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句话,安德海认为是藐视,很不服气,“哼!”他冷笑一声:“十来岁一个毛孩子,怕的什么?”
“话不是这么说。”
“好了,好了!”安德海扭着脸,摇着手,颇不耐烦地,“我自己的事儿,自己不知道?何用你来教训?”
王添福知道他是“狗熊脾气”,便不再多说,心里在想,他现在是仗慈禧太后的势,这在风头上,一旦失宠,必有杀身之祸。自己得多留点心,看出风色不对,要早早抽身。不过,那总也是皇帝亲政以后的事,眼前倒还不忙。
看见王添福不作声,安德海倒有些不安了,不管怎么样,总是帮着自己做事,他心里不舒服,口中不说,暗底下在银钱进出上捣鬼,吃亏的还是自己,所以立刻又换了一副脸嘴来敷衍王添福。
“王哥,”他叫得极亲热,“你见得事多,我有个主意你看行不行?我打算给小李一点儿甜头,让他在皇上面前,探探口气。”
王添福是老狐狸,对于安德海的词色,没有不接受的道理:立刻以丝毫不存芥蒂的平静声音答道:“对!这一着儿挺高。”
“小李嘴馋,爱吃甜的,我就拿这些东西塞他的嘴。你看好不好?”
“怎么不好?不过……,”王添福说,“最好再实惠一点儿。”
“给钱?”
“给钱得有个给法。”王添福教了他一个法子。
于是安德海这天回宫,特意去找小李,手里提着几个木头盒子,一进门就往上扬了扬。一望而知,盒子里装的是饽饽,贪嘴的小李不由得就咽了口唾沫。
“兄弟,”安德海得意地说,“你看看,哥哥我给你捎了什么来了?”
等把盒子一放下,小李就高兴地喊道:“嘿!滋兰斋的。”
说着打开盒子,拈了一块江米桃仁的水晶糕往嘴里塞。
“怎么样?”
“真不赖。”小李的声音含汉糊糊,不断点着头。
“你看这一个,”安得海念着招贴上的一首诗:“‘南楂不与北楂同,妙制金糕数汇丰;色比胭脂甜若蜜,鲜醒消食有兼功!’汇丰斋的山楂蜜糕,你尝尝!”
“谢谢你哪,二叔!”小李笑嘻嘻地请了个安,站起身来在衣服上擦一擦手,又吃山楂蜜糕。
一面吃,一面闲谈,安德海说些什么,他全不在意,等甜食吃得腻了,把皇帝喝剩下,他带了回来的一壶普洱茶,嘴对嘴喝了个畅快,这才有工夫跟安德海答话。
因为吃的是南食,话题便落入江南,安德海把康熙、乾隆南巡的故事说了些,然后突然一转,谈到来意。
“兄弟,”他问,“你可曾听见有人说起,太后要派我一件差使。”
那话儿来了!小李恍然大悟,不敢造次回答,略想一想答道:“太后派二叔的差使很多,我不知道你说的是那一件?”
“不就是要派我到苏州吗?”
“喔!”小李作出恍然意会的神气,“是这一件。是派二叔到苏州去制办龙袍?”
“对了!”安德海说,“两位太后的,还有皇上的。太后的好办,织造衙门当差当惯了的,皇上的就费事了,不能按现在的尺寸做。”
“是啊,大婚还有三年,到那时候穿,得按那时候的尺寸办。”
“你明白了!”安德海很欣慰地说,“大婚那年,皇上十七岁,身材有多高,织造衙门不能胡猜,所以太后的意思,要我去看着,先做个样子,琢磨合适了,穿起来才好看。”
“对,是非得这么办不可。二叔,你什么时候动身啊?我得求你捎点儿东西回来。”
“那还用说吗?吃的、穿的、用的,你开单子给我,包你一样不少。不过,”安德海略停一停,接着往下说,“皇上虽然还没有亲政,咱们尊敬主子的心,万不可少,太后是这么说,皇上看我当差的一番孝心,也点个头不更好吗?”
“这个……,”小李问道:“二叔,你交办的事,没有什么说的。你就吩咐吧,是让我去代奏,还是先让我在皇上跟前提一提,说你有事面奏,请皇上召见?”
“也不是代奏,也不是请皇上召见。兄弟,我的意思是,我虽是太后面前的人,不过皇上也是主子,请你给我探一探口气。”
小李心中冷笑,到此刻为止,安德海还有这样的表示,听命于太后,对皇帝不过尊重体制,说一声而已!只要照实回奏,立刻就能激起皇帝的震怒。
果然,一听小李的奏报,皇帝便拉长了嗓子说:“好啊!
他真的不要脑袋了!“
小李大为着急,双膝跪倒,抱住皇帝的腿,带着埋怨的声音说:“万岁爷千万别嚷嚷!一嚷,事情就办不成了。”
皇帝也醒悟了,点点头,放低声音说:“来!咱们核计核计。”
于是,小李把皇帝引入极僻静之处,把他所打听到的,关于安德海的消息,都说了给皇帝听。安德海预备到江南去贩卖珠宝,这话已经在宫里悄悄传开了,皇帝听了,只不住声冷笑。
“奴才请旨,怎么回答小安子?”
“你说呢?”
“奴才就说万岁爷已经点头了。”
“不!”皇帝还很天真,“我点头答应了,将来怎么办他?”
“这怕什么?”小李答道,“将来他还敢说是奉旨的吗?证据在那儿?万岁爷又没有写手诏给他。”
“那……,”皇帝想了想说:“你就这么告诉他,说我没那么大的工夫,管他的闲事。”
“喳!”小李立刻就感觉到,这是一个最好的回答。说是“点头”了,显得皇帝对安德海还很不错,那跟平常的情形不符,仔细想一想,就会发觉,事有蹊跷,唯有这样回答。正合皇帝的性情,装得才象。
“小李啊,”皇帝又说,“你再去打听,小安子还出了些什么花样?”
“奴才一定遵旨去打听,打听到了,随时来回奏。不过奴才要请万岁爷,最好不要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小安子鬼得很,说不定暗中在瞧万岁爷的脸色。让他识破了,江南不去了,那就不好玩儿了!”
最后那句话,提醒了皇帝,也打动了他的心,想着有一天把安德海抓住,降旨正法,人人叫好称快,那真的是一件很好玩的事!
因此,小李说什么,他依什么。而小李也真的很巴结,不断有“新闻”去说给皇帝听,最使他感到兴趣的是,说安德海花了一百两银子,买了个十九岁的女孩子作妻子。
“一百两银子就娶个媳妇儿?”皇帝惊讶地问:“这么便宜?”
“那是现在太平年月,荒年的女孩子,更不值钱。”
“那个女孩子长得怎么样?”
“奴才不知道,听说还挺齐整的。”
“唉!”皇帝叹口气说,“谁不好嫁,嫁给小安子?马上就得做寡妇了。”停了一下,皇帝又说:“你倒去看看,到底长得怎么样?”
小李很奇怪,不知道皇帝何以对那个女孩子如此关切?这话自然不便开口动问,只是在想,怎么样才能去看一看,好回来交差?
“只有一个法子,”小李觉得这是个出宫去找朋友的机会,“奴才请主子赏两天假,到处去打听。”
“为什么要两天?给你一天假。先去打听了再说。”
第二天,小李被赏了一天假,大清早出宫,先到内务府,找着一个素日相好的笔帖式,名叫瑞年,跟他打听安德海的事。
“我不知道啊!”瑞年扬着脸说了这一句,又四面看了看,才低声说道:“兄弟,你在这儿少提小安子。”
“为什么?”小李讶然,也有些不悦,“连提都提不得?”
“不是提不得,是不愿意提他。”瑞年的声音越发低了,“眼看他要闯大祸,躲远一点儿,少提这个人的好。”
这一说,那里是“不知道”?是知道得很多的语气。不过安德海一向跟内务府有勾结,少不了也有亲密的朋友,象瑞年,小李就知道他也很巴结安德海,何以此刻忽有此冷漠的态度,倒不能不问个究竟。
“小安子要闯祸,你们也不劝劝他?”小李试探着问。
“你怎么不劝他?”
“我?”小李笑道,“我要劝他,不是狗拿耗子吗?”
“都一样。”瑞年答道,“内务府都齐了心了,随他怎么样,只在旁边看着就行了!”
“啊!”小李明白了。
“你明白了?”瑞年也向他试探,“你倒说给我看看,你明白了什么?”
“小安子不怀好心。他真的要下了江南,将来有你们受的。”
瑞年听了他的话,先不作声,慢慢地笑了,终于点点头说:“你真的明白了。”
证实了自己的想法,小李大为兴奋,“那么,”他问,“你们怎么治他呢?”
一句话没有完,瑞年急忙拉他的衣服,埋怨着说:“你大呼小叫的,干什么?”
“喔,”小李吐一吐舌头,放低了声音说,“你告诉我,你们预备怎么治他?我决不说出去。你知道的,我跟他是冤家对头,势不两立。”
这最后一句话把瑞年说动了心,他眨着眼很郑重地:“我跟你实说了吧,这件事连六王爷都知道了,该怎么办,得看他的眼色。眼前是三个字:装糊涂!所以谁也不提他。兄弟,几时你跟文大爷见个面,怎么样?”
他所说的文大爷就是文锡,小李知道了,内务府如何对付安德海,都由文锡在发号施令,而文锡又承恭王的意旨办理。治安德海这么个人,竟要惊动亲王亲自过问,可以想见,此事关系甚大,就象打一条毒蛇那样,不是打在“七寸”上而是打草惊蛇,必被反噬。转念到此,觉得自己的警惕还是不够,得要好好当心。
因此,他觉得此时跟文锡见面,有害无益,所以很诚恳地答道:“不是我不愿意去见文大爷,怕走漏风声不大合适。请你先跟文大爷说,我给他请安,彼此心照。等那小子走了,我去见文大爷,有几句要紧话说。”
“好,就这么着!我一定把你的话说到。”
从内务府辞了出来,小李颇为高兴,自觉此行大有收获。想不到内务府上下一条心,安德海为“公敌”,更想不到恭王亦参与其事!照此看来,即使有慈禧太后这样硬的靠山,安德海寡不敌众,仍然非垮不可。
他越想越得意,急于要把跟内务府搭上了线的经过,回宫面奏,好博得皇帝的欢心,因而打消了原来在外面找朋友听听戏,吃吃小馆子,好好逛一天的打算。掉转身来,沿着宫墙,往北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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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回到弘德殿,只见师傅们已散出来了,这就表示皇帝已下了书房,自不必再进去。小李因为走得乏了,先回到自己屋里休息,刚坐下在喝茶,只是一个小太监慌慌张排地奔了来,从窗口探头一望,便即大声说道:“嘿,你倒舒服,出了大乱子了!”
太监大都胆小,最怕突如其来,不明事实的惊吓,所以小李听见这话,再看到他的神气,不由得一哆嗦,“豁朗”一声,把个茶杯掉在地上,滚烫的茶直溅到脸上。
“什么大乱子?你,你快说。”
“万岁爷把只手压伤了。”
听得这一句,小李上前抓住他的手,大声问道:“怎么回事?”
事起偶然,也很简单,皇帝下了书房,在御花园跟小太监举铜鼓,举到一半举不上去,皇帝要面子,不肯胡乱撒手,想好好儿放回原处,谁知铜鼓太沉,缩手不及,压伤了右手食中两指。
闯祸的经过,几句话可以说完,等祸闯了出来,可就麻烦了。皇帝还想瞒着两宫太后,只叫传“蒙古大夫”来诊视。蒙古大夫不一定是蒙古人,只是上驷院的骨科大夫,官衔就叫“蒙古医士”,凡是内廷执事人员,意外受伤,都找他们来看。这些人师承有自,手法高超,另有秘方。皇帝让他敷了药、裹了伤,痛楚顿减。但这不是身上的隐疾暗伤,两宫太后面前是无论如何瞒不住的,所以张文亮决定硬着头皮去面奏两宫太后。
想法不错,可惜晚了一步,而更大的错误是,他就近先到了长春宫!正当他在跟慈安太后面奏经过时,翊坤宫中的慈禧太后已得到了消息,要找张文亮,等听说他在长春宫,慈禧太后便教传敬事房总管。
“坏了!”小李跌脚失声,“他,他怎么这么老实啊?”
换了小李一定先奏报慈禧太后。张文亮按着规矩办,刚好又触犯了慈禧太后的大忌,小李心里在想,这一下张文亮要糟糕,连带所有跟皇帝的人,都有了麻烦了!
那小太监还不大懂事,不了解小李所说的。张文亮“老实”是什么意思?他只是奉命来找小李,找到了便尽了责任,所以只催着他说:“快去吧!慈禧太后等着你问话哪。”一面说,一面拉着他飞跑。
一进了翊坤宫,便觉得毛骨竦然,因为静得异样!太监在廊下,宫女在窗前,其中有玉子和长春宫的宫女,一个个面无表情,眼中却流露出警戒恐惧之色,仿佛大祸将要临头似地。玉子一见小李,先抛过来一个责备的眼色,似乎在怪他不当心,然后伸两只指头,按在唇上,又摇摇手,作为警告。
小李很乖觉,贴墙一站,侧耳静听,无奈殿廷深远,听不出究竟。好久,只见安德海走了出来,在殿门前问道:“跟慈安太后来的玉子呢?”
“在这儿!”玉子提着一管旱烟袋,奔了上去。
“跟我来!”安德海说,“有话要问你。”
是谁问?问些什么?皇上举铜鼓伤了手,跟玉子什么相干?小李心头浮起一连串的疑问,困惑了一会,想起一个人,不由得一惊!急忙向窗前那一堆宫女细看,还好,他要找的那“一个人”不在。
这该轮到我了!小李对自己说。心里七上八下地在盘算,慈禧太后怎么问?慈安太后是何态度?玉子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自己该如何随机应变?
果然,安德海又出现了,这一次没有说话,只迎着小李的视线招一招手。他疾趋数步,想先探问一下,谁知等走上台阶,安德海掉头就走,明明是发觉了他的来意,有心避开。
“这小子!”小李在心里骂,同时也省悟了,今天这件事,多半又是安德海在中间兴风作浪。
转念想到安德海这几天正有求于己,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为何不从旁相助,教自己见情,那是惠而不费的事,何乐不为?这样一想,小李的胆便大了。未进殿门,先遥向朝里一望,只见两宫太后并坐在正面炕上,西边站着安德海,东边站着玉子,正替慈安太后在装烟,可是脸上的表情不甚自然,仿佛担着心事似的。
地上跪着敬事房的总管太监,正在回话,小李便在他身旁一跪,等他的话完了,才高声报告:“奴才李玉明恭请两位主子的圣安。”说着,取下帽子,“崩冬”一声磕了个响头。
“小李,”慈禧太后一开口就是揶揄的语气:“你好逍遥自在啊!”
小李愣了一下,才省悟到那是指他奉旨出宫这回事,随即竦然答道:“奴才不敢躲懒,奴才奉万岁爷的旨意,出宫办事去了。”
“办什么事?”
小李撒了个谎:“万岁爷命奴才到琉璃厂,买一本小本儿的诗韵,说带在身上方便。”
“噢!”慈禧太后似乎信了他的话,但接下来却问得更严厉:“奉旨出宫办事,是怎么个规矩?你知道不?”
这下糟了!照规矩先要到敬事房回明缘由,领了牌子才能出宫,小李是悄悄溜了出去的。可是,安德海不也常常从中正殿的西角门溜出去吗?他怎样想着,便瞄了安德海一眼,意思是要他出言相救,不然照实陈奏,追问起那道方便之门是谁开的?彼此都有不是。
谁知安德海把头一偏,眼睛望着别处,这是懂了他的眼色而袖手不理的神情。小李暗中咬一咬牙,真想把那道便门的底蕴揭穿,但话到口边,终觉不敢,只好又碰响头。
“奴才该死!”他说,“都因为万岁爷催得太急,奴才忙着办事,忘了到敬事房回明,是奴才的疏忽。”
“此非寻常疏忽可比!”慈禧太后不知不觉地说了句上谕上习见的套语,“这是一款罪,先处分了再说,拉出去掌嘴五十!”
“喳!”总管太监答应着,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