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垣和肃顺商量以后,认为这个办法值得一试,于是第二天“见面”,等把各方面办理丧仪的准备情形报告完了以后,便说:“臣等三个,差使太多,实在忙不过来,司员来回公事,总要等上了灯才能清楚。想请懿旨,是不是酌量改派?”
遇到这些陈奏,照例是慈禧太后发言,“最近没有加派你们什么差使啊!”她说,“何以以前忙得过来,这会儿就忙不过来了呢?”
“这有个缘故,有些差使,平常看来是闲差,此刻就不同了。”
“噢。倒说说看!”
于是载垣说了缘故,銮仪卫原是沿袭明朝锦衣卫的制度而来,只不象锦衣卫那样,担任查缉侦探的任务,此外仪仗卤簿,辇辂伞盖,铙歌大乐,仗马驯象都由銮仪卫管理。如果天子安居深宫,自然清闲无事,于今小皇帝奉梓宫及两宫太后回京,虽在大丧期间,不设全副仪驾,但也够忙的了。至于上虞备用处,载垣就略而不提了,因为这纯粹是皇帝巡狩,陪着在左右玩的一种差使,多选八旗大员的子弟充任,皇帝出巡时扶轿打伞,捕鱼捉鸟,都是他们,所以上虞备用处,俗称“粘竿处”。大行皇帝在日,载垣因为领着这个差使,成了亲密的游伴,常借着打猎行围的名义,为大行皇帝别寻声色,这一层,载垣不免情虚便不肯多提。
听了他的陈奏,慈禧太后未作表示,只问端华和肃顺,又有什么困难?端华自陈,受顾命以后,每日在内廷办事,兼顾行在步军统领这个差使,十分吃力。肃顺则要求开去理藩院和向导处的差使,这个差使平时一点事都没有,一有事就是发财的机会,遇到皇帝出巡,豫遣大臣,率领御营将校,勘察跸路所经的路程远近,桥梁道路的情况,如果认为不妥,立即可以责成地方官修理。明明可以不经这座桥梁,偏说是必经之路,明明道路平整,不碍仪驾,偏说坎坷不平,这里面就要看红包大小来说话了。还有富家大族有关风水的祖坟,亦可说是跸路所经,非平掉不可,那个红包就更大了。当然,肃顺不会要这种钱,他的意思是要让两宫太后知道,既要恭奉梓宫在后,又要豫作向导在前,而蒙古、西藏等地的王公藩属,吊临大丧,又都要理藩院接待,这都得靠他一手料理,劳绩可想而知。
但是,他们再也没有想到,慈禧太后静静地听完了陈奏,一开口就是:“好吧!”紧接着又说:照你们的话办,载垣銮仪卫和粘竿处的差使,端华步军统领的缺,肃顺管理藩院和向导处的差使,一概开去。应该改派什么人,你们八个人到外面去商量好了,马上写旨来看。“
这一下是铁案如山了!肃顺大为懊丧,心里直骂他那位老兄端华出的是“馊主意”,但弄巧成拙,事情到了这一步,唯有照办。顾命八臣退了出去,在烟波致爽殿门外的朝房里开了一个会。自然,也只有他们三个人发言,商量的结果,决定便宜不落外方,但这些差使都是“满缺”,所以由景寿掌理銮仪卫,汉军的穆荫管理理藩院,上虞备用处拟了大行皇帝嫡现的姐夫,“四额驸”德穆楚克扎布,向导处拟了僧王的儿子伯彦讷谟祜只有行在步军统领这个缺,较费商量,研究了半天,拟了曾经做过步军统领,留京办理,主持巡防的刑部尚书瑞常补授。
当时由曹毓瑛写了旨稿,重复进殿回奏。慈禧太后一看,除景寿和穆荫以外,其他三个都是蒙古人,心中会意,却不说破,反正肃顺走了一着臭棋,把这些可以作为耳目的差使,轻易放弃,实在是自速其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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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行宫里上上下下,忙得不可开交,人来人往,箱笼山积,每人心里都有着掩不住的兴奋,终于要回城了!行宫到底不是久居之地,而况亲友大部分在京里,仅仅是想到远别重逢,把臂话这一年的离乱,便觉归心如箭,神魂飞越了。
只有两宫太后和小皇帝是安闲的,一切都不须他们动手,但两宫太后身子安闲,心里紧张,只要一静下来,就不免一遍又一遍地盘算着到京以后要见的人、要说的话、要做的事。特别是慈安太后,她叫双喜替她在贴身所穿的那件黑布夹袄里面,做了个极深的口袋,藏着曹毓瑛所拟的那道上谕,原已严密稳妥,万无一失,但她怎觉得不放心,不时要用手去摸一摸。
慈禧太后看在眼里,直到九月二十三起床,在漱洗的那一刻,才悄悄向她提出警告:“姐姐,一出了宫,耳目多,咱们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眼里。你可别老去摸‘那个东西’,让人看着犯疑心!”
“嗯,我知道。”说了这一句,她倒又不自觉地把手伸到胸前,一触摸到衣服才意会到,自己都觉得好笑。
漱洗完了,传过早膳,敬事房总管太监来请驾,到澹泊敬诚殿行启灵礼。小皇帝奠酒举哀,撤去几筵,由肃顺亲自指挥,把梓宫请到一百二十八名伕子所抬的“大杠”上,然后御前大臣醇亲王和景寿,引领着小皇帝到行宫大门的丽正门前恭候,等梓宫经过,率领文武百官跪送上道。这时两宫的黑布轿,已在行宫侧门等候,小皇帝依旧跟着慈安太后一起,由间道疾行,先到喀拉河屯行宫,匆创传过午膳,由景寿陪着,乘轿到“芦殿”——席棚搭盖,专为停奉梓宫之用的简陋殿廷,奠了奶茶,依旧回到喀拉河屯行宫。
除了肃顺和醇亲王,以及其他少数大员,如肃顺的心腹,吏部尚书陈孚恩等等,扈从梓宫以外,其余的都随着皇帝行动。早在康熙年间,就已建立了完善的巡幸制度,虽在旅途,照常处理政务,所以当慈安太后和丽太妃正绕行喀拉河屯行宫各处,指指点点在追忆去年中秋仓皇到此的光景时,慈禧太后却在大行皇帝当时所用过的御座上,批阅章奏。因景生情,瞻前顾后,她仿佛有一种化为男儿身,做了皇帝的感觉。这份感觉,不但美妙,而且新奇,坐在御座上,扶着靠手,顾盼自豪,竟舍不得离开了。
就在这时候,御膳房首领太监来请示晚膳的菜单,她忽生怪想,这样吩咐:“照去年大行皇帝在这儿用膳的单子开。”
御膳房首领大出意外,嗫嚅着说:“那可记不得了。”
慈禧太后冷冷地答了两个字:“查档!”
御膳菜单,逐日记档,但在道路之中,谁也不会把老档放在手边,看她的颜色不妙,御膳房首领,不敢多说,硬着头皮答应,退了下来,自去设法。
仓卒之间,膳档是无论如何没有办法去查的,好得旧人还在,大家苦苦思索,幸喜那天时值中秋,地在行宫,印象较深,把残余的记忆七拼八凑,居然凑完全了,除了大丧不用黄、红等色,只用青花瓷器以外,慈禧太后所用的这一桌晚膳,与大行皇帝当日所传的几乎完全一样,但感慨弥深,浅尝辄止的情形,也是一样,尤其是慈安太后,触景生情,简直食不下咽了。
除了感慨,也还有惊疑,一路扈从的禁军,大部分还掌握在肃顺、载垣和端华的手中,时机逼到了紧要关头,一言半语的疏忽,可以激出不测之祸,所以两宫太后相约绝口不谈到京以后的一切。慈禧太后则更担心着名为恭护梓宫,其实负有监视肃顺的任务的醇王,她深知她这个妹夫,才具平庸而又年轻气盛,与肃顺朝夕相处,倘或发生争执,泄露真意,后果不堪设想。这样提心吊胆,一直进了居庸关,听说胜保新练的京兵来迎驾,才算放了一半心。
过了密云,京师在望,九月二十八日的未正时分,到了顺义县西北的南石槽行宫,这里离京城只有一天的路程了。三品以上的官员,规定在此接驾。等两宫太后的大轿,沿着黄沙的跸道,静悄悄地将进街口,只听有人朗声说道:“臣奕䜣跪请皇上圣躬万安。”
一听这声音,慈禧太后不由得激动了,只觉万感交集,不辨是悲是喜?忍不住掀开黑布轿帘,自泪眼模糊中望出去,正看见恭王颀长的身躯伏了下去在免冠磕头。
“好了!”慈禧太后擦着眼泪,舒了口气,无声地自语:“这可不怕了!”
长长的接驾的行列,一个个报名磕头,等声音静止,大轿也进了行宫,直到寝殿前院停下,先到的太监宫女,一拥上前,行了礼接着各人的主子,进殿休息。
慈禧太后仍住西屋,刚要进门,听得有人在一旁高声喊道:“奴才给主子请安!”
是安德海!慈禧太后颇有意外之感,自然也很高兴,但此时却不便假以词色,只说了两个字:“起来!”
“喳!”安德海响亮地答应一声,站起身来,疾趋上前,洋洋得意地扬着脸,掀开了青布门帘。
除了两宫太后和双喜以外,殿里殿外的人,无不大感困惑,但只有小皇帝说了话,“皇额娘,”他拉着慈安太后的衣服问道:“小安子不是犯了过错,给撵出去了吗?怎么又来了呢?”
“别多问!”慈安太后说了这一句,仿佛觉得不妥,便又说道,“犯了错,只要改过了,自然还可以回来当差。”
小皇帝不甚懂她的话,但也没有再问,只翻着眼睛骂了句:“讨厌!”
“不许骂人!”慈安太后拉着他的手说:“来吧,一身的土,让双喜给你换衣服,洗了脸好吃饭。”
两宫太后都换了衣服,重新梳洗,然后传膳。敬事房首领陈胜文,用个银盘,递上“膳牌”,薄竹片涂粉书名,在传膳时呈进,以便引见或召见。
慈禧太后翻了一下,看见恭王的名字,便向慈安太后征询意见:“咱们跟六爷见个面儿,问一问京里的情形吧?”
她的声音很大,仿佛是故意要说给什么人听似地,慈安太后懂得她的意思,越到紧要关头越小心,防着有肃顺他们的耳目,便也提高了声音答道:“是啊!我就惦念着宫里,也不知安顿得怎么样了?”
这表示召见恭王,不过是问问宫廷琐务,把他当做一个内务府大臣看待,无关紧要。而恭王自然也有警惕,递牌请见,无非是因为自己的身分,不能不出此一举,其实也不承望见着两宫太后。所以听得传旨召见,心里反而惴惴然,唯恐慈禧太后不识轻重,说出句把激切愤慨的话来,或会招致意想不到的阻碍和变化。
因此,当见着两宫太后时,他特别摆出轻松舒徐的神色,磕了头起身,又向小皇帝请了个安,随即执着他的双手,高兴地说道:“皇上的气色极好。一路没有累着吧?”
“嗳!一路还算顺利。皇帝很乖、很听话,上芦殿行礼,都是一个人坐着轿子去。”慈安太后又吩咐小皇帝:“叫六叔!”
小皇帝受了夸奖,越发听话了,叫一声:“六叔!”随即倚着慈安太后的膝头,静静地看着恭王。
恭王却转脸去看慈禧太后,他不敢使什么眼色,但她从他眼中也看出他的意思,便即闲闲问说:“京里还安静吧!”
“安静。”恭王从容答道,“京里听说两宫太后回銮了,民心振奋得很。”
“噢!”慈禧太后面有喜色,“可真难为他们了。天冷了,穷家小户也得照应。可商定了什么章程没有?”
“请两位太后放心。已经定了十月初一开粥厂。”
“那好。”慈禧太后沉吟了一会,很谨慎地问道:“董元醇那个折子驳了下去,外面有什么话没有?”
这话很难回答,实情无法在此时此地陈奏,但又不能不作一些暗示,恭王想了一下答道:“大家都说,董元醇那个折子写得不好。”
写的不好是说文字不好,不是意思不好,两宫太后都会意了。
恭王见此光景,便不等她们再问,索性说在前面:“梓宫回京的大小事务,臣会同周祖培、桂良、贾桢、沈兆霖、文祥、宝洌В褂懈嫱说睦铣计眦猎濉⑿砟似铡⑽绦拇嫠牵忌塘亢昧耍坏然噬系骄床烤桶嗳グ欤蛭抟皇А!
这一说越发叫人放心,慈禧太后便问:“明儿什么时候到京啊?”
“大概总在未刻。”
“这一年多,大家把局面维持住,可真是辛苦了。在京的大臣,皇帝都还没有见过,一到京就先见个面吧!”
说着,慈禧向慈安看了一眼,另一位太后就微微点头。恭王察言观色,知道慈禧太后是想一到京就动手,时机似乎太局促了些。
他还在考虑,她却在催了:“六爷,你看行不行啊?”
恭王心想,来个迅雷不及掩耳也好,于是很沉着地答了一个字:“行!”
这时慈安太后亦已看出慈禧急于要动手的意向,心里不由得有些紧张,口中便迟疑地问了出来:“明天来得及吗?”
恭王正要这句话,随即答道:“皇上倘是后天召见,那就诸事皆妥了。”说到这里,放低了声音,神色郑重地又加了一句:“事须万全,容臣有部署的工夫。”
“事须万全”这四个字,颇为慈禧太后所重视,想了一下,点点头说:“好!明天等我们回到宫里,六爷再‘递牌子’吧!”
这是说明天还要召见恭王一次。他也觉得有此必要,应声:“是!”接着跪安退出。
第二天一早由南石槽动身,两顶大轿,慈安带着小皇帝在前,慈禧在后,辰时起驾,迤逦南行。未正一刻,到了德胜门外,三品以下的官员,在这里接驾,报名磕头,轿子便走得慢了。等进了德胜门,由鼓楼经过地安门,向东往南,由天安门入宫,换乘软轿,到了历朝太后所住的慈宁宫,已是薄暮时分了。
天一黑便不能召见外臣,慈禧太后心里急得很,所以一进宫还来不及坐定,便叫过安德海来,低声嘱咐:“你去看看,六爷来了没有?来了就‘叫起’,让他在养心殿等着。”
“喳!”安德海答应了一声急忙忙奔了出去。
慈安太后见此光景,也就不忙着换衣服休息,与慈禧坐在一起,一面喝着茶,进些点心,一面等安德海来回话。
也不过两刻钟的工夫,安德海回来奏报,说恭王早已进宫,此刻遵旨在养心殿候驾,慈宁宫到那里不算远,两宫太后也不传轿,走着就去了。
养心殿从雍正、乾隆以后,就等于乾清宫一样,是皇帝的寝宫,也是皇帝日常召见军机,处理政务的所在,但大行皇帝在日,住在圆明园的日子多,在宫的日子少,所以对两宫太后来说,养心殿是个很陌生的地方,一进了殿门,竟不知该往什么地方走?
安德海极其机灵,抢上两步,躬身问道:“请懿旨,是不是在东暖阁召见?”
这提醒了两宫太后,并排走着,进了东暖阁,在明晃晃的烛火下,召见恭王。
“这儿的总管太监是谁?”慈禧先这样问。
这一问把恭王问住了,楞了一下答道:“容臣查明了回奏。”
“不要紧。我不过想问问,这里的人都靠得住吗?”原来是怕泄漏机密,这是过虑了,“靠得住。”恭王答道:“伺候养心殿的,都知道轻重。请两位太后放心!”
“那就好!”慈禧太后的声音也响亮了,“六爷,你看明儿该召见那些人呐?”
“人不宜多,管用的就行。臣拟了个单子在这里,请两位太后过目。”说着,掏出白纸书写的名单,递了上去,慈安太后接了过来,随手转交了给慈禧。
这张名单上开着简单的履历,恭王交到慈安太后手里,她略看一看,怕里面有什么字不认得,便顺手递到左边:“妹妹,你念吧!”
于是慈禧太后接着单子念道:“恭亲王奕䜣。
文华殿大学士桂良,字燕山,瓜尔佳氏,满洲正红旗。
武英殿大学士贾桢,字筠堂,山东黄县。
体仁阁大学士周祖培,字芝台,河南商城。
军机大臣户部左侍郎文祥,字博川,瓜尔佳氏,满洲正红旗。“
念完了,慈禧太后接着便问:“我记得大学士一共是四位?”
“是!”恭王答道:“还有一位是文渊阁大学士官文,奉旨留在湖广总督任上,所以不能开进去。”
名单是恭王召集心腹,研商以后决定的,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