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杜洛瓦突然感到,他的脚在桌子下面被什么东西蹭了一下。他于是轻轻地将腿往前伸了伸,很快碰到德·马莱尔夫人的腿,但她并未将腿缩回去。双方此时一言未发,都将身子向旁边的客人转了过去。
杜洛瓦的心怦怦直跳,他把膝盖又往前顶了顶,感到对方也轻轻地往这边压了压。杜洛瓦因而意识到,坚冰已经打破,他们马上就要旧情复萌了。
他们后来又说了些什么呢?什么也没说。但每次目光相遇,他们的嘴唇总在颤抖。
这期间,为了不冷落老板的长女,杜洛瓦尔偶尔也同她说上一两句话。同她母亲的脾性一样,姑娘的回答干净利落,心里怎样想就怎么说。
坐在瓦尔特先生右手的佩尔斯缪子爵夫人,出言吐语完全是一副皇亲国戚的派头。杜洛瓦看着她,心里不觉好笑,遂低声向德·马莱尔夫人问道:
“另外有个以‘红裳女’为笔名的人,不知你是否认识?”
“你说的是利瓦尔男爵夫人吗?当然认识。”
“也是这副模样吗?”
“不是,但性情也很怪僻。她已有六十来岁,身子瘦长,干巴巴的,成天戴着假发套,一口英国式的牙齿,思想仍停留在复辟时代①,连穿着打扮也同那个时代一样。”
①指一八一四至一八四○年法国的波旁王朝。
“这些文坛怪物,不知报馆是从哪里挖来的?”
“总有一些资产阶级暴发户收留这些贵族的残渣余孽。”
“还有别的说法吗?”
“没有。”
老板此时同两位议员,及诺贝尔·德·瓦伦和雅克·里瓦尔,开始谈起了政治,直到正餐完毕端上甜食时,他们的谈话才告终止。
众人于是又回到客厅。杜洛瓦走到德·马莱尔夫人身边,紧盯着她的两眼,向她问道:
“今晚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不必。”
“为什么?”
“因为拉罗舍—马蒂厄先生是我的邻居,我每次来此吃晚饭,他总要把我送到家门口。”
“我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
“你明天中午来我家吃饭。”
说完之后,他们便各自走开,什么也没有再说。
杜洛瓦觉得再呆下去已没有多大意思,不久便起身告辞了。走在楼梯上,他很快赶上刚才先他出来的诺贝尔·德·瓦伦。这位老诗人旋即挽起了杜洛瓦的胳臂。由于在报馆里已不必担心会有人同他竞争,他和杜洛瓦的职务又各不相同,他此刻因而对这位年轻人显出了做长辈的慈祥。
“怎么样?你愿陪我走一段路吗?”他说。
“不胜荣幸,亲爱的老前辈,”杜洛瓦答道。
说着,他们开始沿着马勒泽布大街,慢慢地向前走去。
这天晚上,巴黎的大街几乎空无一人。寒夜漫漫,举自四顾,四周似乎显得格外辽阔,天上的寒星也似乎格外高远。空气中夹杂的寒气似乎来自比这些星星更为遥远的远方。
两人起初都默然无语。后来,为了解闷儿,杜洛瓦随便找了小话茬说道:
“那个拉罗舍—马蒂厄先生看来为人聪慧,学识渊博。”
诺贝尔·德,瓦伦随口问道:
“你真这样想吗?”
杜洛瓦不觉一惊,迟疑片刻,说道:
“是呀。况且不是人人都说,他的办事能力在众议院中名列前茅吗?”
“这倒也有可能,比较而言嘛。你看来还不知道,这些人不过是碌碌庸才,因为他们思想狭隘,脑海中天天想到的无非是金钱和政治这两项。亲爱的,他们都是些冬烘先生,不论什么事,你和他们都谈不上几句。凡是我们喜欢的,他们一概谈不来。他们的聪明才智已被污物糊得严严实实,就像塞纳河阿斯尼埃①河段所淤积的厚厚污泥。
①阿斯尼埃,镇名,在巴黎西北郊。
“唉!思想开阔、胸襟博大、只要一开口,便会使你感到像是站在海边呼吸着来自大洋深处那种荡人情怀气息的人,现在是一个也没有了。这样的人,我过去见过几个,但他们都已不在人世了。”
诺贝尔·德·瓦伦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语音清脆,但并未完全放开,否则他那洪亮的嗓音定会响彻寂静的夜空。他好像很是激动,神情忧郁。人的心灵深处常会被这种郁郁寡欢的愁绪困扰着,因而会像被冰雪覆盖的大地一样,不时发出阵阵战栗。
他这时又说了一句:
“唉!管他呢,既然一切都不过是过眼烟云,他们是干才还是庸才又有什么关系?”
说到这里,他也就一声不响了。杜洛瓦今晚心情特别愉快,不觉笑道:
“亲爱的老前辈,您今天对人生怎么如此悲观?”
诺贝尔·德·瓦伦答道:
“孩子,这种看法我早已有之,若干年后,你也会这样的。人生就像一面山坡,当你往上走,眼睛向着顶峰时,你会感到难以言喻的欢欣,而一旦到达峰顶,突然展现在你眼前的,却是那吓人的下坡,是最后的归宿——死亡。往上走时,你气喘吁吁,走得很慢,而往下走时则快如骏马,想停也停不下来。在你这样的年龄,人人都是无忧无虑,心里充满美好的憧憬,虽然这些憧憬一个也实现不了。而一个人到了我这样的年龄,也就没有什么希冀了……等待他的是死神的降临。”
杜洛瓦不禁笑了起来:
“哎呀,您这些话真让我不寒而栗。”
诺贝尔·德·瓦伦接着说道:
“当然,我说的这些,你今天不可能理解。然而总有一天,你会想起我现在这番话的。
“你明白吗?总有这么一天,而且对许多人来说,这一天会早早到来,到那时,像常言所说,谁也笑不出来了,因为他透过眼前的一切所看到的,是死神的身影。
“唉!死亡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你现在是不可能懂的。在你这样的年龄,它根本就不存在,而一到我这把岁数,它就变得非常可怕了。
“是的,这两字的意思,人们是在忽然间明白的,个中道理及因何而起,谁也弄不清楚。这样一来,生活中的一切也就完全变样了。我感觉到死亡的存在已有十五年了。十五年来,它一直在侵蚀着我,好像一只怪物钻进我的体内,在一点一点地蚕食着我的精髓。我的身体因而渐渐地每况愈下。这种变化,每一个月,甚至每一小时都可感觉出来,如同一幢房屋逐渐朽蚀,最后轰然坍塌一样。我的模样已彻底改变,变得连我自己也认不出来了。想当年,三十岁时,我风华正茂,是何等地英姿勃发,精力旺盛,而这昔日的我,如今是荡然无存了。不但我那乌黑的头发已慢慢地变成满头银丝,这难以觉察的慢,是多么地巧妙而又歹毒!而且我那柔韧的皮肤、强健的肌肉、锐利的牙齿,乃至整个躯体已经被糟蹋得不成样子,剩下的一颗绝望的心灵不久也将被裹挟而去。
“是的,长期以来,我的躯体遭到的这种破坏,是慢慢地,一点一点而又无法抗拒地进行的。可以说,它一分一秒也未间断。现在,不论我做什么,我都感到自己是大限已到了。每走一步路,做一个动作或喘一口气,都是在加剧自己的衰亡,从而使得我更加临近那最后的时刻。我们所做的一切,如呼吸、睡觉、喝水、吃饭、工作和做梦,都不过是为了死亡。因此生也就是死!
“啊,这一切你会明白的。你只要花上一刻钟,好好想一想,便会恍然大悟。
“我这样的人,还能指望什么呢?爱情吗?再来几次接吻,马上就会彻底崩溃。
“爱情之外还有什么呢?金钱吗?钱又有什么用?拿来供养女人?我哪里还有这等闲情?从此大吃大喝,使自己很快变得肥胖无比,整夜整夜地因风湿病的折磨而呻吟不绝?
“除了爱情和金钱,便是荣光了。然而既然我已无力通过爱情去体味它,荣光于我又有何益?
“这之后,还会有什么呢?什么也没有了,只有死,是我最后的归宿。
“我感到,死神现在就已站在我身旁,因此常想伸过手去,将她一把推开。天地虽大,但她却无所不在。我到处都可以看到她的踪迹。路上被压死的虫蚁,树上飘落下的黄叶,朋友的胡须中出现的一两根白毛,一看到这些,我的心就一阵抽搐,因为它是死神肆虐的见证。
“不但我所做的、看到的、吃的喝的遭到了毁坏,我所喜欢的也同样如此,如皎洁的月色、灿烂的朝霞、浩瀚的大海、奔腾不息的河流以及仲夏之夜沁人心脾的晚风!”
他说得很慢,喉间已有点气喘吁吁,但脑海深处却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了沉思,完全忘却了走在他身旁的杜洛瓦。
停了片刻,他又说道:
“人死如灯灭,永远不会复生……东西如果坏了,还可根据其所留下的模型或残片予以复制,而我的躯体,我的脸庞,我的思想,我的欲望,一旦消失,也就永远不会重见天日了。天地间将要诞生的生灵成千上万,他们也同我一样,在那几寸见方的脸庞上长着鼻子、眼睛、额头、面颊和一张嘴,以及一颗同我一样的心灵,而我却复生不得了,虽然这些生灵为数众多,表面上极其相似,实际上并不相同,毫无共同之处,但他们身上却不会发现一点我德·瓦伦的影子。
“在此情况下,我们还有什么可以依托?还有什么可以相信呢?我们的痛苦心声又能向谁诉说?
“各类宗教不过是欺人之谈,他们有关身后的说教和允诺,不但自私,而且可笑,实在愚蠢之至。
“因此死亡是谁都改变不了的铁的事实。”
他停下脚步,两手抓住杜洛瓦大衣领的两端,慢悠悠地说道:
“小伙子,我说的这些,你不妨认真想一想,想它几天,几个月,甚至几年。这样的话,你对人生就会得出一种截然不同的看法。你应设法摆脱环境给你造成的束缚,在你活着的时候,以超人的毅力跳出你的躯体、你的思想及种种得失考虑为你设下的樊笼,跳出整个人类的圈子,把目光移向别处。到那时,你将会看到,文学领域中浪漫派和自然主义流派的争论及围绕日常收支而引发的争论,是多么地无足轻重。”
说到这里,他又往前走了起来,脚步也快了些:
“与此同时,你会感到心灰意冷,一片绝望。你会惊慌失措,六神无主,在茫然不知所措中竭力挣扎。你会像一个溺水者,向四面八方高呼救命,但谁也不会来答理你。你伸出手去,希望别人能救你一把,给你一点爱心、帮助和抚慰,结果却不会有一个人应声前来。
“我们为何会受此痛苦?这显然是因为,命中注定,我们的生活应主要视物质条件而定,而不能按照精神上的要求去安排。可是,由于我们想得太多,便在日益提高的精神要求和一成不变的物质条件之间形成了一道鸿沟。
“那些平庸之辈就是很好的例证。除非大难临头,否则他们总是随遇而安,对人间不幸并无任何痛苦之感。这与飞禽走兽还有什么不同?”
他又停了下来,考虑了一会儿,接着以无可奈何的厌倦腔调说道:
“我呢,我是一个生而无望的人,既无父母,也无兄弟姐妹,更无妻子儿女,连上帝也没有。”
停了一会儿,他又说道:
“我只有诗歌同我相依为命。”
说着,他抬起头来,对着万里碧空中泛着青光的皓月,口占了一首:
苍穹悠悠,冷月孤悬,
为解这人生之谜,
吾将上穷碧落,万死不辞。
说话间,他们已到达协和桥上,静静地过了桥后,他们沿着波旁宫向前走去。诺贝尔·德·瓦伦这时又开腔说道:“年轻的朋友,赶紧成个家吧,否则老来孤身独处,那日子可够难熬的。我现在就因孑然一身而终日愁肠百结,晚上只能坐在炉火旁,在孤寂中打发漫漫长夜。每当此时,我总感到世间仿佛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不仅备感零落,苦闷焦灼,而且觉得四周到处是隐隐约约的危险和闻所未闻的可怕之物。隔墙虽住着邻居,但我同他们素无往来,因此同他们的距离就像窗外天空的繁星一样遥远。故而我此时常会因痛苦和恐惧而焦躁不安,始终寂然无声的四壁更使我内心的惶恐有增无已。一个人在房内独处久了,所出现的寂静是那样地深沉而又悲凉。不仅躯体四周感到寒涔涔的,而且整个心灵也笼罩在一片死寂中。每当房内家具发出一声干裂声,我的心便会猛的一惊,因为在这死一般沉寂的房间里,我对任何声响都毫无准备。”
说到这里,他又默然无语了。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不管怎样,一个人到了晚年,身边若有子女相伴,总还是一件幸事儿!”
这时,两个夜游者已到达勃艮第大街的中间地段,诺贝尔·德·瓦伦在一幢高楼前停了下来,握了握杜洛瓦的手说道:
“年轻人,一个到了垂暮之年的人,说起话来总是罗罗索索,并无多少价值。我刚才那些话,你就权当没有听见,把它忘掉吧。在你这样的年龄,当然还是该怎样生活,就怎样生活,再见!”
说罢,他的身影便在黑暗的门洞深处消失了。
杜洛瓦带着沉重的心情踏上了归途。他觉得,老诗人刚才一席话,仿佛是让他看了个白骨累累的洞穴,他自己也总有一天会被人送进这个洞穴,变成一堆白骨的。他不由地自言自语道:
“天哪,他的情绪如此阴郁,家里的气氛也一定好不了多少。今天要不是意外相遇,他的那些话,我才没有闲心听他讲哩。”
一个香气扑鼻的女人这时正从一辆马车上下来,准备回家去。杜洛瓦只得停下脚步,让她过去,一面贪婪地吸着她身上散发出来的以马鞭草和蝴蝶花调制的香水味。本已充满希望和欢乐的心灵顿感醺醺欲醉,同时一想起明天又可见到的德·马莱尔夫人,不禁浑身发热,心痒难禁。
对他来说,现在一切竟是这样地称心如意,生活对他真是格外垂青。多年的梦想终于已成现实,这怎么叫人不心旷神怡!
带着这如痴如醉的心境,他很快便进入了梦乡。第二天,他一早便起了床,悠闲地在布洛涅林苑转了一大圈,然后去德·马莱尔夫人家赴约。
由于风向改变,夜来气温稍有回升,眼前已是一片风和日丽的春日景象。常来林苑漫步的巴黎市民,顶不住这明媚晨光的诱惑,一大早都纷纷赶来了。
杜洛瓦步履缓慢,尽情吮吸着林中甜丝丝的清新空气。然后,他在星形广场穿过凯旋门,到了一条宽广的林荫大道上。上流社会一些男男女女正在道路中央骑马作乐。看着这些富有者有的策马飞奔,有的信马由缰,杜洛瓦对他们现在是并不怎样羡慕了。由于职务关系,他对巴黎住着哪些名人,近来出了哪些社会丑闻,如今是了如指掌,因此对这些骑马消遣的人姓甚名谁、家中财产多寡及有哪些不可告人的隐私,基本上已颇知其详。
前方走来一批女骑手,苗条的身材穿着深色紧身呢绒服装,一副傲气十足、不可接近的样子。能够骑马消遣的女人,一般都是这种德性。杜洛瓦兴之所至,不禁像在教堂里背诵经文一样,低声将她们每个人曾经有过的情人或被说成是其情人的姓名、头衔和职务,一一列数了出来。不过轮到下面这个人时,他却没有说:
德·唐克莱男爵——
图尔—昂格朗亲王,
而是把男方的其他情妇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