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全传_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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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禧全传_001-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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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还有些雅的。”许彭寿又说,“正月里逛琉璃厂,得了个文征明的手卷、草书,写的范成大《田园杂兴》四十首。我临了几本,自己觉得还得意,回头你来看创,有中意的,让你挑一本带走。”
“好极,好极!”朱学勤满面笑容地拱手称谢。
“对了!”许乃普捧着水烟袋站了起来,“仁山,你陪修伯到你书房里坐吧!回头叫小厨房添几个菜,留修伯在这里便饭。”
“六叔,”朱学勤赶紧辞谢,“等我热河回来,再来叩扰。
明天一早动身,还有一两处地方,得要去走一走。“
“这,也好,等行在回来,替你洗尘。”
“我先谢谢六叔。回头我不进去了,此刻就给你老人家辞行!”说着要跪下来磕头。许彭寿一把扶住,朱学勤便就势垂手请了一个安。
等目送许乃普的背影消失,许彭寿才陪着朱学勤到他书房,取出文征明的手卷和他的临本来看——是浓墨油纸的摹写本,点画波磔的气势精神,几乎与原本无异,转折之处,丝毫不带牵强。不见原本,怎么样也想不到出自摹写。
朱学勤高兴极了,老实不客气挑了本最好的,连称谢,然后告辞,并又问道:“可有什么话要带给星叔?”
“明年会试,叫他多用用功。有工夫也写写大卷子。”
“写大卷子的工夫,怕是没有了。星叔跟你不同,其志不在翰林。”
“翰林到底占便宜。”许彭寿说,“象李兰荪,咸丰元年考取军机章京,未到班‘行走’,第二年点了翰林,以后当考官,放学政,中间还丁忧守制了两年,前后算起来不过六年的工夫,就俨然‘帝师’了!”
话中有些牢骚,朱学勤一面敷衍着,一面便向外走,听差见了,高唱一声:“送客!”于是中门大开。照门生拜老师的规矩,朱学勤由边门进来,大门出去,叫做“软进硬出”。
两人走着又谈,许彭寿忽然问道:“修伯,听说翁叔平跟你换了帖?”
“是的。”
“你这位把兄弟,孝悌忠信四字俱全,人也还风雅。”
朱学勤点点头,觉得他的话中肯而中听。
“不过也是个会做官的,如果你不是赫赫的‘红章京’,他这个状元未见得看得起你这个进士。”说罢,哈哈大笑。
朱学勤却有啼笑皆非之感,但此时无可分辩,一揖登车,恰是要到南横街去看翁叔平——翁同龢。
翁同龢正在书房里写“应酬字”。朱学勤不愿分他的心,摇摇手示意听差不必出声,叫自己的跟班取来衣包,在翁家小客厅里换了便服,悄悄站在翁同龢身后看他挥笔。
翁同龢直待写完一张条幅,才发觉身后有人,叫了声“大哥”,赶紧放下笔,取了长袍来穿上,一面又问:“从那儿来?”
“你先别问。我给你看样东西。”说着,他把许彭寿送他的字,在书桌上摊了开来。
翰林的字都写得好,讲究黑大光圆,富丽堂皇,称为“馆阁体”,许乃普就是写“馆阁体”有名的。时下是翁状元的颜字,当行出色,他收藏的碑帖不少,眼界甚宽,对于此道比朱学勤又内行得多,所以一看就能指出,是摹写的文征明的草书。
“那么,”朱学勤问道:“叔平,你看是谁的临本?”
“貌合,神亦不离。出自绝顶聪明人的手笔。”
“一点不错!许仁山可以说是绝顶聪明。”
“喔,是仁山!”翁同龢问:“可是从他那里来?”
“正是。”
“见着许老师了?精神如何?”
“许老师倒还矍铄,仁山却是越来越枯瘠了!而且颇有牢骚,忧怒伤肝,大非养身之道。”
“他有什么牢骚好发?”翁同龢虽是许乃普的门生,但与许彭寿不甚对劲,所以是这样不以为然的语气。
“那也无非有感于李兰荪的际遇之故。”
“状元才放的詹事,传胪早当上了少詹,四品京堂,难道还算委屈?”这是指张之万和许彭寿,他们是道光二十七年会试的同年,许彭寿是会元,殿试中了二甲一名传胪,一甲一名状元就是张之万。
朱学勤听了他的话,不免也想到许彭寿批评他的话,颇有感于“文人相轻,自古已然,于今为烈”这些个话。翁家也是吃了肃顺的亏的,彼此利害相共,正该和衷协力,所以思量着要如何想个办法,化除他们的隔阂,只是眼前无此工夫,只好留到以后再说了。
“大哥!”翁同龢见他默然,便换了别的话来说:“此行有多少时候耽搁?”
“总得个把月。”
“噢!”翁同龢很注意地望着他,仿佛在问:何以须有这么多日子的逗留?
朱学勤心想,这位拜把子的老弟,素来谨小慎微,可共机密,不妨略略透露一点风声给他:“我受命去观望风色,而且要做一番疏导的工夫。行在有个谣言,已上达天听,说这个人要反!”说着,翘起拇指和小指,做了个“六”字的手势。
要造反?翁同龢大吃一惊,不敢再往下打听了。
他既不问,朱学勤自然也不会再说。谈了些别的,又到上房去见了翁同龢的父亲,为户部官票所兑换宝钞舞弊一案,被肃顺整得“革职留任”的体仁阁大学士翁心存,方始告辞。
当日出德胜门,暂住一家字号叫“即升”的旅店。第二天一早,行李先发,朱学勤与送行的至好略作周旋,过了时辰,方始揖别登车。
由京城到热河承德,通常是四天的路程。朱学勤按站歇宿,出了古北口,第三天下午到达滦平县,满洲地名称为“喀拉河屯”,也有行宫在此,离避暑山庄只有一站的途程,如果要赶一赶路,当天也到得了承德。但为了要示人以从容,他还是在滦平住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上车,午初时分到了承德,行李下了客店,人却不能休息,一身行装,先到宫门请安,然后转往丽正门内的军机直庐。
朱学勤是恭亲王留京办理“抚局”,奏准随同办事的人员,但依旧兼顾着军机章京领班的原差使,所以一到先按司员见“堂官”的规矩,谒见军机大臣,呈上了文祥的亲笔信,面禀了在京的“班务”,自然也还谈了京里的情形。
从军机大臣那里下来,到对面屋内与同事相见。大家都正在忙的时候,也不过作个揖,问声好,公务私事,有许多话说,却无工夫。于是曹毓瑛作了安排,晚上为朱学勤接风,邀所有的同事作陪,以便详谈,一面把自己的车借给朱学勤,让他坐了去拜客。
承德地方不大,扈从的官员也不多,拜完客回到客店,时候还早,朱学勤好好休息了一阵,才换了便服,来到曹家,已有好几个同事先在等着,各家都有信件什物托他带来,朱学勤就在曹家一一交代。
开席入座,行过了一巡酒,谈风渐生,纷纷问起故人消息。朱学勤交游最广,问到的几乎无一不识,特别是那些名士的近况,潘祖荫在崇效寺宴客赏牡丹;李慈铭新结识了三树堂的名妓佩芳;翁同龢上已那一天与同乡公祭顾亭林;诸如此类不是风雅便是风流的韵事,他或者亲历、或者亲见,所以谈来格外真切有趣。
“看来九城繁华,依然如昔。”随扈到行在以后,始终未曾回过京的许庚身,感慨而又向往地说。
“就圆明园,却真是伤心惨目。”朱学勤摇摇头不愿再说下去了。
一提到圆明园的遭劫,顿使满座不欢,而且这会谈到时局——恰是曹毓瑛所希望避免的话题,所以赶紧找句话岔了开去。
“修伯,”他说,“你何必住店?搬到我这里来吧!”
“倘或耽搁的日子不多,那就一动不如一静了。”
“‘通典’有话下来了,这里事多,正要添人,意思是让你留下来帮一两个月的忙。”
朱学勤原来就有多住些日子的打算,但这话只好跟曹毓瑛一个人在私底下说,在座的同事中,有些是要顾忌的,所以他表面上只能持一切听上命差遣的态度,点点头说:“我自己无所谓。不过,我在恭王那里,是奉了旨的,倘要我留下来,恭王那里该有个交代。”
“当然,当然。”曹毓瑛说:“好在‘抚局’已成,你原来也该归班了。”
一席快谈,到此算是结束。在“内廷当差”的官员,都起得绝早,所以睡得也早,饭罢随即道谢,纷纷散去。曹毓瑛把朱学勤留了下来,一面差人到客店去算帐取行李,一面将这位远客延入书房,重新沏上茶来,屏人密谈。
朱学勤告诉他,即使没有密信催促,也要到热河来一趟,因为在京听得行在的谣言,说恭王挟洋人自重,有谋反的企图,这话传到他本人耳朵里,异常不安,上折请求到行在来谒见皇帝,就是想当面有所解释。接到朱批的折子,皇帝的猜嫌,似乎越来越重,恭王与文祥商量的结果,决定叫朱学勤来作一番实地的考察,当然也要下一番疏导辟谣的工夫。
说完了这些,朱学勤紧接着又问:“到底有这些谣言没有?”
“怎么没有?连惇王都有这话!”
朱学勤大为惊骇,而且不胜困惑:“‘宫灯’、‘心台’一班人,造此谣言,犹有可说。怎么惇王也说这话?”
“惇王原是个没见识、没主张的人,误信谣言,又何足怪!”
“可是,”朱学勤显得很不安,“惇王的身分不同,嫡亲手足如此说,上头当然会相信。”
“上头还不知惇王的为人?”曹毓瑛极沉着地说,“这些个谣言,当然大非好事,但也不必看得太认真!”
“嗯,嗯!”朱学勤有所领会了,淡焉置之,可能比认真去辟谣,要来得聪明。
“可虑的倒是上头的病!”
“是啊!”朱学勤赶紧又问:“这方面,京里的谣言也极多。
到底真相如何?“
曹毓瑛看了看门外,移开茶碗,隔着茶几凑到朱学勤面前,轻轻说道:“不过拖日子而已!”
“噢!能拖多少日子呢?”
“听李卓轩的口气,只怕拖不过年。”
“那,那…。”朱学勤要问的话太多,都挤在喉头,反不知先说那一句好了。
“‘湖州’的意思怎么样?”曹毓瑛又加了一句:“为恭王打算。”
朱学勤定一定神,才能辨清曹毓瑛所问的是什么,于是答道:“‘湖州’的意思,总要让恭王重入军机才好!”
“此獠不去,恐成妄想。”曹毓瑛做了个“六”数的手势,当然是指肃顺。
朱学勤点点头:“那也只好缓缓图之!”
“你明白这一层,最好。”曹毓瑛警告他说,“人人都知你与恭王的关系,暗中窥伺的,大有人在!”曹毓瑛的观察,一点不错,颇有人在谈论朱学勤到热河的消息,猜测他此行的目的。甚至连小安子都悄悄去告诉懿贵妃:“六爷的心腹,那个姓朱的‘达拉密’来了。”
“嗯!”懿贵妃想了想吩咐:“再去打听,他是来换军机上的班,还是六爷派他来干什么?”
军机处的关防最严密,而且朱学勤谨言慎行,退值以后不出门拜客,住在曹家,也只与些极熟的人在一起打牌喝酒,或者玩玩古董,谈谈诗文,因此小安子始终无法把他的来意打听清楚,只好捏造些无根之谈去搪塞“主子”,前言不符后语,破约百出。懿贵妃心里自然明白,但懒得去寻根问底,因为这些日子,她的全副精神都放在大阿哥身上。
大阿哥决定在四月初七入学,以及派李鸿藻充当师傅,她是在朱谕下来以后才知道的,这倒还在其次,最教她心里不舒服的是,得到消息,说皇帝与皇后事先作过商量,四月初七这个日子,就是皇帝用双喜拿来的时宪书,亲手选定的。男孩子启蒙入学是件大事,那怕民家小户,也得先告诉生母一声,而在宫里居然是这样子!一切都是假的,只有“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这句话,最实在不过。懿贵妃这样在心里想。
不!她又想名位比权势更要紧!名位一到,权势自来。大阿哥入学,皇帝为什么跟皇后商量?就因为她是皇后!此是懿贵妃最耿耿于怀的一大恨事,论家世,钮祜禄氏和叶赫那拉氏,一般都是“上三旗”尊贵的大族。论身分选秀女的时节,一般都是三品道员家的女儿,只不过她早服侍了皇帝两年,便当上了皇后。自己还生了儿子,对得起大清朝的列祖列宗,却连次皇后一等的“皇贵妃”的名位都还没有巴结上,已是天大的冤屈,如今索性连亲儿子入学,都够不上资格说句话,这口气怎能叫人咽得下?
为此,懿贵妃气得发“肝气”,晚上胸膈之间疼得睡不着,要“坐更”的小安子揉啊,捶啊的折腾好半天,才能安静下来。
肝气平复以后,她很冷静地想到,当皇后是今生休想了!那怕现在的皇后,暴疾崩逝,可以断定皇帝宁愿让中宫虚位,决不会册立她为后,至于当太后虽是必然之势,但也要做皇帝的儿子听话孝顺,这个太后才做得有味。倘如宫内相沿的传说,圣祖德妃乌雅氏,因为做皇帝的儿子不孝,雍正元年五月,活活地被气死,算起来不过当了半年的太后,还是个虚名。这样的太后,又何足贵?
由此她有一番觉悟,从现在开始,非要把大阿哥控制在手里,叫他听话孝顺不可。于是,常常传话叫保母把大阿哥领了来玩,和颜悦色地哄着他。母子天性原在,大阿哥平日畏惮生母,只因为懿贵妃不象皇后那样慈爱,现在既然如此,大阿哥自然也乐于亲近生母了。
每当他们母子絮语,不知趣的小安子总爱在旁边指手划脚地胡乱插嘴,皇子只有六岁,爱憎之心却十分强烈,恨透了小安子,但拿他无可奈何。
有一天受了人的教,当小安子又来插嘴时,大阿哥大吼一声:“你个放肆的东西,给我滚!”
这一声吼,殿内殿外的人,包括懿贵妃在内,无不惊异得发愣,自然,最惶惑的是小安子,勉强挤出一脸笑容,弯下腰来说:“大阿哥,你,你是怎么啦?给小安子发这么大脾气!”
皇子似乎忽然长大成人,胸一挺,厉声申斥:“还敢跟我回嘴!”接着用更大的声音,看着一屋的太监和宫女说:“给我把陈胜文找来!”
没有那个太监或宫女敢作声,只偷眼望着懿贵妃,要等她有句话下来,才好行动。
懿贵妃给她这六岁的儿子弄迷糊了,有些困扰,有些不快,但也有些欣悦和得意——为了大阿哥的神气活现,象个身分尊贵的皇长子。
但一看到太监和宫女的脸色,她从困惑中醒悟过来,立即沉着脸喝道:“你这要干什么?”
大阿哥一看到她母亲如此,心里有些发慌,但视线落到小安子身上,却又勇气忽生,朗朗答道:“我要叫陈胜文来问,我跟额娘回话,可许‘夸兰达’在旁边乱插嘴?谁兴的这个规矩?”
居然能如此侃侃而谈,懿贵妃心里明白,不可再用对付一个孩子的办法,哄哄骗骗,就能了事,但也绝对不能依他。主子谈话,“夸兰达”——太监在一旁插嘴,这要在乾隆年间,立刻就能捆到内务府,活活打死。照此刻的罪名,至少也是一顿板子,斥逐出宫。小安子纵不足惜,自己的脸面可不能让人撕破!
于是她略想一想,依旧绷着脸说:“有我在,不用你管!
小安子不对,我会处罚他。“
“那就请额娘处罚小安子!”
是如此咄咄逼人,懿贵妃心里十分气恼,受肃六的气受不够,还受自己儿子的气!这一下,她的胸膈间立刻隐隐作痛,不由得抬起手捂着痛处。
小安子一看这情形,知道祸闯大了!原来还指望着懿贵妃庇护,现在懿贵妃自己都气得发了肝气,她犯病的时候,脾气最坏,说翻脸就翻脸,决不容情,真的叫人传了陈胜文进来,那就只有“万岁爷”才能救得了自己这条命。
一想到此,不敢怠慢,扑通一声,跪在水磨砖地上,双手左右开弓,自己打自己的嘴巴,一面打,一面骂:“小安子该死!小安子该死!”
大阿哥这下心里才舒服了些,逞报复的快意,大声说道:“给我狠狠地打!”
“是!狠狠地打!”小安子还高声回答,就象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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