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见杜洛瓦未能接着刚才的话题说下去,她也就将一只手指放在他的胳臂上,十分温和地说道:
“我可要马上就尽我这朋友的职责了。亲爱的,你也未免太粗心了……”
说到这里,她犹豫了一下,接着问道:
“我可以坦率直言吗”
“当然可以。”
“什么也不必顾忌?”
“对。”
“那好,瓦尔特夫人一直很看重你,你应当去看看她,设法博得她的欢心,她是个正派女人,听清楚没有?非常正派。不过你仍然可以因此而恭维她两句。啊!你可不要心存希望……想从她那里捞点什么。如果你能给她留下良好印象,将来的好处是少不了的。我知道,你在报馆里地位低下,至今毫无起色。不过这方面倒不必担心,报馆对所有编辑都一视同仁。因此请相信我的话,找个时间去看看瓦尔特夫人。”
杜洛瓦微笑道:
“谢谢你的关照……你已成为我的保护神。”
接着,他们又谈了些别的事情。
为了表明他很愿同她呆在一起,他坐了很久。临走之前,他又问了一句:
“咱们已成为朋友,这可是说定了?”
“当然。”
见自己刚才的恭维话既然产生了效果,他又强调了一下,说道:
“万一你在哪一天成了寡妇,我将前来顶替。”
他说完便走了出来,免得同她又生龃龉。
现在的问题是,他要去拜访瓦尔特夫人,却要费点周折,因为她的家还不是他轻易可去得的,再说他也不想贸然前往,以免闹出笑话。老板对他倒也不错,很是器重他的才干,遇有棘手事务,总是交他办理。既然如此,何不利用这层关系,进入他家呢?
因此他在一天早上起了个大早,在市场开门后去那里花十个法郎买了二十来只上等的梨。他把梨装进筐内,用绳子捆好,使人感到是从远处带来的,然后亲自送到瓦尔特夫人寓所的门房处,并留下一张名片,在上面匆匆写了几个字:
这筐梨是便人今晨由诺曼底捎来的,恳请瓦尔特夫人笑纳。
乔治·杜洛瓦
第二天,他在报馆归其名下的信箱里,发现一封瓦尔特夫人的回信,信中对他所送礼物深表谢意,并说她星期六在家,请他届时过去坐坐。
这样到了星期六,杜洛瓦也就应邀前往了。
瓦尔特先生在马勒泽布大街有两幢式样相同、连成一体的楼房,其中一部分租了出去——讲求实际者皆以节俭为乐——,所余部分由自己居住。两座楼只有一个门房,设在两个门洞之间。如有客人来访,只需按铃便可通知房主或房客。门房穿着类似教堂侍卫的华丽制服,粗壮的小腿上套着一双白色的长袜,外衣上的金色钮扣和大红衬里也分外耀眼,使两座大门一眼看去就显示出一种富家宅第的气派。
会客室设在二楼,进入会客室之前是一间挂着壁毯和门帘的候见厅。两个听差正坐在椅子上打盹。其中一位接过杜洛瓦的大氅,另一位接过他的手杖,旋即推开一扇门,先行几步,随后便闪在一边,让客人进去,同时对着空无一人的客厅大声通报了一下来客的姓名。
初次来到这种场合的杜洛瓦,未免有点局促不安。他向四周看了看,忽从一面镜子中发现远处似乎坐着一些人。由于镜子所造成的错觉,他起初走错了方向,随后穿过两个空无一人的房间,走进一间类似贵妇享用的那种高雅客厅里。客厅四周挂着蓝色的丝绒,上面点缀着一朵朵金黄色小花。四位女士正围坐在一张圆桌旁低声谈论着什么,每个人的面前都放了一杯茶。
经过一个时期来巴黎生活的锤炼,特别是身为外勤记者而得以经常接触地位显赫的人士,杜洛瓦对于出入社交场合,可以说已相当干练了。不过话虽如此,鉴于刚才进门时见到的那种阵势,后来又穿过了几个没人的房间,他心中仍有点发虚。
他一面用目光搜寻四位女士中哪一位是主人,一面怯生生地说道:
“夫人,恕我冒昧……”
瓦尔特夫人伸过一只手来,口中说道:
“先生,您来看我,真是太好了。”
杜洛瓦俯身在她的手上亲了亲,接着身子往下一沉,向她指给他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去,由于未认真看清椅子的高矮而差点摔倒。
房间里出现一阵静默。一位女士又接着先前的话题谈了起来,说天气虽已开始冷起来,但也还不够冷,既难以阻止伤寒病的流行,又不足以溜冰。几位女士于是围绕巴黎最近出现的霜冻而发表了各自的看法。话题随后转到各人喜欢的季节上,所述理由同房内飘浮的灰尘一样,十分平淡无奇。
门边传来一阵声响,杜洛瓦将头扭了过去,发现从两扇玻璃门之间走来一位胖胖的女人。她一进入房内,女客中便有一位站起身,同众人握握手走了。杜洛瓦目送她走过一间间房间,穿着黑衫的后背上,一串黑如墨玉的珠子闪闪发亮。
因客人的一进一出而出现的骚动很快平息下来,大家不约而同地一下谈起了摩洛哥问题和东方的战争,此外还谈到了英国在非洲南部所遇到的麻烦。
女士们谈论这些事情并无独到见解,而完全像是在背台词,这种合乎时尚的“文明戏”在社交界早已司空见惯。
门边这时又走来一位金发卷曲的娇小丽人,她一到,在座的一位身子干瘦的高个子女客便起身告辞了。
话题转到林内先生是否有可能进入法兰西学院①。新来的客人认为,他肯定争不过卡巴农·勒巴先生。因为卡巴农·勒巴用法语改编的诗剧《堂吉诃德》是那样出色。
①法兰西学院,法国最高学术机构,成立于一六三五年。学院有院士四十名,通过推荐和选举产生。
“你们知道吗?这出诗剧今年冬天就要在奥德翁剧院上演。”
“真的吗?这是一种很有文学价值的尝试,到时候,我一定要去看看。”
瓦尔特夫人说话时,神态是那样文静,不慌不忙,使人备感亲近。由于对所谈的问题早已成竹在胸,她对自己要说的话没有显示出任何的犹豫不定。
她发现天已黑下来了,于是按了一下铃,吩咐仆人点灯,同时十分注意地倾听着客人们东拉西扯的谈话,并想起忘记去一趟刻字店,订做几张下次晚宴的请帖。
她的身体已稍稍发福,不过面庞依然俊秀。这也难怪,她的年龄已处于日益迫近人老珠黄的时刻,现在全靠精心的保养和良好的卫生习惯加以调理,经常以润肤膏保持皮肤的光洁。对于任何问题,她似乎都显得相当稳重,既不急不躁,又很有章法。她显然属于这样一类女人:她们的思绪酷似排列有序的法国花园,从无凌乱之感。此花园虽然没有什么奇花异草,但也不乏魅人之处。她注重现实,为人审慎,观察细微,一步一个脚印,而且心地善良,忠厚待人,对于任何人,任何事,都是那样地虚怀若谷,雍容大度。
她发现,杜洛瓦进来后还一言未发,也没有人同他交谈,因而显得有点形影相吊。在座的女士不知哪儿来的浓厚兴致,仍在没完没了地谈论着谁会入选法兰西学院的问题,她因而向杜洛瓦问道:
“杜洛瓦先生,您所了解的情况,一定胜过在座诸位。可否问问,您倾向于谁?
杜洛瓦毫不犹豫地答道:
“夫人,对于这个问题,我所考虑的,不是历来总会引起争议的候选人资格,而是他们的年龄和健康状况;不是他们有哪些发明或著作,而是他们患有何种疾病。他们是否用韵文翻译了洛卜·德·维加①的剧作,这我是不管的,我所关心的是他们的五脏六腑现状如何。因为我觉得,若能发现他们当中有人得了心脏肥大症、尿蛋白症,特别是初期脊髓痨,将比看到某人就柏柏尔人②诗歌中对‘祖国’一词的理解所写又臭又长的论文,要强似百倍。”
①洛卜,德·维加(一五六二—一六三五),西班牙剧作家。
②北非信仰伊斯兰教的居民。
一言既出,举座皆惊。房间里一片静寂。
瓦尔特夫人微笑着问道:
“何以见得?”
杜洛瓦答道:
“对于任何事情,我所关注的是,它在哪一方面会激起女士们的兴趣。夫人,就法兰西学院而言,你们真正对它感兴趣,是在得悉一位院士命归黄泉的时候。院士死得越多,你们也就越是高兴。因此,为使他们快快死去,应将那些老态龙钟、百病缠身的人选进去。”
看到大家依然有点惊愕不解,他又说道:
“我也同你们一样,喜欢浏览巴黎各报本地新闻栏中有关院士去世的噩耗。一有此事发生,我马上想到的是,这个空缺将会由谁来填补。接着便是将可能入选者排个名单。每当这些名垂千古的人士有一个不幸亡故,这种很有意思的小游戏,在巴黎的各个沙龙都可见到。这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死神与这四十个老翁的游戏’。”
听了他这篇高论,原先的惊愕虽然尚未完全散去,几位女士的脸上已开始浮出笑容,因为他的看法确有见地。
杜洛瓦最后站起身说道:
“女士们,候选者能否当选,就看你们了。既然你们挑选的标准,是希望他们快快死去,当选者应是越老越好。至于其他,就用不着你们去操心了。”
说完之后,他非常潇洒地向众人欠了欠身,然后一转身,便扬长而去了。
他一走,一位女士急忙问道:
“这年轻人是谁?他可真有意思。”
瓦尔特夫人说道:
“他是我们报馆的一个编辑,目前只在报馆里做些不起眼的小事。但我相信,他很快就会青云直上的。”
走在马勒泽布街上,杜洛瓦心里乐滋滋的,脚步也特别轻快。一想起刚才告别出来的一幕,他不禁满面春风,自言自语道:
“这第一炮看来是打响了。”
当天晚上,他又去找了拉歇尔,两人终于言归于好。
此后一星期,他是双喜临门:先是被任命为社会新闻栏主编;尔后是收到瓦尔特夫人的请柬,邀他去她家作客。他一眼就看出,两件事有着密切的连带关系。
毋庸讳言,《法兰西生活报》是为获得滚滚财源而创办的,因为报馆老板就是一位见钱眼开的人物。对他说来,办报和当众议院议员不过是一种谋财的手段。别看他满口仁义道德,成天笑咪咪的,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但在用人问题上,无论哪一方面的工作,所用的人都必须是经过长期的观察和考验而看准了的,必须是胆大心细、深有谋略而又能随机应变者。在他看来,被任命为社会新闻栏主编的杜洛瓦,就是一个难得的人才。
在此之前,此栏主编一职一直由编辑部主任布瓦勒纳先生兼任。这是一个老报人,其循规蹈矩,办事刻板和谨小慎微,同一般职员没有两样。三十都来,他相继当过十一家报馆的编辑部主任,但办事方式或思想方法却丝毫未变。他从一家报馆转到另一家报馆,仿佛是吃饭,今天在这家餐馆吃了,明天又转到另一家,但吃在嘴里的饭菜味道有何不同,他却几乎觉察不出来。无论是政治主张还是宗教方面的看法,他都一概不闻不问。不管在哪家报馆,他都表现出一片忠心,对份内工作更是熟谙无比,经验丰富,但办起事来却似是一个闭目塞听的聋哑人,一个不会说话的木头人。不过他的职业道德却令人钦佩,从不做那些从其职业这一特殊角度来看显得不够诚实,不够体面的事情。
瓦尔特先生对他自然十分赏识,但仍常常希望另找个人来负责社会新闻。因为用他的话说,社会新闻是报馆的生命。通过它,可以发布消息,传播谣言,对公众心理和金融行情施加影响。因此该栏目在报道上流社会所举行的有关晚宴时,必须善于不动声色,通过暗示而不必明言,把重要消息捅出去。必须能够含而不露,稍稍一点便能让人猜出你的弦外之音,或是轻描淡写地否认两句而让谣言更形炽烈,再或是闪烁其辞地加以肯定,使已宣布的事情没有任何人相信。与此同时,这一栏还应办得人人爱看,不论什么人每天都能从中得到与己有关的消息。这样就必须考虑到各个方方面面及所有的人,考虑到各个阶层,各个行业;总之,无论是巴黎还是外省,军人还是艺术家,教会人士还是大学师生,各级官员还是身份特殊的高等妓女,都应包括进去。
不言而喻,社会新闻栏和该栏的外勤记者应由这样一个人来负责掌管:此人应时时有着清醒的头脑,处处小心防备,对任何事都不轻易相信,同时又具有远见卓识,为人机警、狡黠、灵活,足智多谋,观察敏锐,一眼便能辨别所获消息的真伪,判断出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以及哪些事会对公众产生影响,并知道应如何报道方可产生事半功倍的效果。
布瓦勒纳先生虽然从事报业多年,但仍不够老练,办法也少,特别是天生愚拙,不善透过老板的只言片语而揣度其内心想法。
杜洛瓦担任此职,当会完美无缺,从而使这份用诺贝尔·德·瓦伦的话说,“以国家金融为依托而在政治暗礁间穿行”
的报纸,在这方面的工作大大加强。
《法兰西生活报》的“真正编辑”即幕后人物,是同报馆老板搞的那些投机事业直接相关的五六个众院议员,因此在众院被称为“瓦尔特帮”。他们由于同瓦尔特合伙或借助于他而财源广进,因而备受人们的羡慕。
政治编辑弗雷斯蒂埃不过是这些实业家的傀儡。他们的意图就是通过他执行的。遇有重要文章要发表,他们便向他授意,由他执笔,而他总要把文章带回家去写,说是家里比较安静。
为使报纸带有文学色彩和巴黎特色,报馆聘了两位各有特长的著名作家,一位是雅克·里瓦尔,负责时事专栏,另一位是诗人诺贝尔·德·瓦伦,负责文艺专栏,用新派的话说,也就是连载小说的负责人。
此外,还在以笔杆为生、生活拮据的大批文人中,以低廉的工钱雇了几位艺术、绘画、音乐和戏剧方面的评论家,及一位负责刑事案件的编辑和一位负责赛马报道的编辑。最后,还有两位来自上流社会的女士,分别以“红裳女”和“素手夫人”的笔名,经常寄来一些稿件,介绍社交界的各类趣闻,探讨时装、礼节、高雅生活和处世之道等方面的问题,或是透露一些有关名媛闺秀的秘闻。
因此,《法兰西生活报》这份“以国家金融为依托而在政治暗礁间穿行”的报纸,就是由上述来自各个方面的人士支撑的。
正当杜洛瓦为自己被任命为社会新闻栏主编而感到喜出望外的时候,他收到了那印制精美的请柬。请柬上写道:“瓦尔特先生和夫人订于一月二十日星期四晚在寒舍略备薄酒,招待各方友好,恭请杜洛瓦先生届时光临。”
老板在恩宠之外又加恩宠,杜洛瓦喜不自胜,不禁像是收到一封情书一样,对着请帖吻了又吻。接着,他去找了一下报馆财务,同他谈了谈经费大事。
在通常情况下,社会新闻栏所配外勤记者的薪俸及这些记者所写稿件的酬金,皆由该栏主管以其所掌管的专项资金支付。稿件无论好坏,酬金一律照付,如同果农送给鲜果店的水果一样。
归杜洛瓦掌管的这笔钱,在开始阶段为每月一千二百法郎。杜洛瓦觉得,这钱既然到了他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