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他说:“左季高大才槃槃,对经营西北,视为平生志事之所在,如果他犹无功,更无人可。何况淮军将领,不是我在王爷面前说句泄气的话,百战艰难,锐气都尽,真正是‘强弩之末,不足以穿鲁缟’。”
“那……,”恭王看着在座的文祥说:“撤军之议,只怕谈不出结果来了。”
“在京里本来就谈不出结果来的。”文祥从全局着眼,提出建议:“善后事宜要通盘筹划。汰弱留强是一事,粮饷从何而出?又是一事。裁勇资遣一事,另外练兵又是一事。大乱敉平,百废待举,尤其洋务急待开展,更要大笔款子,而况西饷才筹出一百万,不足之数着落在何处?也得先作个准备,等左季高请饷的折子来了,才可以应付。”
“唉!”恭王有些心烦,感慨着说:“为来为去为的一个字:钱!”
“对了!正是一个钱字。所以天下的命脉在东南财赋之区的两江,而京畿为腹心,湖广为股肱。让他们三位总督见个面,好好谈一谈,事情就有眉目了。”
“好!”恭王当即作了决定:“少荃,你到金陵走一趟,约了马谷山跟曾涤生谈个章程出来。朝廷的意思,反正你也知道了,只要大局能够在稳定中有开展,你们怎么说,怎么好!”
“跟王爷回话,我本来的打算,也是出京以后,先到两江,见我老师,开了年到武昌接事。不过,我那老师,只怕不肯接直督的印。”
提起这一点,恭王又心烦了。曾国藩调任直督的谢恩折子中,虽没有明白表示,不愿到任,但有个“附片”说:“丁忧两次,均未克在家终制;从公十年,未得一展坟墓,瞻望松楸,难安梦寐。”又说:“剿捻无功,本疚心之事;而回任以后,不克勤于其职,公事多所废弛,皆臣抱歉之端,俟到京时,剀切具奏。”意思是尽过忠,现在该尽孝了,进京陛见时,一定会面奏,请假回籍扫墓,就此辞掉直督。现在听李鸿章一说,那“附片”的言外之意,越发明白。这件事得要早早疏通。
于是恭王作了很坚决的表示:“少荃!平心而论,你那老师,也该休息几时,不过局面摆在那里,谁是可以高蹈袖手的?更何况你老师的德望才具,国家万万少不得此人!你们师弟的感情极好,我请你代为劝驾,不肯接直督的话,最好不要说出来,一说,于事无补,徒伤感情。”
李鸿章的心思一直很活动,打算着“老师”真的坚辞直督,而上头不愿强人所难,他就要设法劝曾国藩“荐贤自代”,所以到处宣扬他老师有倦勤之意。现在听恭王的口风,非其人不可,他算是在眼前死了这条心了。
于是,他非常恳切地答应:“王爷请放心!我一定把我那老师,劝得遵照朝廷的意思,来接直督。”
恭王很见他的情,说了好些拜托的话。但是李鸿章有件事,却无法拜托恭王斡旋。平捻的军费,前后用去四千万两银子,虽出于两江,却要向户部报销。他的想法是最好象平洪杨的军费一样,免予奏销,为此,特地去看户部尚书宝洌Ш吐迱埽岢霭凳荆Α⒙蘖饺耍徊挥Γ蔷椭缓昧硗庀氚旆恕
第一步是托人跟户部的书办拉交情,请到饭庄子小酌,探问口气,要怎样才能把这四千万两银子的报销,顺利过关?
六部的实权,操在司官手中,司官又必须依赖书办,所以要“过关”的关键,还在书办身上,而户部的书办与吏部的书办,比其他各部的书办又不同。本来吏、户、礼、兵、刑、工六部,有六个字的比拟:富贵威武贫贱。吏、户两部的书办,占个“富”字,却真是当之无愧。
但户部的司官和书办,在内部又有区分,十四个“清吏司”的职掌各各不同。这天李鸿章方面的人,邀请的主客是“江西司”和“贵州司”的书办,就因为江西司稽核各省协饷,贵州司稽核海关税收,这都与淮军平捻的军费报销,有密切关系。
再有一个主客,越发要紧,这人是户部“北档房”的笔帖式。户部的总帐,归北档房所管,国家岁出、岁入的确数,只有北档房知道,那里的司官胥吏,历来不准满人插足。同时北档房负复核的责任,报销的准与不准,最后就要看北档房,因而这个名叫乌克海的笔帖式,被奉为首座。
代作主人的是一个山西票号的掌柜,姓毛行三,他这家票号跟淮军粮台有往来,李鸿章在京里有什么应酬馈赠,常由他出银票过付。跟户部的人极熟,三天两头在一起,不是酒食征逐,就是听戏“逛胡同”,下馆子吃饭,照例要“叫条子”。但这天却只是“清谈”,因为要商量“正事”,而这件正事的关系出入甚巨,不足为外人道的缘故。
酒过三巡,毛三开口了,“乌大爷,”他说,“都不是外人,敞开来谈吧!‘那面’托我先请教、请教各位的意思。”
“这也用不着我说,部里的规矩,你不是不知道。”乌克海说,“我们哥儿几个,倒不妨先听听那面的意思。”
这话很难说,毛三只受托探问口气,不能放下什么承诺,想了想自作聪明地说:“从前曾大人…。”
刚提了这一句话,乌克海就打断了他的话,“嗐,还提那个!”他痛心疾首地说,“那时候倭中堂‘管部’。这位道学老夫子,根本就不懂什么叫人情世故,也不跟大家商量商量,糊里糊涂就上了个折子,平洪杨的军费免予报销。这倒也不是便宜了曾大人,是便宜了他下面的粮台。都要照倭中堂这个样,我们家里的耗子都得饿死了。”
“那么,”毛三问道,“乌大爷,你也别管部里的规矩不规矩,反正托的是我,也总不能说是非按规矩办不可。这话是不是呢?”
“当然,熟人是熟人说话。等我们商量、商量再说。”
三个人坐到一边,悄悄低语了一番。其实这是做作,应该开个什么“盘子”早就在部里商量好了来的。
“别人来说,是这个数,毛三爷,看你的面子,这个数。”
乌克海比着手势,先伸一指,再伸三指。
“一三?”毛三问道:“一厘三毫?”
“对了,一两银子一厘三。报多少算多少。”
“这个…,”毛三问道,“能不能再少一点儿?”
“一厘不能少。”乌克海斩钉截铁地回答。
由于乌克海的口风甚紧,无可通融,毛三也就不必多说。散了席随即赶到贤良寺。李鸿章对此事特别关切,降尊纡贵,特别找了毛三来亲自问话。
磕过头起身,毛三斜签着身子坐在椅子上,把乌克海的话,照实说了一遍。李鸿章心想,两江地方,前后数年为平捻所支出的军费,总在三千万两左右,照一两一厘三毫扣算,一千万就得十三万;三千万左右,就得四十万两银子,这笔数目不小了。
“部里原来是什么规矩?”李鸿章问道:“你可晓得?”
“回中堂的话,这没有准规矩的,看人说话。”
“噢!”李鸿章要弄明白,是看报销的人说话,还是看居间的人?这得弄清楚:“如何叫看人说话?”
“象中堂这样,他们不敢多要。”毛三又说,“再要看各人的做法怎么样?我们这面漂亮,他们那面也漂亮。”
“嗯,嗯。”李鸿章虽没有说什么,心里在估量毛三到底是为自己说话,还是为对方说话?
“再有句话,不敢不跟中堂回,那班人真正是又臭又硬,事情越早办越好,晚了还花不进钱去。”
“为什么呢?”
“人防虎,虎也防人。”毛三低声说道,“晚了,那班人只当另有布置,就不敢要了。”
由这句话,李鸿章知道毛三相当忠实,因为他说的话很中肯。这件事一起了猜疑之心,不敢要钱,那就一定公事公办,尽量挑剔,事情就会很棘手。
“你倒是个肯说老实话的人,很好!辛苦你了。”
说罢,李鸿章手扶一扶茶碗,廊上的戈什哈便喊“送客”,毛三赶紧站起身来要叩别,李鸿章已经哈一哈腰,往里走了进去。
“搞他娘的!”他走到幕友办公的那间屋子里,坐下来便骂:“真正是‘阎王好见,小鬼难当’!”
李鸿章与左宗棠的脾气不同,左宗棠是讨厌谁骂谁,而李鸿章骂人,不一定就表示他对被骂的人不满,所以他的幕友,明知他是骂户部的胥吏,都不接口,要听了他的意思再说。
“我十几年不曾进京,来一趟也不过花了十万银子,那些小鬼要我四十万,那里来?”
四十万两银子,诚然是个巨数,但幕友中各人的想法不同。有的吓一跳,那是不明淮军军饷支出的人,明了的,就不觉得多了。
“大帅!”管章奏的幕友,很平静地说:“江宁的折差刚到,涤相有封信,只怕里头有谈到报销的话。”
那是一定的!此事与曾国藩密切有关,而且调任直督,在两江经手的大事,必须作一交代。从西捻平后,他与他老师函牍往还,一直就谈的是撤军与报销。果然,曾国藩的这封信中,提出了他对报销的处理办法,打算“实用实销”。
一看这四个字,李鸿章便觉刺心,知道又有麻烦了。
再取信中附来的奏折草稿,看出是曾国藩的亲笔。笔划之间,直来直去,跟他方正的性情一样,少波磔顿挫的捭阖摇曳之姿:“从前军营,办理报销,中外吏胥,互相勾结,以为利蔽。此次臣严饬属员,认定‘实用实销’四字,不准设法腾挪,不准曲为弥缝。臣治军十余年,所用皆召幕之勇,与昔年专用经制弁兵者,情形迥异;其有与部例不符之处,请敕部曲为鉴谅,臣初无丝毫意见,欲与部臣违抗也。”
“我那老师,真正是可欺其以方的君子。”李鸿章顺手把奏稿递了给幕友,“你们看看!”
“话是说得再好都没有,招呼打在前面,户部的堂官,心里会很舒服,不过,司官以下的人,看了就不舒服了。”
“‘中外吏胥,互相勾结,以为利薮’,骂得倒也痛快!”李鸿章就在这片刻间,心思又已一变,心想让老师骂一骂也好,有人在表面骂,自己在暗地里做人情,相形之下,便越发会令对方心感。所以他接下来说:“事缓则圆,留着慢慢再说。”
这是在大庭广众间说的话,私底下他另有处置。派人告诉毛三,托他转告乌克海,说这件报销案,于公于私,都得听曾国藩主持,目前他还不能有确实的答复,但他个人,将来无论如何一定会有一番“意思”,请他们放心。这样先把部里的胥吏稳住了,然后写信给曾国藩,隐约表示,即使有这道奏折,部中怕仍旧要照例挑剔驳复,与其以后“随驳随顶”,不胜其烦,不如早作部署为妙。当然,劝是这样劝,曾国藩听不听又是一回事,反正他已经准备花钱了,就不听也无所谓。
于是,过了重阳,摒挡出都。一路思量,这趟入觐之行,公私两方面都还算顺手。到金陵看了老师,然后回合肥过年,等年初五做过生日,奉母到武昌接任,从此以后,又另是一番境界了。
“我半生事业,尽在两江、山东。江苏从上海到常州,这一片膏腴之地,是我从长毛手里拿回来的,我那里还对不起江苏人?江苏的京官丧尽良心!”李鸿章这样对他的幕友说,想起江苏京官对他的种种为难,越说越愤慨,“不是我,翁叔平那里去回乡葬父?我们在前方出生入死打仗,他们在京里升官玩古董,结果是以怨报德,真正叫人寒心。”
大家都不明白他这样大发牢骚,是何用意?只有默然听着。
“安徽骂我的人也不少,不过总是家乡。山东,虽然丁宫保处处掣我的肘,百姓对我是不错的。我这一走,总得留下点去思才好。”
原来如此!立刻便有幕友献议,说曲阜的孔庙丹漆剥落,尼山书院自军兴以来,久已荒废,如果能筹一笔款子把孔庙修起来,不但山东的老百姓高兴,凡是读书人亦无不心许。
对此建议,李鸿章击节称赏,立刻就商定了办法。
办法并非他自己捐几万银子,这不是舍不得,更不是拿不出来,只是一不愿过于沾丁宝桢的面子;二怕有人骂他沽名钓誉。所以只上了一个奏折,请在撤军完毕以后,由两江、湖广各筹两万银子,解送山东,并由山东巡抚自筹两万,一共六万两银子修孔庙。
再有一个奏折,是由为安徽留去思,扩大到为匪患各处的百姓请命,凡安徽、江苏、山东、河南、湖北五省,捻军所流窜盘踞的各地,同治六年以前的钱粮,请旨概行豁免。
这两个奏折就在旅途中拜发。然后到江宁与曾国藩见面,谈好了撤军、报销两件大事,衣锦荣归到合肥过年。曾国藩接着也动身进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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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他不象李鸿章,不须别留去思,上船那一天,城里城外,轿子所经的大街,摆满了香案,各营一齐鸣炮致敬,好不热闹。平日善于养气,自期不以荣辱动心的曾国藩,不由得也动心了。回想初克金陵,兄弟俩“名满天下”,几乎“谤亦随之”,从来功臣的结局,多不堪闻问。那时亦有许多忌功的人,在朝中挑拨离间,祸福在不测之中,因而又记起当年为他九弟四十一岁生日,所作的三首七绝,悄然吟道:“九载艰难下百城,漫天箕口复纵横,今朝一酌黄花酒,始与阿连庆更生。
左列钟铭右谤书,人间随处有乘除;低头一拜屠羊说,万事浮云过太虚。
童稚温挝无险巇,酒人浩浩少猜疑;与君同讲长生诀,且学婴儿中酒时。“
他就是这样持着“婴儿中酒”的心情,一路流连,直到十二月十三日才到京城,跟左宗棠和李鸿章一样,住在贤良寺。
左宗棠的名气不及李鸿章,李鸿章又不及曾国藩。他出京已十七年,所以在咸丰年间才登科补缺的大小官员,几乎都不曾见过他,也几乎都想看一看这位戡平大乱的名臣,是如何一种大英雄的丰采?所以第二天等他进宫,内廷外廷各衙门的官员嗐役,纷纷招邀:“看曾中堂去!看曾中堂去!”
一看之下,有的失望,有的诧异。失望的是曾国藩的丰采实在不能动人,既不如李鸿章的长身鹤立,顾盼生威,也不象左宗棠的圆脸大腹,一副福相,甚至也没有倭仁那种道气盎然的理学家的派头。如果不是头上的红顶花翎,胸前的朝珠补子,一定会错认他是个乡下土老儿。
诧异的是懂些麻衣相法的人。曾国藩三角眼,倒吊眉,照相法上来说,是“刑杀”之相,谁知不死于菜市口,居然封侯拜相。到了现在这个地位,又立过大功,等于赐了“丹书铁券”,除非谋反,决无刑杀的可能。而曾国藩一向戒慎恐惧,只怕位高招忌,名高致谤,那里会起谋反的心思?看些来,修心可以补相。曾国藩做梦也不曾想到,他的相貌也能教人为善!
曾国藩进宫,先到军机处拜恭王。除了恭王和宝洌峭暌酝猓渌蟪悸酃傥弧⒖泼际呛蟊病J录淠干シ氐骄Φ睦詈柙澹峭肀玻窍谭岫甑暮擦郑悄暝训钡嚼癫渴汤桑钪寂沙浠崾缘摹八鸭齑蟪肌保绻敢饫叵担捉磺椋部梢越欣鲜ΑR虼耍南椤⑸蚬鸱液屠詈柙澹栽际浅ひ荆蠢裆豕А9跚胨吧弧保⒌姥瞿健T比灰灿幸环苄L覆涣硕嗑茫敖衅稹保酉吕幢闶钦偌刹遐于唷
行完了礼,慈禧太后优礼勋臣,特别吩咐:“站着说话!”
于是曾国藩又免冠磕头,谢了恩,很从容地戴上大帽,肃立在伯王下首。
“你江南的公事,都办完了?”
“都办完了。”
“兵勇都撤完了?”
“都撤完了。”
“撤散了多少人?”
“遣散了两万人。”曾国藩答道:“留下的还有三万。”
“遣散的人,是那省的多啊?”
“安徽人多。湖南也有,不过几千。”曾国藩又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