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夫人的视力一点点恢复,脸上的表情由最初的平静渐渐转为了遗憾。怎么就停了呢,它应该一直一直一直滚下去才对。
她莫名觉得烦躁。没了这滚动的声音,没了最初那声碎裂的声音,她觉得世界里安静的让人发狂。她很想上前一脚把这碎瓷踢出去,让它不停歇的翻滚翻滚翻滚。
最好是一脚踩上去,把它碾成齑粉,说不定那声音要比现在的安静悦耳的多。
可她没动。眼珠如同死黑的沉,亦如同她现在的心,僵硬成深冬里的枯枝,稍稍一动,就会发出咔一声轻响,而后折成两半。露出中心的枯萎。
许侯爷的爆发只在那么一瞬,没有起承转合,才开口就直赴极点,在巅峰爆炸之后便迅速归于死寂。他说话那么刻薄,似乎占着全理,可说完了又那样手足无措,显得无比的心虚。他竟然不敢看许夫人,只支愣着耳朵想从细微的声响中判断出许夫人的动静。
可许夫人一动不动。似乎连呼吸都没了。
两夫妻就那样赌气比赛一般的僵持着,谁也不动一步,谁也不开口,谁也不抬眼。一个是早就凉透透了的死灰,看似还有火星,却压根就没有复燃的意思。另一个还是死灰,是复燃之后的死灰,一生中已经燃尽过两次。再没了后劲。
不知道过了多久,许夫人才出声道:“侯爷累了,请安歇吧。”
许侯爷猛的抬头,眼睛里又燃起一簇火苗。许夫人安静的如同千年寒冰,稳稳当当,冰冰冷冷的和他对视。许侯爷眼里的火苗立刻就熄灭了,只余一缕残烟。
他没再发脾气,转身进了寝房。
许夫人没急着叫人进来,只蹲下身,伸手去拾地上的碎瓷。明明够得着。她却忽然脱力般跪了下去,伸了几次。才稳稳的把碎瓷握在手中心。
有一两滴晶莹的东西在空中滑落,快的如同流星闪电,只在宫灯照不着的地方留下两道暗影,很快便迅捷的坠入到地毯中。
许夫人噙着笑,蠕动着唇,却没有一点声音。对着虚无的空气无声的质问:“我呢?我呢?”
许夫人房里的灯很快熄了。
门外的婆子丫鬟们大气都不敢喘,这会儿才勉强把刚才噎到嗓子眼里的气息压下去,就似乎有一块大石头随之一同落了地。
主子们不传唤,底下人也就散了,只留两个许夫人的心腹在门外守着。
屋里一片死寂。
明明多了一个侯爷,却比许夫人一个人睡时还要安静。许夫人没有像往常一样起夜,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喝茶,更没有叫人替她打盆热水净面。
她睡眠一直不太好,时常盗汗而醒,那时便要让人打盆热水净面、擦身,而后辗转一会儿方能入睡。
一直到天大亮,诸人也没再听见许侯爷吐一个字,也没听见许夫人有什么动静。
但没有不透风的墙,流言早就插着翅膀,不胫而走。
许侯爷和许夫人才一回来就闹的夫妻失和,第二天就传到了许老夫人耳朵里。她一听连早饭都吃不下去了,喃喃的叹了一句“孽障”,便放了筷子。懒洋洋的叫人把早膳撤下去,不免又净了手,重新焚了香,在佛前跪下多诵了了一会儿经。
穆氏正在替许世子打理着腰间玉珮,低声把今早从丫鬟那听来的消息说给世子听,她道:“爷的络子旧了,妾身替你换条新的吧……听说侯爷摔了一只茶碗,就喊了一句什么‘若你当日别无所求,我又何必痛失挚爱’,然后就没声音了,哎,你别动,我才给你理好,这衣料最容易起皱了。”
世子不置可否的道:“明天再换吧,我一个大男人家,不耐烦整天在意这些东西,有的戴就好。哼,她也有今日,报应。”
报应吧。她有今日,都是她应得的。
她和侯爷闹的越厉害越好,就算她死,都不能抵当日之万一。
只可惜,侯爷是个不会强词夺理的,许夫人又是个好性儿,两夫妻三五年见不了几面,便是想闹都没机会。
许夫人越来越像个活死人,尤其是许七不傻之后,她竟当真是一副无欲无求的模样。不管旁人怎么挑拨拱火,她是一丝烟火气不动。
原以为这回侯爷千方百计的阻挠许七出仕,许夫人不定怎么闹呢,不想倒是侯爷失态至此,许夫人竟连嘴都没回,一点脾气都不发。
她会转了性?算她识趣,可也别想着这样自己就能轻饶了她。
穆氏瞪了世子一眼,小声抱怨道:“爷,这屋里进进出出都是人,您倒是经点心吧,怎么什么话都说。”
许世子一笑,不正经的挑起穆氏的下巴,道:“这院里院外有你打理,爷放心的很,什么不相干的人,哪里有本事钻的进来?”
穆氏眼底流波,脉脉含情,如诉如怨的白他一眼,道:“爷惯会哄妾身,妾身哪有那等本事?还不是什么脏的臭的都削尖了脑袋往这院里钻?妾身便一身是铁,也防不胜防啊。”
许世子哈哈一笑,道:“你也知道是些脏的臭的,理她们作甚,我这心里,可只有一个婉婉。”
穆氏便羞红了脸,垂头道:“世子爷心口如一便好。”
许世子又调笑了几句,正色道:“最近家里不消停,你留点心,别回头迁怒到你身上,白受了这无妄之灾。”
许世子担心许夫人报复、迁怒,一样都没发生。
她不只不和侯爷还嘴,也不和老夫人诉委屈,第二天照常温婉端庄,无视众人打量偷窥的眼神,就和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只是一等过了节,她便闲闲的和老夫人提出来:“媳妇最近身子不大好,一直做梦,想着从前曾许过愿,若是七郎好了,我便落发去侍奉菩萨。”
一听这话许老夫人就急了:“胡说,我知道你是为了七郎,便是我,也宁肯折了寿。现在七郎好了,可见是你我诚心所至。但出家这种话岂是混说的?你是当家主母,好说现在都是做祖母的人了,怎么还能这么口无遮拦?只要你心诚,菩萨自然能领受得到……”
许夫人便笑笑道:“媳妇不是那种不明事理的人,如今家里虽说有些小龌龊小矛盾,可谁家不是如此?媳妇倒也不是因为这等琐事想不开就想要避开红尘,只是当年毕竟许过愿,如今七郎好了,我打算去佚梅庵诚心礼佛两个月,家里有穆氏打理,还有母亲,媳妇也才敢腆脸和母亲跟前告个假……”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老夫人也无话可说。
儿子是个倔的,当年的事也没法说清谁是谁非,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怎么说都是一家人,处久了都有感情。有了感情,于家事上的判断就没法绝对公允。
碍于名声,碍于情分,她把这桩事强压下去,侯爷也看似和顺的面上将这事揭了过去。转眼快二十年了,他从来不曾明刀明枪的提过,许夫人又视五郎如己出,她的一言一行,老夫人都看在眼里,她想着,年深日久,人又死了,终究会淡出这个家,儿子和媳妇自然会忘记这一切,重新开始。
儿子掩饰的极好,便是媳妇也从没抱怨过。要不是昨夜那一吵,她还不知道原来儿子积怨之深,竟是逐年累积,不曾有一星半点的减褪。
她影影绰绰知道儿子和媳妇感情再不复从前那般亲密,可儿子不言不语,孙子们又都大了,她也就没当回事。况且谁都不挑破这脓疮,她这做母亲的便是想教训都没有机会。
谁想到底儿子和媳妇愣因为陈年旧事终究隔了心。
她无话可说。
这就是命吧,是劫数吧。
便是她是他亲娘,儿子心中有芥蒂,她也没法强压着儿子和媳妇同床共枕。
老夫人瞧着许夫人,轻叹道:“委屈你了。”
许夫人静静的一笑,道:“母亲这话,让媳妇无地自容,明明是媳妇偷懒,委屈了母亲才是。”
老夫人见她无意借此讨得什么好儿,也便揭开这一章,道:“你也累了这么多年,享享清福也好,等同鸾离京之后再作打算。”
第149章、扒灰
同鸾是侯爷许怀凤的字,老夫人这样说亦是常理。
不管怎么说,两夫妻难得团圆,家里可谓是双喜临门,断断没有媳妇因着自己心里不舒服,便抛下家不管,侯爷不理,儿子不顾,便只去佚梅庵供奉什么菩萨的道理。
许夫人一向识大体,不管受什么委屈,从不曾在许老夫人跟前失了礼数,都是以大局为重,从不曾耍过小脾气,这也是许老夫人看她较为顺眼的重要因素之一。
可不料今日许夫人竟一反常态,直言道:“十六就是好日子,媳妇已经查过黄历,除此本月都无吉日。我与侯爷结缡数载,又非少年夫妻,与虔心孝敬菩萨比,夫妻团圆倒在其次,因此媳妇今日便要出发去佚梅庵,特来跟母亲告假,还请母亲允准。”
许老夫人难得的动了火气。
给脸不要脸,非要由着性子作,她也算好话说尽,这做儿媳妇的还是不领情,罢罢,那就去吧。
许老夫人挥手放行,许夫人无视她难看的脸色,径自收拾了包袱,款款出门。
许七亲自将她送到佚梅庵。
许夫人道:“你不惦念我,这么多年,没什么可以再让我动心动气,只除了你。娘知道你会好好照顾自己,我也一样……”
七郎就算不为了他自己,不为了她,也会为了杜家二娘子好好保重自己。有时候想想也觉得挺凄惶的,自己千辛万苦养大的儿子。还没指望他怎么替自己争光露脸、体现孝心呢,转眼他就有了心仪的女人。
而且为了心仪的女人,他是什么都豁得出去,她这个做娘的竟是说不出来的妒嫉。
想到杜家二娘子,许夫人问许七:“这些日子一直不曾听你说,到底她如今怎么样了?”
许七唇角含笑,道:“不日即知。”
许夫人又气又笑道:“你我卖什么关子?”可许七不肯说,只一副神神秘秘。日后必有惊喜的模样,许夫人也无可耐何。
许七不可能在佚梅庵多停留,一等许夫人安顿已毕,便打马回了城。
许夫人稍事休息,便亲自去大殿给菩萨上了香,又和主持略事寒暄,回头便沐浴焚香,极为虔诚的抄起了佛经。
许是这里清净,许是离了尘世烦扰。许夫人难得的睡了个安稳的好觉,一大清早便在满是清香的空气中醒转,梳洗已毕。不急着传素膳。先出了院子随意走走。
佚梅庵不大,一共不过二十几个尼姑,几重大殿后便是尼姑们的住所,这会天虽早,却已经有尼开始洒扫庭院里的落叶。
许夫人初时还没在意,只是听着这扫帚触动落叶的沙沙之响。如同天籁,难得的给人一种心灵上的宁静,不由的轻吁了几口气,抬眼望向天空,见晴空万里。澄澈无云,只觉得心襟开阔。十分自得。
等她欣赏够了,在石凳上坐下,自有丫头们奉上香茶,她端起来轻抿了一口,视线落到那名洒扫庭院的尼姑身上时,不由的微微一怔。
她虽穿着宽大的青灰色僧衣,头上戴着同色的尼帽,却显见得不是这里的尼姑。尼帽下分明是一头黑亮的秀发,和着微薰的秋风,露出那么一丝半缕,在风中轻漾。
许夫人便咦了一声。
那尼姑已经洒扫完毕,倒拖了扫帚回身,迎上许夫人狐疑打量的视线,也是一怔,随即便轻放扫帚,上前施礼:“许夫人——”
真是人生何不处不相逢。
许夫人感慨着,道:“楼,呃,杜二娘子,怎的你在这里?还是这副打扮?”
杜霜醉轻浅一笑,道:“恕霜醉僭越,敢问许夫人又因何抛下荣华富贵,来此僻静荒野之地呢?”
许夫人并不觉得这话有多大逆不道,反倒爱屋及乌,生出两分通透的欢喜来,笑道:“红尘喧哗,此处清净,我是知天命之年,来此静养不为过吧,倒是你,花信之年,何以做出世之人的打扮?”
杜霜醉道:“夫人心胸豁达,并无浊念,是以霜醉虽然无礼,夫人却无怪罪之心,是霜醉之幸,故霜醉也无意要花言巧语瞒骗夫人。尘世荣华,人谁不恋?霜醉避世,却并非对尘世心生厌倦,反倒是为着以后能够安享荣华……”
许夫人说走就走,去了佚梅庵,全然不顾许侯爷在家是否有人照料,让许侯爷着实有些恼。可他当然不会承认,只一径赌气的想:走就走,再好也没有了,看见她就打心里硌应,此生两不相见最好。
没了许夫人有意无意、居心叵测的监视,许侯爷肆无忌惮的带着许世子出门应酬。只是半夜回府,各处都灯火通明,只有他住的院子冷衾冷枕,酒劲上来,不免心生凄惶,越发怀念心里的那个人。
许夫人倒不至于真就撒手不管不顾,她虽带走了几个丫鬟,可留下的丫鬟也不少,都是服侍惯了许侯爷的,醒酒汤有,茶水也有,热水、毛巾、铺床叠被,无一不照应的细致入微。
许老夫人也是亲自过问,见处处妥贴,也才敢让许夫人走的,可到底没有身边人的吁寒问暖,许侯爷还是觉得孤单。
这日酒意上头,和许世子分开,他便没急着回房,一路漫步,在府里乱逛闲走,竟到了从前常待的怀梦院。
这里已经有多少年没人住过了,院里花草树木虽有人打理,夜风吹过,仍显得荒凉。许侯爷停下步子,蓦的发现院里竟点着灯烛。
他不觉有异,只觉欣喜,竟自急步上前,推门而入。
果然卧房里有人影幢幢,他一时心潮起伏,热血翻涌,口中叫着“珠娘”,径直排闼入室。屋里是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女,明眸皓齿,秀丽绝伦,两个垂髫小鬓正陪着她温言软语。
见他不请自入,三人都吃了一惊。那少女眼底闪过慌乱,却不失雅致,垂了眸子,退立在一旁。其中一个丫鬟便道:“尊驾是哪位?”
许侯爷不免失望,这少女虽是绝色,却并非他心心念念的珠娘,可宫灯之下,这少女与珠娘不免有七八分相似。他喝了酒,醉意朦胧,又兼心事重重,竟将这陌生少女当成了珠娘的魂魄。
他上前拨开两个碍事的丫鬟,一把就握住了那少女的肩,道:“珠娘,你终于肯来看我了?”
少女抬头,晕生双颊,眸底闪烁,仓皇着要躲,颤声道:“我,我不是什么珠娘,你认错人了。”
许侯爷却坚持道:“珠娘,你是不是还在怪我?你可知道,这二十多年,我无时无刻不在痛恨懊悔之中,难得你今日芳魂有灵,肯屈尊下降,不是因为心里有我是什么?*苦短,难道你忍心抛下我,从此生死相隔?”
两个丫鬟欲上前解释:“你是何人?竟敢亵渎我家姨娘?还不放开?”
这声“姨娘”深深刺痛了许侯爷,他猛发虎威,喝道:“放肆,尔等竟敢无礼,还不滚出去。本侯爷念你们服侍珠娘有功,又是初犯,暂且饶你们一回,否则立刻杖毙。”
两个丫鬟面面相觑:“侯,侯爷?”两人虽没见过许侯爷,可辩颜辩色,也知他所言非虚。毕竟年纪对得上,身份对得上,除此之外谁敢这个时候还敢在院子里闲走?
两人不敢造次,屏住呼吸,艰难的看一眼那少女,只得喏喏而退。那少女便白了脸,蹲身行礼:“参见侯爷。”
许侯爷一径扶住她,揽住她的细腰,将她腾空抱起,道:“珠娘,你别怕,爷再不会负你,这一次,本侯爷一定让你光明正大的做爷的正妻。”
他不由分说,将这少女置于榻上,枉顾她的挣扎、辩解和涕泣,迫不及待的撕扯着她的衣服,喃喃的叫着珠娘,胡乱的亲吻着她的雪肤,压根不容得她分说,甚至有几分粗暴的径直拨开她纤长的双腿,毫不犹豫的挺身而入。
许世子和穆氏温柔缱绻,共赴巫山之后,两人躺在床上闲话。许夫人一走,穆氏不说一人独大,这府里也几乎成了她的天下。世子不免慰问劝勉一番,柔情蜜意的夸赞她是多么的劳苦功高。
穆氏便幽怨的道:“爷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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