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霜醉垂眸道:“怪自怪她们的,横竖我们明早就走了。”
晴暖自是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一想到今天路遇劫匪,还是有点懊恼:“不是奴婢多嘴,二娘子还是应该在楼府歇一夜的。”
杜霜醉的眼眸一下子就冷了,她嘲弄的笑了一声道:“在这荒郊野岭,还能万幸得人救得一命,若是在楼府,就等着被人瓮中捉鳖吧。”
杜霜醉一夜都没睡好。
她知道自己是太过娇气了些,可伤口疼,又因为地方陌生,再加上昨夜受了惊吓,直辗转反侧了一夜。睡着了也依旧迷迷糊糊的恶梦不断,天才蒙蒙亮就醒了,心口跳的和丢了魂一样,睁着一双大眼瞪着床帐半晌,还是起了床。
晴暖比她好不到哪去,两人都是青黑的眼底,看上去更像是逃难的了。
杜霜醉居然还能苦中作乐,对晴暖道:“倒真像是从乡下来的土包子了。”
晴暖笑道:“土包子有什么不好?奴婢现在还真就觉得,种两亩薄田,住三间茅屋,每天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是最理想的日子。”
杜霜醉便道:“那正好,我还一直担心你不肯去呢,等回了佚梅庵,诸事落定,你便回庄子上吧。”
晴暖怔了下,惊讶的问杜霜醉:“二娘子,您要撵奴婢走?”
杜霜醉此时已经穿好了灰扑扑的缁衣,正对着铜镜摆弄着自己那一头丰厚、理顺、黑亮的长发,挽起来又放下,自嘲的道:“真是有点坠手,怪不得都叫烦恼丝。”
晴暖眼睛瞪的更大,骇然的含着泪道:“二娘子,您可千万别做傻事。”
“呵。”杜霜醉嘲弄的一笑道:“怎么能叫傻事?傻晴暖,你也该成亲了,成了亲就过好你自己的日子。”
“奴,奴婢……二娘子,奴婢没有抱怨的意思,奴婢不走,奴婢还要照顾您呢。”
杜霜醉将长发放下来,任它们松散的披垂,淡淡的道:“我做一辈子尼姑,你也要照顾我一辈子么?”
杜霜醉不愿意再在这打扰下去,和晴暖收拾完毕就打算走人。
并没人来服侍她主仆二人,杜霜醉也不以为意,径直带了晴暖出了偏厢房,依着记忆往大门的方向走。
她知道周夜华未必愿意接受她的感激,她也没想着凑上前去讨没趣,只想着若是遇见人,便见一下管家,请他代为转达她的谢意就好。
谁想这一路竟没遇到人。
晴暖越走越觉得诡异,不由的低声道:“二娘子,奴婢怎么觉得不大对劲?这院子里似乎没人住一样,怎么连个人影都不见,不会是……”
杜霜醉还没说话,前面路口闪出一个人来,摆着折扇接话道:“是什么?你以为这是哪个鬼怪妖精建的虚幻庄院?传奇话本读多了,还是你脑子蠢?”
一听这刻薄的语气,杜霜醉就知道是林暮阳。
怎么这么巧,他也在这里?
林暮阳自行解惑:“这别院就是三爷我的。”
是他的就是他的吧,至于这么炫耀么?杜霜醉上前行礼,道:“昨夜多有叨扰,十分感激,霜醉正苦于无法当面向主人道谢呢,恰巧就遇上林三爷了。”
林暮阳一副欠揍的表情盯着杜霜醉,啧啧道:“我说杜二娘子,你怎么越混越落魄了呢?在娘家无声无息,就和个隐身人一样,那倒也罢了,好歹是你亲爹亲娘,到了夫家,这才半年……有吗?”他故意仰天掐着手指算,再俯视着杜霜醉,摇头道:“你瞧瞧你现在的模样,唉,真是让人不忍直视。”
那就别视好了,她又没求着他“视”。
杜霜醉混的好不好,也不需要他在这指指点点,杜霜醉便一扯晴暖,语气平淡的道:“我们走吧。”
晴暖实在觉得这林暮阳讨厌。油嘴滑舌倒罢了,可现下分明是落井下石,一点同情心都没有,这样的人也算男人么?
仗着他身份尊贵罢了,可那又不是他自己挣来的,有什么可傲的?
主仆两个要走,林暮阳却拦在了杜霜醉跟前,道:“杜霜醉,你也算是饱读圣贤书长大的,不知道什么叫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吗?昨个儿可是三爷我救了你……”
他还真是在言不惭。
晴暖不由的怒目而视。
杜霜醉却一拉晴暖。这还有什么听不明白的?周夜华的行踪不容暴露,可不就得给救她再寻个借口么?
林暮阳见杜霜醉还算识趣,不由的心中微定,越发骄矜的道:“我好心收留你,还替你请医延药,你只说声谢就算完事了?”
杜霜醉诚恳的道:“哪能呢?林三爷的大恩大德,杜霜醉莫齿难忘,只可惜今生无以为报,那就……”
“少跟我提来生来世,虑无缥缈的东西,你甭拿来糊弄我,就说今时今日的吧……”
晴暖看林暮阳这么讨人嫌,不由的狠狠白了他一眼。别说人不是他救的,就算是吧,哪有上赶着跟人要好处的?自家二娘子落到现在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可报答他的?早知道他这么咄咄逼人,宁可不要他收留了。
杜霜醉却只是微微一笑道:“我说过了,杜霜醉无权无势,又无家财,现如今还欠着三爷的一笔巨款呢,横竖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说不得也只好无赖一回,既然无以为报,那就不报了也罢。”
第161章、屈伸
林暮阳没想到杜霜醉这么无赖,伸手一指杜霜醉:“哎,你这人怎么……忘恩负义呢?”
“恩不敢忘,义不能负,林三爷严重了。”杜霜醉一摊手:“实在是无以为报。”
“别妄自菲薄么,你虽然真的身无长物……”林暮阳下下肆无忌惮的打量着杜霜醉,感叹道:“算了,你说的对,横竖你也欠着呢,那就接着欠吧,等什么时候你有能力还了,再一点点还。我总不能真把你扣在这给我当丫头吧?”
他就算真扣,她也无可耐何。不过他乐得高抬贵手,杜霜醉也就感恩戴德:“多谢林三爷。”
林暮阳大度的一摆手,又换上一副关切的面孔问:“你们这一大早的是要去干吗?连早饭都没吃吧?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多小气呢,多失礼啊。”
杜霜醉忙道:“三爷太客气了,是霜醉不欲给林三爷再添麻烦,我们这就回佚梅庵。”
“回……怎么回?你知道佚梅庵在哪儿吗?你知道佚梅庵离这有多远吗?杜霜醉,你不会和你那老爹一样死板,以为凭着自己的硬骨头就能做到一切吧?”
怎么说她,杜霜醉都无所谓,可这么不阴不阳满是嘲讽的提到她爹,她就满是不悦,瞪了一眼林暮阳,道:“林三爷说笑了,霜醉可真没那么硬气,所谓一事不烦二主,还请林三爷援手,送我们主仆回去。”
林暮阳摸着自己的下巴,道:“送你们回去可以,可你当真要回佚梅庵?你知不知道。这一夜之间,城里都发生了什么?”
杜霜醉的睫毛眨了下,迅速的垂眸道:“不知。”说是不知,可看这神情便是猜到了。林暮阳盯着杜霜醉那白的近乎透明的肌肤。竟生出几分怜悯来:“你说你也真够没用的,楼家把柄都给你了,你竟然不会用,还被人逼的走投无路。差点连小命都丢了,你可真出息。”
“……”杜霜醉很是无语,她抬起脸,看着林暮阳那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无耐的道:“让林三爷见笑了。”他说的轻松,她有什么,就敢和楼家做对?她忍不住要质问:“假如林三爷不是生在林家,您可也有这样凛然的底气么?”
林暮阳才不正面回答,只一挑眉毛。道:“呸呸呸。你少诅咒我。生在林家,也不是我的耻辱,再说我笑你有什么用。我和你可是无冤无仇,也没想着置你于死地。我说。你到底打算怎么应对?”
楼家大肆宣扬三奶奶杜氏出城遇到了歹人,生死不卜,杜霜醉的名声算是败坏到了极致。她以后想在京城立足,只怕是难了。楼家就是以她“失贞”的名义休了她,她都没有足够反驳的借口。
杜霜醉无所谓的道:“世所相信,在能行,不在能言。随便世人怎么妄议,我问心无愧……”没做过就是没做过,她不会为了楼家耍的阴险手段就惩罚自己,更不会因为他们的抹黑就摧残自己。
林暮阳不赞同的道:“明知人议其非,偏肆行无忌,此甘心为小人也。二娘子,人言可畏啊……”
杜霜醉倒笑起来,道:“宁使人不忍欺我,勿使人不敢欺我,霜醉不过是弱女子一名。”
林暮阳摇头,再摇头,望着杜霜醉道:“教条、刻板,你简直不可救药。”
杜霜醉并不反驳,只道:“能屈能伸这四个字,究竟做何解释?还请林三爷不吝赐教。”
“你求我啊……我可以替你做证,洗去污名。”
杜霜醉那清澈的眸子里没有一点波澜,就像雨后的净空一样明澈,林暮阳不相信她这样柔弱的女子居然有着这样坚定的信念。她就知道她一定能撑下去?她就知道许七一定能无条件的相信她?
杜霜醉淡淡的笑笑,道:“污名?呵,清者自清,我不需要谁来替我做证。”
“当真不需要?”林暮阳不惮于火上浇油:“我昨夜出城时,许七可是和个疯子一样纵马疾奔,直奔三阳坡的。”
许七啊……听到他的名字,杜霜醉心里涌上一股酸涩。昨夜那样凶险,她不是没想到过许七。如果他在,她一定不会受这样的惊吓。可她也明白,许七不可能无时无刻的守着她。
也所以,她必须保护自己。
这是楼家豁出脸来想要置她于死地。
死也就死了,一了百了,可万一是别人想要拿她做人质,借此要挟许七呢?尽管许七现在什么都没有,可毕竟他背后是许家,牵涉着许多利益。
她不愿意他为了她低头,更不愿意他为了她违心的做他不喜欢的事。她喜欢自由,以己推人,自然希望他也是自由的。
三阳坡应该指的就是昨夜她们遇到匪途的地方。
杜霜醉并不置疑林暮阳话里的真假,只垂了眸子不说话。
林暮阳坏么?不至于。他不过是仗势欺人了点,但多是捉弄,无伤大雅,毕竟没抢男霸女、枉顾人命。
可他绝对不是个好人。
杜霜醉到这会儿已经多少猜出了林暮阳的来意,便沉静的道:“许七公子如何,不是我能过问的,林三爷何出此言呢?”
换成直白的话说就是,她和许七有什么关系?她一下子将二人的关系撇清的一干二净。
林暮阳不屑的道:“装,你就装吧。既然你这么自信,我又何必多管闲事?不过杜霜醉,等哪天你后悔了,再回来求我,我可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杜霜醉和晴暖执意回佚梅庵,林暮阳也没拦,叫管家周仁派了车,自己回去寻周夜华说话。
周夜华正站在窗口抚弄着手里的酒杯。
林暮阳闻见空气中淡淡的酒香,吸了吸鼻子道:“表哥好雅兴,这是绛雪春?”
周夜华转身看向林暮阳,那淡漠的眸子里没有一点波澜,只简短的问:“如何?”
林暮阳自己给自己斟了杯酒,闻了闻,才抿了一口,道:“她不是个蠢人,不会做引火烧身的事,而且她很谨慎,谨慎到近乎懦弱的地步。,所以许七不是那么好争取的。再说了,许七现在什么都没有,他不会这么快就做出选择,再说我不认为逼他上梁山是个好主意。”
周夜华脸上看不出失望,只是淡漠的垂下了眸子。
林暮阳忽的呵笑出声。
周夜华挑眉狐疑的望向他。
林暮阳摇摇头道:“表哥,我也不拿空话套话劝你,只有一句,你相信你自己就好。你知道刚才杜二娘子和我说什么?世所相信,在能行,不在能言,这话,算我借花献佛,我今儿也送给你了。”
杜霜醉平安的回到了佚梅庵。
她稍事休息,便起身去寻庵里的主持。主持正在诵经,杜霜醉也不打扰,只沉静的站在一旁。大概站了一个多时辰,主持才抬起头,平和的看向杜霜醉,道:“回来了?”
主持四十岁左右,相貌清秀,毫无苍老之态,眉宇之间尽是空灵之态,似乎没什么事情能够困扰得了她。
杜霜醉双掌合什,道:“是,回来了。”
主持示意杜霜醉坐下,自有人奉上茶,她看向杜霜醉道:“你昨夜未归,可是遇到了什么烦难事?”
杜霜醉轻轻摇头,道:“有,却不足以影响我的决定,我来是想请主持替我剃度。”
主持顿了下,一双清秀的妙目凝注杜霜醉,既有痛悔,也有怜惜,到底什么也没劝,只道:“心意已决?”
杜霜醉道:“是,我意已决。”
杜霜醉的剃度仪式十分简单。
主持沐浴、焚香,将杜霜醉发上的发簪拿下来,放到桌上的托盘里,一双不算细腻的纤手稳稳的拿住剪刀,握住了杜霜醉厚实、柔顺的长发。
杜霜醉一直端端正正的跪着,这会睁开眼睛道:“齐根剪断吧。”
主持点点头。
利剪将长发绞住,发出清脆的咯吱咯吱声,杜霜醉能感觉到头皮上那种被扯住的,说不上疼又说不上痒的牵扯感。
很快,脑后一阵轻松,厚重的长发脱离了她的身体,变成了和她再无关系的东西。
等许夫人听到消息,冲进禅房时,杜霜醉已经剃度完毕。她目瞪口呆的看着头皮光光的杜霜醉,简直说不出话来。
杜霜醉面无表情的戴上帽子,回身朝着许夫人双手合什,没说话,转身出了禅房。
许夫人扶着门框,两腿有些软,她喃喃的道:“为什么?为什么?”
主持正在收拾剃刀,闻听许夫人话里的痛楚,平静的道:“有因有果,有果有因,施主不必执着。”
许夫人呵了一声,悲凉的道:“这一步踏出去,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主持道:“未必,草春荣而冬枯,至于极枯,则又生矣。人生的路那么长,不知道要拐多少个弯,有升起,就有降落,有悲伤,就有欢喜,有离别,就有欢聚。”
“可,可她年纪轻轻的,何至于此?”
“……”主持思忖了一瞬,只轻叹一声道:“累了就歇息,害怕了就躲避,有什么可奇怪的呢?就像饿了要吃饭,困了要睡一样自然。”
第162章、习惯
许夫人没有主持那么开阔的胸襟和超尘脱俗的觉悟,可主持的话她是听懂了。
人生总是有风光就有落魄,风光时自然难免得意,落魄时自然难免失意,但得意和失意时的光景,可不是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就能形容得透的。
得意好说,就算高兴的过了头,也不过落个轻浮、浅薄的名声,失意时就难了,怎么做都不对。整日怨天尤人不对,让人觉得没有气度。整天自怨自艾也不对,让人觉得太没涵养,整天一厥不振不对,让人觉得太脆弱,整天卧薪尝胆还不对,让人觉得急功近利。
杜霜醉被逼的到佚梅庵清修,就已经表明她如今的境地有多落魄。原本清修不过是个由头,装装样子也就罢了,外人谁也不会一天到晚的跑这来盯稍,监视着杜霜醉是不是衣着妆扮是否都像清修的样子,每天念了几卷经、是否茹素,是否虔诚之类。
可真到了落发剃度的地步,可见她是被逼的更狠了。
许夫人虽还不知道杜霜醉昨晚经历了一场生死劫难,此时辩颜辩色,也多少猜出了缘由。可她又能做什么?既不能替杜霜醉出头——无亲无故,那不是帮她,反倒是害她了——也不能保护她,就像她那么疼爱许七,可真到了见真章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不过是个内宅妇人,他想要什么,都得他自己去争取才成。
杜霜醉何尝不是一样?
许夫人感慨了一回,怏怏的回了自己的房间。她打发丫头:“回府去问问七郎做什么呢,若他得空。就叫他过来……”
许七已经定了出京日期,就在九月初,算算日子也没几天了。一想到儿子要远行,许夫人再想装大度。也没法把心放进肚子里。
天都黑透了,杜霜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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