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交涉办下来,荣全累得筋疲力尽,但他无法偷闲息两天,大征礼一过,马上得预备大婚正日的庆典。光是皇后的妆奁进宫,就非同小可,其中有无数玉器、玻璃器皿、大大小小的镜子,碰坏一点就是不吉利,怎么向崇家交代?为此荣全日夜担心,魂梦不安!
但是大大小小的官员,却是喜气洋洋,轻松的居多。各衙门虽不象“封印”以后那么清闲,但也决不象平日那样认真,公事能搁的都搁了下来,等过了大婚喜期再说。朋僚相聚,谈的总是如何相约找个适宜的地方去看皇后的嫁妆,或者如何结伴入宫瞻礼。这样到了八月底,奉准入觐的官员纷纷到京,便另有一番趋候应接的酬酢,大小衙门,越发冷冷清清了。
彭玉麟也就在这时到了京师,一进崇文门,先到宫门递折请安,当天便赏了“朝马”,传旨第二天召见。
召见是在养心殿的东暖阁,皇帝虽未正式亲政,但实际上已开始亲掌政务。所以这天也是皇帝问的话多,垂询了从湖南启程的日期,周阅长江各地的情形,皇帝说道:“看你的精神倒还不坏!”
彭玉麟率直答道:“臣有吐血的毛病,晚上也睡不好,难胜烦剧。”
“这一趟巡视长江,你很辛苦了。足见得身子还很好。”
“是!”彭玉麟答道:“臣不敢不勉效驰驱。”
“这才是!朝廷全靠你们老成宿将。”皇帝有些激动,“现在洋人狂妄得很!彭玉麟,你要替我办事,把长江水师整顿好了,还要替我筹划海防!”
皇帝这样在说,一旁带班的恭王,颇为不安。因为海防是另一回事,归直隶总督兼领的北洋大臣,与两江总督兼领的南洋大臣分别负责,尤其是北洋大臣李鸿章,海防事宜实际上由他一手在经理,其中牵涉到洋务与船政,与彭玉麟无涉。倘或皇帝年轻气浮,贸贸然面谕,真个叫彭玉麟去筹划海防,那时既不能奉诏,又不能不奉诏,岂不是要平添无数麻烦?
幸好,彭玉麟很有分寸,“江南的江防,跟海防的关系密切,江阴与吴淞两处,防务更为紧要。臣已面饬守将,格外当心。”他略停一下又说:“凡江南江防,与海防有关联的各处,臣请旨饬下新任长江水师提督李成谋,加意整顿。至于南北洋海防,臣向来不曾过问,实在无可献议。臣此次进京,在天津曾跟李鸿章见面,亦曾听他谈起北洋海防,处置甚善。请皇上仍旧责成李鸿章加紧办理,数年以后,必有成效。”
这一说提醒了皇帝,连点头,不再提到海防,“你保举的李成谋,才具怎么样?”
“李成谋是李臣典的胞弟,他在福建的官声甚好,不尚浮华,肯实心办事。目前长江水师的习气甚深,须有诚朴清廉的人去整顿,臣因此保举李成谋。”
“嗯,嗯!”皇帝又问:“你在湖南的时候,与曾国荃可有往来?”
“臣居乡庐墓,足迹不出里门,与曾国荃难得见面。不过常有书信往来。”
“他的精神怎么样,是不是很好?”
“是!”彭玉麟答道:“曾国荃带兵多年,习于劳苦,精神很好。”
“既然精神很好,就该出来替我办事。”
这一说,恭王又在心里嘀咕。曾国荃因为参了官文的缘故,旗下亲贵,对他异常不满,一时没有起用的可能。皇帝不知道这些恩恩怨怨,想到谁就要用谁,将来一定会惹出许多风波,得怎么样让他明白其中的窒碍顾虑才好。
“杨岳斌呢?可常见面?”皇帝又问,“你跟他共事多年,想来一定常有往来?”
这一问又见得皇帝对过去的情形欠熟悉,杨岳斌与彭玉麟都由水师起家,杨在前面彭在后,以后彭玉麟改了文职,反可以节制杨岳斌,因而生了意见。杨彭不和,连慈安太后都知道,就是皇帝懵懵懂懂,问出这样的一句不合的话,令人适背会来后好笑。
然而在彭玉麟却不是好笑,而是有些困惑,不知道皇帝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当然,此时唯有简简单档地回答,说跟杨岳斌不常见面。
皇帝的话问得不得体,慈禧太后早就觉察到了,再问下去还不知道会有什么笑话,因而此时接过话来,将彭玉麟慰勉了一番,说他不辞劳怨,实心可嘉。又劝他节劳保养,莫负朝廷倚重之意,然后吩咐:“跪安吧!”
彭玉麟还是初次觐见,早已请教过人,知道这就是召见已毕的表示,当即免冠碰了头。又因为听说过左宗棠觐见,把大帽子遗忘在御前的笑话,所以特别检点,总算顺顺利利地完成了“面圣”的一件大事。
回到下榻之处的松筠庵,已有好几位同乡京官在等着,应酬了一阵,分别送走。刚换下官服想休息,从人来报:“军机沈大人来拜!”
这当然不会是泛泛的官场客套。彭玉麟经过天津时,已从李鸿章口中,相当深入地了解了朝中的“行市”,两位汉军机大臣,已成南北对峙,各张一帜的形势。看起来是李鸿藻的声势来得壮,以帝师而提倡“正学”,尤其是在倭仁死后,徐桐虽想接他的衣钵,无奈《太上感应篇》比起程朱的《太极图说》,究竟不可同日而语,所以卫道之士,直谏之臣,隐隐然奉李鸿藻为宗主。但是,这可以巩固他的地位,却不能增加他的权力。
李鸿藻得的是虚名,实权远比不上沈桂芬。沈桂芬出于文祥所荐,而文祥人和政通,不但受两宫太后的信任和恭王的倚重,并且外而督抚将军,内而部院大臣,无不对他尊敬。沈桂芬有此奥援,加以在总理衙门支持宝洌В鼗ざ志⌒模虼耍搜笪褚酝猓蟊︿'专管财政那样,综揽军务亦几乎成了沈桂芬的专责。
为此,彭玉麟对这位军机大臣来访,十分重视,请在杨继盛当年草疏弹劾严嵩的“谏草亭”中相见。沈桂芬虽是江苏吴江人,寄籍宛平,是在京城里长大的,一口低沉而带磁性的京腔,配上他那清癯儒雅的仪表,令人觉得肫挚可亲。他的清廉也是有名的,一品当朝而服饰寒素,这一点更合彭玉麟的胃口,所以一见便道倾倒之意。
沈桂芬首先转达了恭王的意思,想请他吃饭,作个长谈,无奈大婚期近,忙得不可开交!特意托沈桂芬致歉,等过了庆典,再发帖子奉邀畅叙。接着又说,恭王对他十分尊重,所以凡有所请,无不依从。
提到这一点,彭玉麟确是感激,对长江水师整顿的章程,弹劾的官吏,保荐的人选,请无不准,除了曾国藩,朝廷没有这么给过面子。当然,其中也有沈桂芬斡旋的力量,转念到此,便正好趁这时候道谢。
“都亏经翁玉成。”他拱拱手说,“感何可言!”
“不敢,不敢!”沈桂芬平静地答礼,“大功告成,军心不免松懈,骄兵悍将,日益难制,朝廷要借重雪翁清刚正直的威名,整顿出一个榜样来。圣意如此,军机上当然力赞其成。皇上对雪翁尤其看重,刚才面谕,无论如何,不可高蹈。只怕日内就有明发。”
“这……,”彭玉麟试探着问:“皇上不知道是怎么个意思?”
“想留雪翁在京供职。不过眼前还没有适当的缺,只怕要委屈雪翁。”沈桂芬又说:“今天拟大婚执事的名单,派了雪翁‘宫门弹压大臣’的差使,明天就要演礼,完了事,请到军机上来坐一坐。”
彭雪琴心里有数,派什么缺,明天就可定局。听这口气,大概是回任兵部侍郎。以前不能干,现在自然更不能干,且到时候再说。
第二天一早,各衙门大小官员,都赶进宫去看热闹。这天是礼部堂官率领司官演习大婚仪礼,准许各衙门官员仰瞻盛典。彭玉麟也早早到了太和殿前。
这天演礼,主要的是排百官朝贺的班次,乱糟糟的没有什么好看,但彭玉麟却舍不得走,他是平生第一次进京,自然也是第一次瞻仰九重宫阙。仰头瞻望着二丈高的殿基上,十一楹宽、五楹深的太和殿,心中生出无限感想,什么建牙开府、起居八座?不到这里,不知人间什么叫富贵?这样转着念头,越觉此身渺小,把功名也看得更淡了。
就在这时气喘吁吁地赶过来一名·“苏拉”,彭玉麟昨天见过,知道他在隆宗门当差,军机处和南书房有什么需要跑腿的差遣,就是他的职司。看样子是冲着自己来的,因而定睛望着。
果然,那苏拉到了面前,先长长喘口气,然后说道:“恭喜彭大人!”接着便请了个安,从靴页子里掏出一张纸,递了过去:“沈大人叫我送来的。”
“喔,多谢!”彭玉麟接过那张纸来看,上面抄着一道上谕:“彭玉麟着署理兵部右侍郎,童华毋庸兼署。前据彭玉麟奏恳陛见后回籍养疴,此次召见时复再三陈情,彭玉麟办事认真,深堪嘉尚,刻下伤疾已痊,精神亦健,特令留京供职,用示朝廷倚重至意。毋得固辞!”
“沈大人还关照,请彭大人这会儿就到军机,六王爷等着见面。”
“好,我此刻就去。”
于是沿着一路高搭的彩棚,从中右门进后右门,越过三大殿进隆宗门到军机处,等通报进去,立刻传出话来:“请彭大人在东屋坐。”
这一坐坐了有半个时辰,才看到恭王,一见面便连连拱手:“得罪,得罪!”然后请他“升炕”,态度十分谦和。
彭玉麟知道他极忙,能抽出这片刻工夫来接见,已是很大的面子,所以不叙客套,率直问说:“王爷召见,不知有什么吩咐?”
“上头的意思,昨天经笙已经转达,上谕下来了,不知道看见了没有?”
“是!”彭玉麟说,“蒙皇上的恩典,只怕……。”
“雪翁!”恭王抢着说道,“你总要勉为其难!就是缺分太委屈了一点儿,先将就着,等明年亲政大典过后,我一定想法子替雪翁挪动。”
“多谢王爷栽培。只是不瞒王爷说,我有三层苦衷,要请王爷体谅,第一,才具不足,兼以体弱多病,难当重任;第二,赋性愚戆,不宜厕身庙堂;第三,从未当过京官,仪注不熟,处处拘束。总求王爷代为婉转陈奏,放归田里,将来倘有可以报答之处,万死不辞。”
恭王听他的话,不断点头,但双眉皱得很紧,略停一下,这样答道:“眼前也无从谈起。等过了庆典,我们从长计议。
只是,雪翁,上头的意思很殷切,你不可辜负。“”不敢!“彭玉麟赶紧站起身说:”唯其皇上不弃菲材,我不敢讲做官,只讲办事。若于大局有益,赴汤蹈火,亦所甘愿,书生报国,原不必居何名义!“
恭王又点头:“你的意思我懂了!”
接着,恭王又告诉彭玉麟,派他“宫门弹压大臣”的差使,完全是为了方便他观礼。如果精神不济,可以不必当差。又说大婚仪礼是百年难逢的大典,适逢其盛,不可错过。言词温煦亲切,等彭玉麟告辞时,又亲自送到厅门,丝毫不见亲贵王公那种眼高于顶的骄倨之态,因而使彭玉麟想起那些水师陆营将官的滥作威福,越觉厌恶。
等回到松筠庵,立刻便有一位官员来拜,是近年来慈禧面前的红人,工部侍郎兼步军统领衙门左翼总兵荣禄,名帖上自称“晚生”。彭玉麟久闻其名,自然要见,迎出门来,大为讶异,荣禄似乎还不到三十岁,生得如玉树临风,俊美非凡,加以服饰华贵,益显得浊世翩翩佳公子般,令人生羡。
微笑凝望的荣禄,一见彭玉麟,先自作揖,迎入门内,揖让升阶,正式见礼时,请了极漂亮的一个安,称主人“老前辈”,很恭敬地寒暄了一番,才道明来意,说是接到内务府的通知,彭玉麟是“宫门弹压大臣”,而大婚典礼弹压地面,维持秩序,归他负责,所以“特意来伺候老前辈当差”。
“不敢,不敢!”彭玉麟也很率直,把奉派这个差使的原意,告诉了荣禄。
“上头是体恤老前辈,不过说真个的,晚生倒是想借重老前辈的威望。”荣禄的神态显得很恳切,“大婚典礼,早就轰动各地,这个把月,京城里总多添了二三十万人,茶坊酒肆、大小客栈,无不大发利市。其中自然也有趁此机会来找外快的,昨天一天就抓了上百的扒儿手。江湖上的所谓‘金、皮、彩、挂’,三教九流,各路好汉,来了不知多少!别的都还好办,可有些散兵游勇,晚生惹不起!”
“怎么呢?”彭玉麟奇怪地问,“散兵游勇滋事,尽管逮捕法办。何以说是惹不起?”
“不瞒老前辈说,象今儿早上演礼,有位贵同乡,身穿赁来的破旧花衣,头上却是红顶子,愣往宫里闯,问起来,他是保到都司,赏过二品顶戴的。”荣禄作出充分同情而无可奈何的神态说,“老前辈请想,都是替朝廷出过力,建过功的人,又是这样子的大喜事,能有什么办法?自然只有用好话敷衍,敷衍得下来,也就罢了。就怕有一肚子牢骚的,越扶越醉,在宫门之前,众目睽睽之下,大吵大闹,岂不有伤体统?”
“原来如此!”彭玉麟心想,裁撤的湘军,心怀不平的人很多,如果他们作践老百姓,自己不能不问,此外就犯不着来管这闲事了,不过荣禄既然虚心求教,又似乎不便峻拒。这样沉吟了一会,想到了一个主意,“仲华兄,”他说,“既然体念到那些人是出过力,建过功的,亦当体念他们如今穷无所归,有满腹牢骚。听说这一趟大婚,花了一两千万银子,从中渔利的不知凡几,何妨也想想别人的苦楚,事先略有安排,把他们的气平了起来,岂不是弹患于无形的上策?”
“是,是!”荣禄被提醒了,连拱手致谢:“老前辈见教得极是,心感之至。晚生马上派人分头去办,好好安抚。不过,这几天还得借重老前辈的威望,坐镇宫门。”
说到头来,这也是自己的差使,彭玉麟不便再辞,很爽快的答应了。
于是荣禄又深深致谢,告辞回衙。一面选派神机营平日惯于探事的干员,分头到西河沿、打磨厂等处的小客店中,打听那些穷极无聊,有意来讹诈寻事的湘军、淮军,找上为头的人,下馆子,套交情,送上一笔盘缠,买个平安。一面派了一名汉军旗的步军校,带领十六名兵丁,到松筠庵供彭玉麟差遣。
到第二天,就是皇后妆奁进宫的日子,照满洲的婚礼,发嫁妆在吉期前一天,只以皇后的妆奁有三百六十台,连发四天,所以提早开始。这天是重阳,却无风雨,吃罢花糕,不选高处去登临,都挤到大街上来看这天下第一份的嫁妆。自然,路线是早就打听好了的,皇后妆奁进大清门,出长安左门,由东折而往北,进东安门,再由东华门入宫。飞檐翼空的大清门是皇城正门,门前空地成正方形,石栏隔绕,形如棋盘,所以名为棋盘街,又称天街,清旷无尘,最宜玩月。此时自是看热闹的第一个好去处。
一大早,步军统领衙门和属于禁军的内务府三旗护军营、骁骑营,以及该管地带朝阳门内的镶白旗,崇文门内的正蓝旗,便已派出大批人马,沿路布防,维持秩序,大兴、宛平两县的差役,当然更加不敢怠慢。只是平日可以拿着皮鞭,尽量威吓,有不听话的,还可以抽上两鞭,但这一次是大喜事,两宫太后早有话下来:普民同庆的好日子,不许难为百姓!因此,那些穿了簇新青缎褂子,脚穿薄底快靴,头戴红缨帽的差役可就苦了。使尽吃奶的力气,将汹涌的人潮,尽量往后压,口中不断喊着:“借光,借光!”一个个都把喉咙喊哑,累得满头大汗,才能腾出天街中心两丈宽的一条通路。
到得日中将近,终于听见了鼓乐的声音,但见绵延无尽的黄缎彩享,迤逦而来,彩亭中的首饰、文玩、衣服、靴帽,不甚看得清楚,好看的还是仪仗队伍,抬妆奁的校尉,一色红缎绣花短褂,灿若云霞。这时候大家才知道,何以江宁、苏州的织造衙门,动支的费用要上百万?
五六十台黄缎的彩亭过后,便是数十台木器。这是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