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直愣愣地看着他,以为他喝醉了:
“哎呀,你在胡说什么!”
“我说的是真的。拉罗舍—马蒂厄和我妻子通奸,刚才被我当场抓住。整个情况,警方也亲眼目睹。这位部长大人现在算是完了。”
瓦尔特呆若木鸡,将眼镜一把推上前额:
“你这不是在同我开玩笑吧?”
“当然不是。我打算马上就此写一篇报道。”
“你想怎样?”
“让这个流氓、恶棍、混入政府部门的骗子永世不得翻身!”
杜·洛瓦把帽子放在扶手椅上,接着又说道:
“谁要是挡我的道,可要小心点,我是决不轻饶的。”
老板似乎仍莫名其妙,嗫嚅着问道:
“可是……你妻子呢?”
“明天早上,我就正式提出离婚,把她还给死鬼弗雷斯蒂埃。”
“离婚?”
“当然,她让我丢尽了脸。为了能把他们当场捉住,我不得不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好了,主动权已掌握在我手中。”
瓦尔特仍然有点懵里懵懂,只是惊恐地看着他,心下想道:“天哪,这家伙可不是等闲之辈!”
“我现在无拘无束……”杜·洛瓦又说,“钱也有了一点。今年十月议会改选时,我将去我家乡参加竞选,我在那边已有一定名气。在众人眼中,我这个妻子是个很糟糕的女人。同她在一起,我不论做什么一直不能堂堂正正,获得人们的尊敬。她把我当傻瓜,给我灌迷魂汤,把我弄得服服帖帖。不想她的行藏很快被我识破,她的一举一动也就在我的严密监视之下了,这个臭婊子。”
他哈哈一笑,又接着说道:
“可怜弗雷斯蒂埃戴了绿帽子……自己竟毫未察觉,依然是那样自信,心里什么事也没有。他留给我的这个骚货,总算被我甩掉了。我现在一身轻,什么都可以去试他一试。”
他岔开两腿,骑坐在椅子上,又得意地复述了一遍其内心想法:“我完全可以什么都去试他一试。”
眼镜仍放在脑门上的瓦尔特老头,一直在瞪着大眼看着他,心中不由地嘀咕道:
“是的,这个混蛋,现在什么都做得出来。”
“我要去写那篇报道了,”杜·洛瓦站了起来。“此事可马虎不得。您想必也已看出,文章一发表,将够这位部长受的。他已成了落水狗,谁也救不了他。《法兰西生活报》已无必要顾及他的面子。”
瓦尔特沉吟片刻,最后拿定主意道:
“去写你的报道吧,他既已到了这步田地,我们也爱莫能助。”
第九章
三个月已经过去。杜·洛瓦同玛德莱娜的夫妻关系终于已在最近正式了结。后者的姓如今仍随前夫,她因而还是叫玛德莱娜·弗雷斯蒂埃。瓦尔特一家定于七月十五日前往特鲁维尔度假,他们决定在动身之前先邀请一两位朋友,去乡下玩上一天。
日子定在星期四。到了这一天,早上九点,大家便乘坐一辆有六个座位的大型长途马车出发了。马车由四匹马拉着,是向驿站租来的。
他们将去圣热尔曼的“亨利四世餐馆”吃午饭。在这一行人中,杜·洛瓦自然是不可缺少的一员。他曾希望不要邀请德·卡佐勒侯爵同往,因为侯爵那副面孔时时出现在他面前,他实在受不了。然而到最后一刻,大家决定还是把德·拉图尔—
伊夫林伯爵也带上。决定是在出发的前一天通知他的。
马车迅速驶过香榭丽舍大街,然后从布洛涅林苑穿了过去。
明朗的夏日,天青气爽,又不太热。蔚蓝的天空是那样明净,简直可以看到翱翔的燕子身后留下的一道道弧线。
三位女士坐在车厢的里侧:两个女孩一边一个,她们的母亲坐在中间。三位男士背朝车头,坐在车厢的外侧:两位客人一边一个,中间坐的是瓦尔特。
马车驶过塞纳河后,便沿着瓦莱里恩山脚前行,不久到达布吉瓦尔,然后仍沿着这条河一直走到佩克。
德·拉图尔—伊夫林伯爵年龄稍大。一脸长长的络腮胡子是那样轻柔,微风吹来,轻轻飘拂。杜·洛瓦见了,心中不禁大为感慨:“他这满脸的胡子经风这样一吹,真是好看极了。”伯爵此时正含情脉脉地注视着罗莎,他们已在一个月前正式订婚。
杜·洛瓦面色苍白,不时目不转睛地看着面色也很苍白的苏珊。他们都心有灵犀,两人的目光一旦相遇,便好像在那里喁喁私语,互相倾诉衷肠,但很快也就慌忙躲开了。瓦尔特夫人神色安然,一副心恬意适的样子。
午饭吃了很长时间,现在该回巴黎了。动身之前,杜·洛瓦提议在门外的平台上略走一走。
大家先领略了一下四周的景色,然后沿着胸墙一字儿排开,无不陶醉在眼前一望无际的莽莽原野中。连绵不绝的山岗下,塞纳河像一条卧于绿茵场上的巨蟒,逶迤流向麦松—拉菲特。右侧山顶上,有较小管道伸向四方的马尔里渡槽,像一条其大无比的尺蠖僵卧在那里,在天边留下了巨大身影。山下的马尔里城则消失在一片郁郁葱葱的绿树丛中。
四周原野辽阔,大小村落星罗棋布。韦济内的几口水塘宛如几块明镜散布于稀疏的树林中。左侧天际,高高耸立的萨特鲁维尔钟楼显得分外夺目。
看到这里,瓦尔特不由地感叹道:“这美丽的景致真是天下少有,连瑞士恐怕也难以找到。”
接着,大家慢慢地在平台上走了走,尽情领略这如画的景色。
杜·洛瓦和苏珊走在后边。同众人拉开一段距离后,杜·洛瓦压低嗓音向苏珊说道:
“苏珊,我爱你。为了你,我现在已是神魂颠倒。”
“我也一样,漂亮朋友,”苏珊说。
“要是我不能把你娶过来,”杜·洛瓦又说,“我想我会离开巴黎,离开这个国家的。”
“你为何不同我爸爸去说,他或许会同意的。”
杜·洛瓦作了个不耐烦的动作:
“我已经对你说过不下十次了,这完全是徒劳。你父亲不仅会将我赶出报馆,而且会从此不许我进你家大门一步。这样一来,我恐怕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因此,我若按常规去向你父亲说出我的想法,等待我们的肯定是这种结局。他们已将你许给德·卡佐勒侯爵,就差你点头同意。他们在等待着这一天。”
“那该怎么办呢?”苏珊问。
杜·洛瓦从侧面瞟了她一眼,有点吞吞吐吐:
“你是爱我爱得了不得,什么事也敢去做吗?”
“当然,”苏珊不假思索地说。
“不管它看来是多么地荒唐?”
“是的。”
“不管它看来是多么地违背人之常情?”
“是的。”
“这么说,你也敢同你父母对着干?”
“是的。”
“真的吗?”
“当然。”
“那好,现在唯一的办法是,由你来采取行动,而不是我。他们对你一向非常娇惯,什么都依着你。因此,你若有什么非同寻常之举,他们是不会奇怪的。听着,今晚回去后,你先去你母亲房内,对她说你要嫁给我。她一定会感到意外而大为光火……”
“哪里,她会同意的,”苏珊打断了他。
“不,”杜·洛瓦接着说道,“你对她并不了解。她的反应一定比你父亲还要激烈,肯定是坚决反对。你可要顶住,决不让步。你就说,除了我,你谁也不嫁。这一点,你能做到吗?”
“能做到。”
“从你母亲房内出来,你再去找你父亲,郑重其事而又非常坚决地把同样的话对他复述一遍。”
“好的,然后呢?”
“然后就事关重大了。亲爱的苏珊,要是你确实决心已定,非我不嫁……我打算……带你私奔!”
“私奔?”苏珊高兴得差点拍起手来,“啊,这该多有意思!
什么时候私奔呢?”
转眼之间,她在书上读到过的许多古往今来富于诗意的诱人冒险故事,如夜间出走、乘车远逃和投宿野店,纷纷涌现于她的脑际。这迷人的梦境,如今就要成为现实了。她因而又急切地问道:“我们哪天走呢?”
“就在……今天晚上,”杜·洛瓦低声答道。
“咱们去哪儿?”苏珊激动得一阵战栗。
“这我马上还不能讲。你现在要做的是,对自己的行动好好考虑一下。你应当知道,一旦走出家门,你就只能嫁给我了。除此之外,我们没有别的办法。而且这对你来说……是相当危险的。”
“我决心已定……”苏珊说,“你就说吧,我去哪儿同你会面?”
“你能一个人从家里出来吗?”
“能。有扇小门,我知道怎样开。”
“那好。午夜时分,待守门人睡下后,你悄悄走出来,到协和广场来找我。我乘坐的马车就停在紧对着海军部的广场上。”
“好,我一定来。”
“真的?”
“当然是真的。”
杜·洛瓦拿起苏珊的手,紧紧地握着:
“啊!我是多么地爱你!你真好,也真勇敢,这么说,你是不想嫁给德·卡佐勒先生了?”
“是的。”
“你父亲听你说出这个意思时,他是否气得不得了?”
“我想是的,他说要把我送到修道院办的寄宿学校里去。”
“你看,这种事情来不得一点心软。”
“我不会心软的。”
苏珊两眼看着远处辽阔的天际,心里却被私奔的念头完全占据。她将同他一起……走到比这天际更远的地方……她竟也会私奔!……心里为此而感到无比的荣耀。至于这样做会对她的名声造成怎样可怕的后果,她是不管的,甚至完全懵然无知。
瓦尔特夫人这时转过身来,向她喊道:
“到这儿来,小苏珊,你在同漂亮朋友说些什么?”
他们俩于是赶上了众人,大家在谈论着不久将要去的海滨浴场。
为了不走同一条路,一行人踏上了经沙图返回巴黎的归程。
途中,杜·洛瓦始终一言未发。他想,要是苏珊确能拿出一点勇气的话,他是定会成功的。三个月来,为了引诱她,征服她,他一直柔情蜜蜜,对她使出了浑身解数,终于使她爱上了他,而这正是他这位情场得意的老手所擅长的。
他首先让她拒绝了德·卡佐勒先生的求婚,现在又让她答应和他私奔,因为这是他所能求助的唯一办法。
他知道,瓦尔特夫人是决不会同意将女儿嫁给他的。她还在爱着他,而且会永远如此,其一片真情,简直难以理论。为遏制她的感情,他对她始终若即若离。他感到,她虽然正为自己的满腔激情无以满足而深深苦恼着,但她决不会就此罢休,更不会让他娶她的女儿苏珊。
可是他一旦将苏珊从家里弄出来而掌握在自己手中,也就可同她父亲平起平坐,进行谈判了。
心里想着这些,他对别人此时同他说的话语,自然也就未能听进多少,因此只是哼哼而已。车到巴黎,他才从这沉沉思绪中摆脱出来。
苏珊也陷入了沉思。耳边时时回荡的马铃声,使她觉得仿佛走在一条漫无尽头的大路上。大地洒满银白的月光,路旁是黑魆魆的丛林和不时出现的乡村客店。马夫们每次更换马匹都是那样匆忙,因为不言而喻,后面必定有人紧紧地追了过来。
马车驰进府邸大院后,主人要杜·洛瓦吃了饭再走,他谢绝了。
回到住所后,他随便吃了点东西,把身份证找了出来,好像要出远门似的。接着,他整理了一下同各个方面的往来书信,把一些与己不利的信付之一炬,其他的信则藏了起来。将这一切都办妥后,他坐下来给朋友写了几封信。
这当儿,他不时地往墙上的挂钟瞟上一眼,心下想道:“那边一定闹得不可开交了。”想到这里,他又有点不安起来,不知道自己的苦心孤诣最后会不会以失败而告终。可是一转念,他又觉得没什么可担心的。天无绝人之路,即使失败,他杜·洛瓦总会有办法对付的。不过话虽如此,今晚这场冒险实在非同寻常。
十一点左右,他出了家门,在马路上溜达了一会儿,便叫了辆出租马车,到了协和广场,在距海军部门外拱廊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每隔一会儿,他便划根火柴看看表。时间已临近午夜,他越来越坐立不安,不时将头伸向车窗外张望。
远处一座大钟敲了十二下,接着是近处的一座隆隆作响。不想此钟的钟声刚落,又有两座同时响了起来。最后则是很远很远的一座又响了一阵。现在,钟声已全部停息,杜·洛瓦不由地心想:“完了,她没有来,也不会来了。”
他决心等下去,哪怕是等到天明。决不可在这时候匆匆离去。
不久,耳际传来钟打十二点一刻的声响,接着是十二点半和十二点三刻。到一点钟时,各处的大钟又像刚才报告午夜已到时那样,相继敲了一下。此时此刻,杜·洛瓦对苏珊的到来是不抱任何希望了,虽然他仍坐在那里,绞尽脑汁猜想她可能会遇到的情况。不想就在这时,车门边突然伸进一个女人的脑袋,向里边问道:“是你吗,漂亮朋友?”
杜·洛瓦猛的一惊,半晌说不出话来:
“苏珊,是你?”
“对,是我。”
他拧了半天,才将门把拧开,说道:“啊!……你来了……
你来了……快上来。”
苏珊跳上车,一下扑在他的怀内。他随即向车夫喊了一声,车子也就启动了。
苏珊仍在喘息,没有言语。
“来,把经过情况给我讲讲,”杜·洛瓦说。
“啊!可怕极了,特别是在我妈那里,”苏珊气弱声嘶。
“是吗?你妈怎么啦?她说了些什么?快告诉我。”杜·洛瓦慌乱不已,周身颤抖。
“啊!真是太可怕了。我走进她的房内,把准备好的那番话对她讲了讲。她立刻脸色煞白,向我嚷道:‘不行,绝对不行!’我哭了起来,气愤得很,说我非嫁你不可。我看她那样子,马上就会动手打我,简直像疯了一样。她说明天就将我送进寄宿学校,那气势汹汹的样子,我从未见过。这时候,爸爸来了,听她说了许多颠三倒四的话,爸爸倒没有像她那样发火,不过他说,你同我家是不相宜的。
“见他们如此反对,我也发起火来,叫的比他们还响。爸爸于是叫我出去,样子凶极了,同他的身份毫不相称。既然如此,我也就决心跟你远走高飞,所以我就来了。我们现在去哪儿?”
杜·洛瓦一直温柔地搂着苏珊的身腰,对她的话一字也没漏过,心房怦怦直跳。他不觉对这两人恨得咬牙切齿。不过他们的女儿此刻已在他手中,他们就等着瞧吧。他因而答道:“现已太晚,火车是赶不上了。我们就坐这辆车,到塞夫勒去暂且过一夜,明天去拉罗舍—吉昂。那是一个美丽的村子,位于芒特和博尼埃之间的塞纳河畔。”
“可是我没带衣物,身边一无所有,”苏珊说。
“这有什么?到了那边总有办法的。”杜·洛瓦漫不经心地笑了笑。
马车在街上走着。杜·洛瓦拿起苏珊的一只手,恭恭敬敬地在上面轻轻亲了一下。他对这种柏拉图式的爱情还不太习惯,因此一时不知应同她说些什么。不想这时,他发现她哭了,立时慌了手脚:
“你怎么啦,我亲爱的?”
苏珊已哭得泪人一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