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有意装出来的。
弗雷斯蒂埃夫人现在是一言不发,可能是出于谨慎,不愿再说什么。杜洛瓦感到自己正处于极度的兴奋之中,话一出口必有失言,因此也知趣地默然不语。
大家点着了香烟。不想弗雷斯蒂埃忽然咳了起来。
这一阵咳,来势如此凶猛,好像要把他的五脏六腑都撕裂似的。他满脸通红,头上挂着汗珠,只得用毛巾使劲把嘴捂住。
后来,他总算渐渐安静了下来,不悦地说道:
“这种聚会对我没有任何好处,我今天来,实在是太愚蠢了。”
这可怕的病显然已弄得他六神无主,刚才还谈笑风生的浓厚兴致,早已踪影全无。
“咱们回去吧,”他说。
德·马莱尔夫人按了按铃,让侍者结账。侍者立刻便将账单送了来。她接过账单看了看,但上面的数字仿佛在那里转动,怎么也看不真切,最后只得递给杜洛瓦,一边说道:
“咳,还是你来帮我付吧。我已醉得不行,什么也看不清楚。”
说着,她把自己的钱包放到他手中。
整个开销为一百三十法郎。杜洛瓦将账单仔细检查一遍,从钱包里抽出两张大钞,递给侍者。接过对方找回的零钱时,他低声向德·马莱尔夫人问了一句:
“小费给多少?”
“你看着办,我不知道。”
杜洛瓦在放钱的盘子里扔了五法郎,然后将钱包还给德·马莱尔夫人,同时向她问道:
“要不要我把你送到家门口?”
“这当然好,我现在已找不着家门了。”
他们俩于是和弗雷斯蒂埃夫妇握手道别。这样,杜洛瓦也就和德·马莱尔夫人同乘一辆出租马车走了。
现在,德·马莱尔夫人同他比肩而坐,互相靠得很近。车内一片漆黑,只有人行道上的煤气路灯所发出的光亮,不时射进来,将这小小的空间照亮一会儿。他透过衣袖,感受到德·马莱尔夫人的臂膀热呼呼的,心中蓦然激荡起一股把她搂到怀里的强烈欲望,因此脑海中现在是一片空白,找不出一句话来同她说说,什么话也没有。
“我要是这样做的话,”他在心里思忖道,“她会怎样?”
刚才大家在餐桌上就男女私情毫无顾忌地说的那些话语,又回到了他的心头,不禁使他勇气倍增,但一想起弄得不好会丢人现眼,他还是不敢轻举妄动。
德·马莱尔夫人也是一句话没有,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要不是借着路灯不时投入车内的光亮,看到她那炯炯有神的大眼,杜洛瓦定会以为她睡着了。
“她此刻在想什么呢?”杜洛瓦在心里揣度着。
他觉得,现在还是什么话也不要说为好,否则只消一句话,沉默将会打破,他也就一切都完了。可是他仍然不敢贸然行事,缺少那种突如其来、不顾一切的勇气。
他忽然感到她的脚动了一下。这干巴巴、带有神经质的动作,或许是她等得不耐烦的表示,是她对他的一种召唤。因此杜洛瓦不禁被这几乎难以觉察的表示,弄得浑身一阵战栗。他猛的一下转过身,将整个身子向她压了过去,一边在她身上乱摸,一边急切地将嘴凑近她的嘴唇。
她发出一声惊叫,但叫声不大。她使劲挣扎着,竭力把他推开,想直起身来。但没过多久,她还是屈服了,好像她已体力耗尽,无法再作反抗。
马车很快在她家门前停了下来。杜洛瓦一下愣在那里,脑海中一时竟找不出一句热情的话语对她今晚的盛请表示谢意,祝她晚安,并向她表达他对她的爱慕和感激。这当儿,德·马莱尔夫人没有站起身,她依然一动不动地坐着,似乎仍沉醉于刚才发生的一幕中。杜洛瓦担心车夫会因而引起疑心,于是首先跳下车,伸过手扶德·马莱尔夫人下来。
德·马莱尔夫人终于跌跌撞撞地下了车,但一言未发。杜洛瓦走去按了一下门铃,在大门打开之际战战兢兢地向她问道:
“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
德·马莱尔夫人向他咕哝了一句,声音低得他几乎难以听见:
“明天到我家来吃午饭。”
话一说完,她便走进门里,砰的一声把沉重的大门关上了。
杜洛瓦给了车夫一百苏,然后怀着满心的喜悦,得意洋洋地大步朝前走去。
他终于已弄到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位有夫之妇!一个上流社会,名副其实的上流社会,巴黎上流社会的女人!事情竟如此顺利,实在出乎他的料想。
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要接近和得到这样一个高不可攀的女人,必须以极大的耐心施以心计,必须百折不挠,成天温言软语、低三下四地跟在后面服侍;此外,隔三岔五还得送上一些贵重礼物,以博取其欢心。不曾想,他今晚只是稍加主动,而他今生遇到的这第一个女人,便服服贴贴地拜倒在他的脚下了,事情如此不费吹灰之力,实在叫他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她当时酒还没醒,”杜洛瓦又想,“明天未必会如此顺从。这样的话,那可太叫我伤心了。”
想到这里,他不禁又焦虑不安起来,但旋即又自我安慰道:
“管他呢,一不做二不休。她既已属于我,就别想能从我手中跑掉。”
接着,他陷入了悠悠遐思。他所盼望的,是自己有朝一日能身居要职,不但威名赫赫,而且富甲天下,美女如云。于是种种幻觉纷至沓来,仿佛忽然看到,如同神话传说描述的琼楼玉宇中所常见的那样,一个个年轻貌美、家中富有、出身煊赫的贵妇,排成队列,微笑着从他眼前飘然而过,消失在这金色的梦幻里。
这样,当天晚上睡下后,他仍做了许许多多美好的梦。
第二天,当他登上德·马莱尔夫人家的楼梯时,心中未免有点踌躇满志。德·马莱尔夫人会怎样待他?她会不会不接待他,连门坎也不让他跨进一步?会不会说……?这怎么可能?她只要有一点反悔的表示,立刻就会被人看出实情。因此事情的主动权,现在毋宁说是掌握在他的手中。
前来开门的,仍是那位身材矮小的女仆。杜洛瓦见她的神色并无异样,心中的一块石头顿时落了地,好像他早已料定,女仆一见到他,定会惊慌失措似的。
他随即问道:
“夫人好吗?”
“很好,先生,同早先一样,”女仆答道,一边将他领进客厅。
杜洛瓦径直走到壁炉前,对着镜子照了照自己的衣装和头发。他正在那里整理领带,忽从镜中瞥见年轻的德·马莱尔夫人,正袅袅娜娜地站在客厅的门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杜洛瓦装着没有见到她,仍旧在那里摆弄着什么。因此两个人在走到一起之前,先在镜中互相对视、端详、打量了许久。
杜洛瓦转过身来,德·马莱尔夫人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门边,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他一下冲过去,带着无比的激动说道:
“我是多么地爱你!”
德·马莱尔夫人张开双臂,一下扑在他的怀内。过了片刻,她抬起头来,将嘴唇向他凑了过去,两个人于是一阵长时间的热吻。
杜洛瓦不由地在心中嘀咕道:
“没有想到,事情竟是这样顺利。这倒不错。”
接过吻后,杜洛瓦微笑着,一言未发,竭力装出一副情思缠绵的样子看着她。
德·马莱尔夫人也在微笑着,这正是女人芳心默许、决意委身相就的神态。她喃喃地说道:
“家里只有我们俩,我把洛琳娜打发到一朋友家吃饭去了。”
杜洛瓦叹了一声,吻着她的手腕,说道:
“谢谢你想得如此周到,我真不知怎样爱你才好。”
德·马莱尔夫人于是像对待丈夫那样,挽起他的胳臂,走到长沙发前,和他并肩坐了下来。
杜洛瓦想说句俏皮话,把谈话引到荡人心魄的话题上,但怎么也未想出,只得说道:
“这样说来,你不怨我?”
德·马莱尔夫人用手捂住他的嘴:
“不要说了。”
他们默默地对视着,两个人紧紧地握着对方发烫的手。
“我哪天都在盼望着能得到你!”杜洛瓦又说。
“叫你不要说了,”德·马莱尔夫人说。
隔墙传来女佣在餐厅里摆放碗碟的声响。
杜洛瓦站了起来:
“我不能这样近地同你坐在一起,否则我会控制不住自己的。”
客厅的门这时忽然打开:
“夫人,午饭准备好了。”
杜洛瓦郑重其事地伸过胳臂,挽起德·马莱尔夫人走向餐厅。
他们面对面坐了下来,开始吃饭,但相互间仍不停地对视着,微笑着,心中忘却了周围的一切,完全沉浸在这初起的甜蜜柔情中。虽然不时地将饭菜送入口中,但他们已食而不知其味。杜洛瓦忽然感到,她的一只小脚在桌子底下来回挪动,于是伸开两只脚把它夹了过来,并使出全身力气牢牢地夹住,不让她抽走。
女仆进进出出,不停地给他们上莱,同时将吃剩的盘子撤走,一副懒洋洋的神情,似乎什么也没发现。
午饭吃完,他们又回到客厅里,走到那张长沙发前,在各人原先坐过的位置上又肩并肩地坐了下来。
杜洛瓦一步步地向她身上靠了过去。想拥抱她。德·马莱尔夫人一把将他推开,语调十分平静:
“别胡闹,佣人随时会进来。”
杜洛瓦不情愿地咕哝道:
“我什么时候才能单独同你在一起,向你诉说我对你的思念呢?”
德·马莱尔夫人俯过身去,在他耳边悄悄说道:
“别着急,这两天,我就会找个时间到你住的地方去看看你。”
杜洛瓦顿时满面通红:
“可是……我住的那地方……很不像样。”
她嫣然一笑:
“这有什么?我去看的是你,又不是你的房间。”
杜洛瓦于是追问她何时会去。德·马莱尔夫人说是在下星期的某一天,杜洛瓦觉得这太为遥远,便一面搓揉着她的一双小手,一面火辣辣地看着她,叽叽咕咕地恳求她把日子提前,一副欲火如炽,急不可耐的焦躁神情。这种激情,正是幽会男女在酒足饭饱之后所常有的。
德·马莱尔夫人见他这饥渴难耐的样子,不禁觉得饶有兴味,但终究拗不过他的纠缠,只得让了一天,接着又让了一天。然而杜洛瓦仍不死心:
“明天,快说,就是明天吧。”
最后,德·马莱尔夫人终于答应了他:
“好吧,就是明天下午五点。”
一听此言,杜洛瓦喜不自胜,长长地舒了口气。此后,他们的谈话变得斯文起来了,样子也显得特别亲热,仿佛是两个相识多年的老友。
门外这时忽然一声铃响,二人不觉一惊,彼此腾的一下分了开来。
德·马莱尔夫人咕哝道:
“定是洛琳娜回来了。”
小女孩出现在门边。看见杜洛瓦坐在房内,她先是一愣,然后兴高采烈地拍着小手,向他跑过去喊道:
“啊,我们的漂亮朋友来了。”
德·马莱尔夫人发出一阵大笑:
“瞧,洛琳娜叫你‘漂亮朋友’,这是小家伙对你多么充满友情的称呼!我往后也要叫你‘漂亮朋友’。”
杜洛瓦已抱起小女孩,放在他的两腿上,并同她玩了玩上次教给她的游戏。
时钟已指在两点四十分上。杜洛瓦起身告辞,准备回报馆去。到了楼梯口,他又回转身,透过未关上的门,向德·马莱尔夫人悄悄嘀咕了一声:
“别忘了,明天下午五点。”
德·马莱尔夫人深情地一笑,说了声“知道了”,便转身进到里边去了。
报馆的事一办完,杜洛瓦所考虑的,是如何将他的房间布置一番,使这满目寒怆的小屋尽量显得看得过去,以便接待他的情妇。他想在墙上挂一些日本的小型装饰物,把壁纸上太为显眼的污迹遮盖起来,因此花五法郎买了些日本版画及小扇子和小彩屏。他并在窗玻璃上贴了些透明的画片。画片所展现的,有水上荡漾的几叶扁舟、晚霞染红的天际中急速回归的飞鸟及站在阳台上领略四周风光、打扮得花团锦簇的贵妇,和身着黑色礼服、在茫茫雪原上前行的一长列绅士。
这间斗室本来只有巴掌大小,仅能供人坐卧。四壁这一装饰,顷刻使人感到同彩纸所糊灯笼的内壁相仿。杜洛瓦觉得这效果很是不错,接着花了整个晚上,以剩下的彩纸剪了些小鸟,贴在天花板上。
忙完了这一切,他也就脱衣上床,在窗外不时传来的火车汽笛声中沉沉睡去。
第二天,说很早便回来了,手上提着一袋从食品店买的点心及一瓶马德尔葡萄酒。随后,他又去买了两个碟子和两只酒杯。回来后,他将所购食品就摆放在梳妆台上。梳妆台虽然肮脏不堪,但他在上面蒙了块毛巾,原先放在那里的脸盆和盛水用的罐子则放到了梳妆台下面。
见一切准备就绪,他便坐下等候。
德·马莱尔夫人于五点一刻到达。见房内贴得花花绿绿,她发出一声惊叫:
“嘿,这房间还不错嘛。就是楼梯上总有人在上上下下。”
杜洛瓦一把将她搂到怀内,隔着面纱,激动地吻了吻她的前额和帽子没有压着的秀发。
一个半小时后,杜洛瓦将她送到罗马大街的出租马车站。
待她上了马车后,杜洛瓦向她低声说道:
“星期二再来,还是这个时候?”
“好的,星期二见,还是这个时候。”德·马莱尔夫人回道。由于天色已完全黑下来,她让他把头伸进车窗,又同他狂吻了一阵。接着,车夫扬了下鞭子,她恋恋不舍地喊道:
“再见,漂亮朋友!”
破旧的马车于是由一匹白马慢腾腾地拉着,向前走去。
就这样,连续三个星期,杜洛瓦和德·马莱尔夫人每隔两三天便在他那间斗室里相会一次。会面的时间有时在上午,有时在傍晚。
一天下午,杜洛瓦正在房内等着她的到来,楼梯上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杜洛瓦立即跑到门边,听到一个小孩在哇哇大哭。接着是一个男人的喊声:
“怎么啦?小家伙干吗又嚎起来了?”
此后是一个女人的回答,声音无比尖利而带着愤怒:
“常到楼上记者房里去的那个臭婊子,刚才在楼梯口把尼古拉撞倒了。这不要脸的女人走在楼梯上连小孩也不注意,根本就不应该让她进来。”
杜洛瓦慌乱不已,赶紧退到房内,因为五层的楼梯上此时已传来一阵衣裙的窸窣声和急促上楼的脚步声。
不久,在他刚刚关上的门上响起了敲门声。他打开房门,德·马莱尔夫人一步冲了进来,同时气喘吁吁,气急败坏地说道:
“你听到了吗?”
杜洛瓦装着什么也不知道:
“没有呀,你说的是什么?”
“他们刚才莫名其妙地把我污辱了一番。”
“谁?”
“住在楼下的混帐东西。”
“我刚才什么也没有听见呀,到底是怎么回事,快告诉我。”
德·马莱尔夫人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杜洛瓦只得走过去帮她摘下帽子,解开胸衣上的带子,扶着她在床上躺了下来,然后用湿毛巾为她揉了揉太阳穴。但她依然哭个不停。过了一会儿,她的情绪总算平静了一点。不想这时,她的满腔怒火一下爆发了出来。
她要杜洛瓦马上下楼去狠狠地揍他们一顿,只有把他们全都打死,方可解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