隶属正白旗,翰林出身。照他的资望,早就应该当协办大学士了,只以运气不好,居官常吵出乱子,升上来又掉下去,因此越发谨慎持重,不肯有所表示。
“那么,伯寅,”华丰看着潘祖荫说,“你常有高见。替大家出个主意看看。”
潘祖荫名为副都御史,其实常川在“南书房行走”,虽喜欢上书言事,却是个极和平的人,恭王一向为他所敬重。薛焕做过他们江苏巡抚,对于这班江苏籍的名翰林很肯敷衍,交情不错,所以他也不肯多说什么,笑一笑推辞:“此案自然该听刑部诸堂的议论,我跟我们老师,”他指着全庆说:“不过敬陪末座而已。”
于是刑部两尚书,你看我,我看你,支支吾吾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话。华丰看看不会有什么结果,无可奈何地说:“那就再议吧!明天万寿,后天仍旧在这里问。总得想办法,早早结了案才好。”
到了下一次再审,事情忽然起了变化。蔡寿祺突然要求撤回原供,另外改递,指出三个人来,一个是候选知县,此刻不在京城,另外两个是六科给事中谢增和刑部主事朱和钧,关于薛焕行贿的情节,蔡寿祺说是听他们说的。
“怎么样?”华丰指着蔡寿祺改递的亲供问。
大庭广众之间,谁也不敢说一句徇私的话。刑部尚书绵森接口答道:“自然把他们传来问。”
话是这么说,实在没有一个人愿意这么办。于是刑部侍郎谭廷襄自告奋勇,站起身来说道:“既有本衙门的人牵涉在内,我马上派人去把他找来。”
谭廷襄是绍兴人,熟于刑名,而且成了进士就当刑部主事,深知其中的轻重出入,因此有他去料理一切,大家都放了心。
果然,等到下午把谢增和朱和钧传了来与蔡寿祺对质;谢、朱两人一口否认,说从不知有薛焕行贿之事,更没有跟蔡寿祺谈过此案。
“蔡寿祺!”华丰已经接得报告,明白其中的“奥妙”,故意声色俱厉地问道:“你怎么说?”
“这两位不肯承认,我还能说什么?”
“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反正就看见你三翻四覆的,一会儿一个样子!那不存心给人找麻烦吗?”
受了申斥的蔡寿祺,既无羞惭,亦无愤慨,木然无所表示,就象不曾听见华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