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寂寂,禁漏沉沉,一切都如平日。而王公朱门、大臣府第,却颇有彻夜灯火的,鉴园就是如此。文祥和曹毓瑛都还在,宝洌锤娲橇耍蛭钆闪吮灸暾苹崾缘母敝骺迹诙煲胝骺即笱考骤逡黄鹑肽郑宋南榈娜埃然丶倚菹ⅰ
到得二更时分,外面传报进来:“五爷来了!”随即看见惇王甩着袖子,大步而来,宫灯映着他的脸,显得特别红,看样子是有几分酒意了。
恭王和在座的人一起都站了起来,还来不及迎出去,那位向来以仪节疏略,语言粗率出了名的“五爷”,撩起衣幅,一脚跨进门,一手便指着恭王大声说道:“老六,你怎么把老好人的‘东边’也给得罪了!”
这问得太突兀,恭王一时无以为答,不过这时候也还不是他们兄弟俩密谈的时候,因为文祥和曹毓瑛都赶着来向他请安寒暄。
惇王也不坐,就站在那里大发议论,意思中表示这是“闹家务”,慈禧太后不该召见内阁,应该召见近支王公来商量。又用了句“家丑不可外扬”的成语,不伦不类,使得恭王有些啼笑皆非。
但是文祥和曹毓瑛却都认为惇王的所谓“闹家务”,不失为一个看法,太后与议政王之间是国家大事,如果能看成嫂子与小叔的争执,那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就容易了。
因此,他们两人都暗地里向恭王抛眼色,示意他趁此拉拢惇王。恭王自能会意,很沉着地等他滔滔不绝一番议论过后,大口喝茶时,便即表示态度:“麻烦是我自己惹的,我也不必辩白什么!反正在外,有军机,有内阁,在内,有咱们自己弟兄。五哥,你居长,你说吧,我该怎么办?”
“这要大家商量着办。”惇王说,“我的意思得把老七找回来。”
这个主意是不错的,蔡寿祺的原折中,即有以醇王代恭王议政的涵意,则醇王就成了关键人物,他的态度能够澄清,有助于恭王地位的稳定。但是,醇王正在主持修理东陵的工程,不是一两天内赶得回来的,就算能够赶回来,他的态度如何,也很难说。因此,惇王的这个建议虽好,却是缓不济急。
为了敷衍他,文祥接口问恭王说:“五爷的话该听,咱们先给七爷送个信吧。”
“对了!马上派专差给他送信。”惇王说说又语无伦次了,“蔡寿祺这个小子,还真会拍马屁!叫我,就把他找了来,先叫侍卫揍他一顿再说。”
恭王和文、曹二人都笑了。一方面是笑惇王,一方面是笑蔡寿祺,弄巧成拙,“饬下醇郡王、大学士、六部九卿秉公会议”这句话,“醇郡王”三字成了绝大的败笔。不但得罪了惇王,而且将来也会逼得醇王非表示支持恭王不可。当然,这一点还得下功夫去运用。
“目前只有这么办,”文祥很扼要地作了一个结论:“等会议复奏,看上头是怎么个意思?再商量下一步。五爷亲贵居长,该五爷说话的时候,五爷也不是怕事的人。”
这两句话恭维得恰到好处,“对了!”惇王拍着巴掌说,“我不怕事!有话我一定要说。欺侮人可不行!”
这当然是指慈禧太后而言。他们弟兄之间,时有龃龉,不想到了紧要关头,惇王却有休戚相关的手足之情,这是恭王栽了跟斗以后,最大的安慰。
等惇王一走,文祥和曹毓瑛也要告辞了,他们已经商量停当,恭王不上朝,其余的军机大臣依旧入直,一切政务照常推行,要这样才能冲淡“山雨欲来”的阴沉。所以文、曹二人需要回家略微休息一下,五更时分便须进宫。
进宫一直不曾“叫起”,这也在意料之中。朝中各衙门,这一天的目光都集中在内阁。蔡寿祺出了很大的风头,当他一到,聚集在内阁周围的人,无不指指点点,小声相告:“那就是参恭王的蔡翰林。”他也知道大家瞩目的是他,内心不免紧张,尤其糟糕的是他不曾估计到有被召赴内阁“追供”这一个变化,有许多话不能说,有许多话不敢说,恭王不曾扳倒,自己却先有一关难过,心里失悔得很。
进到内阁大堂,只见正面长桌上一排坐着好几位大臣,一眼扫过,见是昨天被召见的七个人以外,另加一位文渊阁大学士倭仁。两殿两阁四相,论资序是武英殿大学士贾桢、文华殿大学士官文、体仁阁大学士周祖培、文渊阁大学士倭仁,贾桢入闱,官文在湖北,在座的也还应该是周祖培为首,但以奉旨由倭仁主持,因而由他首先发言审问。
“蔡寿祺!”倭仁用他那浓重的河南口音,慢条斯理地问道:“你是翰林,下笔措词的轻重,你知道吗?”
“回倭中堂的话,既是翰林,不能连这个都不知道。”
“好,那么我要请教,”倭仁用念文章的调子,拉长了声音说:“‘有贪庸误事,因挟重赀而内膺重任者;有聚敛殃民,因善夤缘而外任封疆者’,这两句话,是指谁呢?”
“是…。”蔡寿祺迟疑了。
“你不能自欺!”吴廷栋鼓励他说,“要讲实话,无须顾忌。”
“听说在‘总署’行走的薛大臣和陕西刘中丞,有此事实。”
“事实如何,请道其详。”倭仁说。
“无非听说而已。”
“听说怎么样呢?”
“听说…,薛、刘两位都是有了孝敬。”
“孝敬谁啊?”倭仁问道:“是议政王吗?”
“是。”
“这得拿证据出来!”周祖培第一次发言,“是有人证,还是物证?”
“都没有。”蔡寿祺这下答得很爽快,“我不过风闻言事而已。”
“你不必有何顾忌!”吴廷栋再一次对他鼓励:“我们面奉两宫太后懿旨,秉公会议具奏,决不会难为你。”
“是如此。确系传闻,並无实据。”
“那么是听谁说的呢?”
“这不必问了。”周祖培反对吴廷栋的态度,“既是风闻,不宜株连。”
“是,不宜株连。”协办大学士瑞常接口说,“我看让他递个亲供,就复奏吧!”
倭、周两阁老都点点头,会议就算结束了。蔡寿祺借内阁的典籍厅,写了一纸简单的“亲供”,也算是过了关了。
于是商量复奏,由刑部侍郎王发桂拟了个稿子,交到倭仁手里,他朗声念道:“窃臣等面奉谕旨,交下蔡寿祺奏折二件,遵于初六日在内阁传知蔡寿祺,将折内紧要条件,面加询问,令其据实逐一答覆,並亲具供纸。臣详阅供内,唯指出薛焕、刘蓉二人,並称均系风闻。其余骄盈,及揽权、徇私三条,据称原折均已叙明等语。查恭亲王身膺重寄,自当恪恭敬慎,洁己奉公,如果平日律己谨敬,何至屡召物议?阅原折内贪墨、骄盈、揽权、徇私各款,虽不能指出实据,恐未必尽出无因。况贪墨之事,本属暧昧,非外人所能得见,至骄盈、揽权、徇私,必于召对办事时,流露端倪,难逃圣明洞鉴。臣等伏思黜陟大权,操之自上,应如何将恭亲王裁减事权,以示保全懿亲之处,恭候宸断。”
大家细心听完,商量着点窜了几个字,发抄具名,递了上去。第二天两宫太后召见倭仁、周祖培等人,慈禧太后不提复奏,先亲手颁下一道朱谕。
“里头有‘白’字,也有句子不通的地方,你们替我改一改!”
三十刚刚出头的太后,作了个略带羞涩的微笑。以她的身分,这样的笑容,难得看见,所以格外显得妩媚。但倭仁茫然不见,他的近视很厉害,而在殿廷之间,照例不准带眼镜,所以接过太后的手诏,双手捧着,差不多接近鼻尖,才看出上面的字迹。
这样看东西很吃力,他便奏道:“请两宫皇太后的旨,可否让周祖培宣读,咸使共闻?”
“可以!”慈禧太后点点头。
周祖培从倭仁手里接过朱谕,因为听慈禧太后说,内有别字与辞句不通之处,所以不敢冒失,先为她检点一遍。那书法十分拙劣,真如小儿涂鸦;把“事”写作“是”:“傲”写作“敖”:“制”写作“致”。还有错得很费解的,“似”写作“嗣”,“之”写作“知”,“暗”写作“谙”。但就是这样如蒙童日课,掉在路上都不会有人捡起来看一看的一张纸,笔挟风雷,令人悚然。周祖培暗暗心惊之余,强自镇静着,走到御案旁边。
这天召见的还是七个人,少了个入闱的副主考桑春荣,多了个倭仁,除去周祖培,那六个人分班次跪下听宣懿旨。
于是周祖培改正了别字,朗声念了出来:“谕在廷王大臣等同看:朕奉两宫皇太后懿旨,本月初五日据蔡寿祺奏:恭亲王办事,徇情、贪墨、骄盈、揽权,多招物议,种种情形等弊。似此重情,何以能办公事?查办虽无实据,事出有因,究属暧昧之事,难以悬揣。恭亲王从议政以来,妄自尊大,诸多狂傲,倚仗爵高权重,目无君上;看朕冲龄,诸多挟制,往往暗使离间,不可细问。每日召见,趾高气扬;言语之间,许多取巧,满口乱谈胡道。似此情形,以后何以能办国事?若不即早宣示,朕归政之时,何以能用人行政?似此种种重大情形,姑免深究,方知朕宽大之恩。恭亲王着毋庸在军机处议政,革去一切差使,不准干预公事,方是朕保全之至意,特谕。”
等他念完,个个心里警惕,女主之威,不可轻视。也就是这一念之间,恭王犹未出军机,慈禧太后的权威已经建立了。
“你们都听见了,”她问:“我们姐妹没有冤枉恭王吧?”
大家都不作声,只有周祖培转身说道:“臣谨请添入数字。”
“噢!你说。”
“‘恭亲王从议政以来’这一句,臣请改为‘恭亲王议政之初,尚属谨慎’。”
慈禧太后还不曾开口,慈安太后表示同意:“这倒是实话。”
既然都如此说,慈禧太后也觉得无所谓,准许照改,又特加嘱咐:“马上由内阁明发,尽快寄到各省,不必经过军机处。”
“是!”这次是倭仁接口,他从容请旨:“恭亲王差使甚多,不可一日废弛,请派人接办。”
这一点慈禧太后还未想到,为了不愿显出她並无准备,随即答道:“军机上很忙,你们大家尽心办理吧!”
这句话一出,有的困惑,有的心跳,困惑的是不知慈禧太后到底是什么意思?军机处除了恭王,轮下来就该文祥领班,那么这“你们大家”四字是作何解释?而心跳的也正是为了这四个字,看样子恭王以下,全班要出军机!“你们大家”是指此刻召见的人,指示“尽心办理”是办军机处的大政,这样,应该很快就有复命,指派在军机处“行走”。
复命倒有,却不是派那些心跳的人当军机大臣。慈禧太后想到了办洋务的总理通商事务衙门,那是个要紧地方,文祥比较靠得住,便特别作了指示,责成他负责。又想起召见、引见带领押班的王公,吩咐派惇王、醇王、钟王、孚王四兄弟轮流。
说完退朝。“你们大家”四字,依旧是个悬疑。倭仁、周祖培和瑞常略略商量了一下,邀请大家到内阁商谈,把慈禧太后的朱谕,改成“明发”,多了一段话,却少了一句话。多的那段话就是慈禧太后补充的指示,“你们大家”改成“该大臣等”,含糊不知是指文祥他们四枢臣,还是这一天召见的七大臣?至于少了的一句话是头一句:“谕在廷王大臣等同看”。因为朱谕中别字连篇,如果让王公大臣同看,少不得会传出去当笑话讲。为了维护天威,以不让人看为宜。
等商量停当,周祖培派人把文祥请了来,当面告知其事。文祥大出意外,原以为内阁会议,蔡寿祺的供词于恭王有利,复奏虽未能尽力为恭王开脱,但至多不过“裁减事权”,撤一两项无关紧要的差使,显显慈禧太后的威风,谁知这个威风显得这么足,差一步就要降恭王的爵!
心中有危疑震撼之感,表面却还平静,文祥也不多说什么,回到军机处,一面派人为恭王送信,一面与同僚商议,觉得处境尴尬。但李棠阶到底是真道学,处之坦然,认为既未奉旨解除枢务,仍当照常供职,所以依旧静坐待命,午间依旧三钟黄酒,一碗白饭。饭罢休息到未初时分,照平常一样,传轿回府。
文祥和曹毓瑛当然要赶到鉴园,惇王也在。恭王的气色不很好,相对自然只有苦笑。
“五爷!”曹毓瑛说道:“明天有好几起引见,该你带领。”
“我那能干这种差使?”惇王把头一扭,摇着手说,“叫老八去!”
“闲话少说。”惇王忽又回身拉着曹毓瑛便走,“来,来,你替我写个折子。”
文、曹二人正就是想的这条路子,交换了一个眼色,曹毓瑛便坐到书桌上,执笔在手等惇王开口。
“不能让她说叫谁不干就叫谁不干!也得大家商量商量。
琢如,你就照我这个意思写。不要紧,话要说得重。“
显然的,惇王由兔死狐悲之感,起了“同仇敌忾”之心,文祥便劝道:“五爷,你先静下来!话不是这么说。”
“该怎么说?”
“话总要说得婉转。”
不容文祥毕其词。惇王便偏着头,扬着脸,大声打断:“她懂吗?”
这是抬杠,不是办事,恭王赶紧拦着他说:“五哥,你听他们两位先说,有不妥的,再斟酌。”
“好,好!”惇王原来就很佩服文祥,这时便把只手临空按一按,“你们商量着办。写好了我来看。”
说了这一句,他从腰带上解下一串小件的汉玉,坐到一边给恭王去赏鉴谈论。文祥和曹毓瑛才得静下来从长计议。
回天之力,全寄托在这个奏折上,所以曹毓瑛笔下虽快,却是握管踌躇,望着文祥说道:“总得大处落墨?”
“那自然,朝廷举措,一秉至公,进退之际,必得叫人心服。”
“啊,啊!”曹毓瑛一下子有了腹稿,“就用这个做‘帽子’,转到议政以来,未闻有昭著的劣迹,被参各款,又无实据。至于说召见奏对,语气不检,到底不是天下臣民共见共闻,如果骤尔罢斥,恐怕引起议论,似于用人行政,大有关系。这么说,行不行?”
文祥把他的话想了一遍,点点头说:“就照这意思写下来再看。”
这样的稿子,曹毓瑛真是一挥而就,用他自己的命意,加上惇王的意思,以“臣愚昧之见,请皇太后皇上,恩施格外,饬下王公大臣集议,请旨施行”作结。
惇王粗枝大叶地看了一遍,没有说什么,恭王却看得很仔细,提议改动一个字:“窃恐传闻于外”改为“窃恐传闻中外”。这是暗示慈禧太后,在京城里的各国使节也在关心这一次的政潮。事实也确是如此,但总有点挟外人以自重的意味,文祥有些不以为然,可是没有说出口来。
这个奏折递到慈禧太后手里,自然掂得出分量。心里气愤,但能抑制,她很冷静地估计自己的力量,决还没有到达可以独断独行的地步,因此,立刻作了一个决定,接纳惇王的建议。
于是她召见文祥、李棠阶和曹毓瑛,除了抚慰以外,把惇王的折子交了下去,吩咐传谕王公大臣,翰詹科道,明天在内阁会议。此外还有许多非常委婉的话絮絮然,蔼蔼然,听来竟似慈安太后的口吻。
这一来,外面的看法就完全不同了。第一,召见三枢臣,把前两天明发上谕中“该大臣等”这四个字,作了有力的澄清;第二,恭王逐出军机一节,必定可以挽回。
因此,这天到内阁来赴会的,特别踊跃,而且到得极早。但是会议却迟迟不能开始,因为倭、周两阁老以及“协揆”瑞常不曾到。再一打听,说是两宫正在召见,除他们三个人以外,还有朱凤标、万青藜、基溥、吴廷栋和王发桂。这是为什么?莫非事情还有变化?大家都这样在心里怀疑。
这是因为慈禧太后前一天又听了安德海的挑唆,说恭王不但没有悔过之心,而且多方联络王公大臣,决定反抗到底。她虽不全信他的,但自己觉得对文祥所说的那番话,显得有些怕事,急于想收篷似地。如果这一天内阁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