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海会意,矜持地笑道:“能拿到外面来拾掇的,还不是什么好东西。也罢,拿来给赵四爷瞧瞧吧!”
于是德禄去把安德海带来的那个布包捧了过来,打开来,里面是个黄缎包袱,包着个紫檀嵌螺甸的首饰盒,大盒子里又是许多小锦盒,安德海一一把它揭开,宝光耀眼,美不胜收。赵四脸上,顿时有了肃然起敬的神色。
“请教安总管?”赵四指着一盒翡翠说:“这全是上好的玻璃翠,怎么,一块没有用上?”
“我们太后不爱绿颜色的东西。”
“喔,为什么呢?”
“这…”安德海又是一个矜持的微笑,“这可不便跟你说了。”
“宫里有许多机密,连我们在内廷当差的都不知道。”德禄向赵四凑过脸去,放低了声音,显得极郑重似地,“赵四爷,你回头听安总管跟你说说两宫太后跟皇上的事,不过,你可得有点儿分寸,别在外面多说,那可不是好玩儿的事。”
“是,是!”赵四拚命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于是由德禄穿针引线,很巧妙自然地让安德海得以大谈官闱秘辛。一开始就很成功,因为谈的是肃顺的往事,安德海是身历其境,而且发生过作用的人。谈到与慈安太后的心腹宫女双喜,合演“苦肉计”那一段,连德禄在内务府多年,也还是初闻,所以停杯不饮,聚精会神地倾听。这样一衬托,越发显出安德府的“权威”。赵四大为兴奋,自以为找到了一条最靠得住的路子。
“你看!”等他谈得告一段落,德禄指着放在茶几上的暖帽,对赵四说,“就为了安总管立下这么一件大功,恭王面奏两宫太后,赏了咱们安二爷一支花翎。”
转眼望去,金翠翎羽中,灿然一“眼”,花翎比蓝翎不知好看多少倍!赵四做过官,知道它的身分,对安德海越发仰之弥高了。
“这也不过虚好看!不掌实权,什么也没有用。”安德海说,“譬如两位太后吧,不管是口头上,还是字面上,东边的那位太后一定在前,可是,谁也不怕她。”
“外面都这么说,实权在西太后手里。我就不明白了,”赵四问道,“东太后难道就那么老实?真个一点儿都不管?”
“也要管得了才行啊!”
赵四对这句话非常重视,因为祛除了他心中的一个疑团,怕两宫太后中慈禧太后毕竟是“西边”的,凡事落后一步,外面的传说,不尽可信。现在听安德海的解释,是慈安太后根本就管不了事,那就只从这条路子上下功夫就是了。
于是谈到正文,但以不是什么光采的事,所以提到他在江苏的情形,吞屯吐吐,不能畅所欲言。好在有德禄作必要的补充。而安德海亦根本未打算替他从“正路”上去办,所以就有不明白的地方,也不必去多问,唯唯然装作已懂了的样子,才得略减赵四所感到的,不能毕其词的为难。
“你老哥的事儿,我算是明白了。麻烦是有点麻烦,不过…。”
安德海故意顿住,让德禄去接下文:四目相视,会心不远,该接话的人便说:“不过,总有办法好想是不是?”
“走着瞧吧!”安德海说,“反正我有多大能耐,你总也知道。”
德禄点点头,装得面有喜色,却故意转脸看着赵四,递过去的那个表情是:事情成了!等赵四点了头,答以笑意,他才向安德海使个眼色:“请到这面来,咱们说句话。”
两人站起身来,在远处的椅子上坐下,隔着一张茶几,把头凑在一起,低声密语。在赵四看,他们是在为他筹划路子,其实全不是那回事。
“看样子,这小子是死心塌地了。”德禄问道,“你看,我该怎么跟他说?”
这一问,安德海不免发愣,他原以为德禄早已想好一套话,只不过叫自己出面装一装幌子,谁知临时问计,这倒把人难住了。
“我倒有个主意,”德禄的声音越发低了,“就说走的曹大人的路子,你看行不行?”
“曹大人”是指曹毓瑛。安德海心想,要让赵四心甘情愿地捧银子出来,自然得要个有名望、有实力的人作号召,假借军机大臣的名义,当然最好,就怕风声传到曹毓瑛耳朵里,必然追究,那时可就吃不完兜着走了。
因此,他摇摇头说:“不妥,不妥!”
既然别人的办法不妥,那自己得拿出办法来!德禄心里的这个意思,在他的沉默中就充分表示了。安德海心里有数,骨碌碌转着眼珠,苦苦思索要找个能叫赵四相信,却又无可对证真假,能为自己脱卸责任的人。
“有了!”他终于想到,情不自禁地一拍茶几,大声叫了出来,惹得赵四格外瞩目。
看到他渴望得到结果的眼色,德禄扬一扬手笑道:“你先别忙,等我听听咱们安二爷的高招。”
“是这一个人,”安德海举手遮着嘴唇说,“吴棠!你就这么跟他说,他这个案子要从吴棠那儿报上来,才是釜底抽薪的办法!吴棠不是正跟他作对吗?不要紧,有我。吴棠常从清江浦派亲信来给我们太后进东西,归我接头,太后有话给吴棠,也是我传给来人,让他带回去。个把候补知县开复处分,事儿太小了,算不了什么!”
一面听,德禄已忍不住一面浮露了笑容。当下回到席面上,把安德海的话,照样说了给赵四听,唯一的改动,是把“吴棠”称作“漕运总督吴大人”。
赵四一听这话,又兴奋又忧虑。兴奋的是,这样办等于有慈禧太后仗腰,真正是“天大的面子”;忧虑的是,这一来把行踪泄漏了出去,而吴棠是恨极自己的人,万一指名索捕,岂非惹火烧身?
看他迟迟不语,德禄倒奇怪了,“怎么样,赵四爷?”他忍不住催问。
“我是怕,怕吴大人知道了,会不会行文到顺天府衙门。”
“这什么话?”安德海脸色一沉,似乎生了极大的气,“是太后的面子不够,还是不相信我?”
太后的面子是一定够的,只要交代下去,吴棠不敢不遵,就怕安德海没有那么大面子,所传的话,吴棠不相信出于太后之口,这是很明白的道理。德禄便埋怨赵四,赵四便急忙赔罪。而经过这一番做作,赵四的疑虑反倒消失了。
“那么,”等安德海气平,赵四看着德禄问道:“总该…。”
“我知道,我知道。”德禄乱以他语,“咱们回头谈。”
过了第二天下午,安德海抽个空到内务府,德禄把他邀到僻处,递给他一个封套,里面是一张银票,他略微抽出来瞄了一眼,不多也不少:一千两整。
“我是这么跟他说的,”德禄低声说道:“安总管不要钱,军机处先要铺排一下,不然,就吴棠的奏折来了,照例批驳,太后也不能为一个候补知县扫军机大臣的面子。”
安德海始终有这样一个成见,认为德禄从赵四那里拿的钱,决不止二千两,现在听他又搬出军机处的招牌,这个地方岂是二千两银子所铺排得了的?越发可见自己的看法不错。不过他也知道,即令直言说破,德禄也决不肯承认,徒然伤感情而已!这样,就只好旁敲侧击来套他的底细了。
他的心思极快,念头转定,随即问道:“两千银子不是一个小数目,那小子总有一番话要说吧?”
“还就是以前那些个话,把他身子洗干净了,出两万银子。”说着,德禄把一个“节略”递了给他。
“那么两千就是一成。”安德海紧接着说,“这算是咱们收他的‘定钱’?”
“不是,不是!”德禄很得意地笑道,“这两千是额外的。我跟他说,这不算正项,马上过年了,得先送年礼。他问要多少钱?我说两千,他就给了两千。”
钱来得容易呀!安德海心里在想,那赵四的荷包跟他的人一样,肥得很,只弄他一千银子,实在不能甘心。不管它,他对自己说:先把网撒出去再作道理。
于是他问德禄:“你可知道吴棠的事儿?”
“怎么不知道?有西太后就有他,好比有西太后就有你安二爷一样。”
“你知道就好,我告诉你吧,吴棠快当总督了。”
“他本来就是漕运总督嘛!”
“我是说有正式地盘儿的总督。我看……,”他想了想说,“多半还是两广。毛鸿宾差不多了。”
“喔!”德禄不解地问,“吴棠调了两广怎么样呢?”
安德海把早想好了的一句话,放着不说,作出郑重考虑的神气,好半天,仿佛下定了决心,很有把握地说:“你跟他说,如果他想到广东去补个实缺,连开复处分在内,一共叫他拿三万银子来。我全包了。”
德禄一听这话,再看一看他的脸色,不由得又惊又喜:“安二爷,你,你真能办成?”
“你不信就等着瞧!”
“我信,我信。就这么说了。明天就有回话。”
话是说出去了,安德海回来想一想,事情也真的大可以办得。吴棠在江苏的官声,好不到那里去,常有人告他的状,那些劾奏的折子,往往留中不发,这是一个可以利用的机会。如果能让吴棠知道,他的官运亨通,虽由于慈禧太后的特加眷顾,却也因为有人帮着他在慈禧太后面前说好话,帮着他凡事遮盖,这一来,吴棠必存着感激图报之心,自己为赵四说话就有效用了。
这算是安德海自己琢磨出来的,“交通外官”的诀窍。想到就办,第一步是到内奏事处查档,把历年来参劾吴棠的奏折,都摘录了事由,或“留”或“交”,一一说明。“留”是留中,不必再问,“交”是交到了军机处,自然还有下文,得要往下再查。好在“交”的不多,很快地都查明白了。
这时德禄也有了回话,赵四愿意照办,但银子一时还凑不齐,好在等托好了吴棠,奏报到京,一来一往也得一两个月的工夫,到那时一定筹足了数目送上来,不会耽误。安德海心里明白,这是托词,赵四要等有了真凭实据,才肯付款。照这样看,就全在自己了,有办法,还有上万的银子进帐,否则就只是这一千两。
过年只有半个月了,快到“封印”的那几天,大小衙门,无不格外忙碌。各省的专差,也络绎到京,年下的“公事”与平日不同,第一样是“进贡”,都归内务府接头;第二样是“送节礼”,王公大臣的府第,特别是恭王府,真个其门如市,大致各省凡是要进贡的特产,恭王那里照样有一份;第三样是“送炭敬”,翰林、御史,不管事的各部司员,那些穷京官,全靠各省督抚司道,按时脂润,夏天“冰敬”,冬天“炭敬”,名目甚多,数目不一,看各人的力量、身分、交情而定。最阔的是闽浙总督左宗棠送工部右侍郎潘祖荫的“炭敬”,每年照例一千两,这因为当年官文参劾骆秉章“一官两印”,左宗棠获罪,是潘祖荫所力救的缘故。
当然,还有些馈赠,近乎贿赂,或者另有作用,赠者受者都讳言其事的,吴棠就是这样。为了报答慈禧太后的特达之知,逢年过节,必有上万银子送到方家园“照公府”。巧得很,他派的差官到方家园时,恰好安德海在那里“传懿旨”,一谈起来,那差官自然知道慈禧太后面前有这么个得宠的太监,顿时肃然起敬,说了许多恭维仰慕的话。
安得海觉得这意外的邂逅,也有不巧的地方。如果事先知道有这么个差官到京,可以经过德禄的安排,装一番场面,使他望之俨然,说话就比较显得有力量。现在凭空要把自己的架子装点起来,倒是件不容易的事。
因此,他一面听那差官在恭维,一面在心里转念头,想来想去总觉得先要用个什么手段,把他唬住了,下面的戏才好唱。
于是他先按兵不动,甚至连那差官的住处都不问。等从方家园回宫,他在路上想好了一条移花接木之计,他告诉慈禧太后,说吴棠的差官遇见了他,异常高兴,那人正不知如何来找他。
“找你干什么”慈禧太后讶然相问。
“也不是他找奴才,是吴棠有一番孝心要上达,叫他找着了奴才转奏给主子听。”
“喔,”慈禧太后很感兴趣地问:“吴棠有什么话?”
“吴棠说,太后的恩典,天高地厚,不知怎么样报答?除了照例的贡品以外,太后想吃点儿什么,用点儿什么,尽管吩咐下去,他尽心尽力办了来孝敬太后。”
“难为他,算是个有良心的。”
就这一句话,不能达成他的效用,所以安德海便怂恿着说:“难得他这番孝心,主子倒不可埋没了他。”
慈禧太后想了想,随口说了句:“‘苏绣’不是挺有名的吗?看有新样儿的衣料没有?”
“是!奴才马上传旨给他。”
有了太后的这一句话,安德海便是“口衔天宪”了!按着规矩来办,先到敬事房传旨“记档”,接着派一个苏拉到内务府通知,传唤漕运总督衙门的差官,第二天一早到隆宗门前来听宣懿旨。
那是“官面”上的一套,另外他还有一套。找到德禄,悄悄嘱咐,要他设法把那传唤的差使讨了下来。这件事不难,德禄回到内务府,不须禀明司官,找着被派去传唤的同事,私底下就把那个差使讨过来了。
到了兵部街提塘公所,寻着那名差官,德禄交代了公事,那差官大为紧张,“请教,”他问,“不知道是什么事儿?”
德禄歉意地摇摇头:“那可谁也不知道了。再老实说一句吧,这种事儿,我们内务府也是第一次遇见。那当然是因为‘上头’对你们吴大人,另眼看待的缘故。”
“是,是!”听得这句话,那差官放了一半的心,为了想多打听些内廷的情形,他跟德禄大套交情,彼此通了姓名、职衔,这差官自道姓吴,是个漕标的记名守备。
德禄也是有意结纳,出以诚恳谦虚的态度,颇有一见如故之感。他为吴守备说了许多宫内的规矩礼节,附带也大捧了安德海一番,说慈禧太后对他,言听计从,最后还加了句:“什么事儿你只听他的,准没有错!”
吴守备自然深深受教。第二天一大早到内务府,由德禄领着,到了隆宗门外,找间僻静的朝房,德禄把他一安顿下来就先走了。殿阁巍巍,气象森严,吴守备第一次深入大内,怕错了规矩,一步不敢乱走。这样等了有个把时辰,不见德禄来招呼,心里正焦灼不安时,一个拖着蓝翎的侍卫走了进来,神色凛然地扬着脸问道:“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漕运总督衙门的差官,来听宣懿旨。”
“谁带你进来的?”
“内务府的德禄德老爷。”
“德禄?”那侍卫皱着眉,斜着眼想了想:“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是,是,安总管派人来通知的,说到这儿来等。”
“喔,喔,”脸色和声音马上不同了,“原来是安总管,那就不错了。你等着吧,他的事儿多,只怕还得有一会儿才能来。”
说完,那侍卫管自己走了。吴守备算是又长了一层见识,原来安德海在宫里有这么大的气派!这个长得象个小旦似的太监,真正不可以貌相。
这样又等了好一会,终于把安德海等到了。他是由德禄陪着来的,吴守备一眼瞥见,慌忙迎了出去,远远地就垂手肃立,等他走近了,亲热而恭敬地叫一声:“安总管!”
“喔,原来是你。”安德海看着他点一点头,管自己走了进去,往上一站,说一声:“有懿旨!”
吴守备从未有过这种经验,也不明了这方面的仪注,心里不免着慌,便有些手足无措的神气,德禄赶紧在他身边提了一句:“得跪下接旨!”
等他直挺挺地跪了下来,安德海不徐不疾地说道:“奉慈禧皇太后懿旨:着漕运总督吴棠,采办苏绣新样衣料进呈。钦此。”念完了又说一句:“你起来吧。”
吴守备不胜迷惘,站起身来把安德海口传的旨意,回想了一遍,开口问道:“请安总管的示下,太后要些什么样的苏绣衣料?”
“那可不知道了!”安德海慢吞吞地,撇足了京腔,“上头交代的就这一句话,你回去告诉你们大帅,让他瞧着办吧!”
说完,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