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兄庇护下,全然不管不顾的任性少女,反而多了几分成熟的圆润。
一个女子,一生所求,也不过是在闺中父母宠爱,兄弟和睦,嫁人后夫妻情深,儿女双全,婆婆慈和,小姑可爱,妯娌容易相处。
这几点,陈岚清几乎占全了,也难怪她那种幸福满足是由内而外的,让人看着都羡慕。
杜霜醉上前行礼:“宋大奶奶,别来无恙?”
陈岚清也不是拘泥之人,短暂的愣怔过后忙还了一礼:“杜姐姐,多年不见,你可还好?”
杜霜醉是拼着一口气而来,她想过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陈岚清装做不认识她。可陈岚清这一声“杜姐姐”出口,杜霜醉到底心头一松。
她浅笑道:“霜醉冒昧,还请宋大奶奶见谅。”
陈岚清笑道:“霜醉姐姐何出此言,你远道而来,我求之不得。自从嫁后,闺中姐妹难得见面,今日得见霜醉姐姐,我是欢喜不已。”竟亲自来挽杜霜醉,态度和蔼、可亲,举止落落大方:“别叫我什么宋大奶奶,没的把我都叫老了,姐姐若是不嫌,只叫我岚清即可。”
杜霜醉不由心下叹道:陈家家教好,才能教出陈岚清这样亦刚亦柔的姑娘。
她也不矫情,反手扶稳了陈岚清,道:“岚清妹妹别客气,你身子重,务必小心。”
两人分宾主落座,丫鬟奉上茶,陈岚清把人都打发了,这才问杜霜醉:“这几年风言风语,我离的远,也不知道真假,怎么听说姐姐半年前病故了?”
杜霜醉垂眸道:“说来话长。当日楼家横生变故,我亦难免,幸得陛下不曾追究死罪,我沦为官奴,是林三公子仗义相救,我才得以在林家安身……”
陈岚清一愣,她没想到杜霜醉把这段不堪的过往说的这样坦然,虽然她的行为难免遭人诟病,可在陈岚清看来,也不过是一个可怜弱女子身不由己的悲惨际遇罢了。她一则感叹,二则同情,三则倒佩服杜霜醉的坦诚来。
杜霜醉轻描淡写的说到只身去寻许七,又如何回到京城被困许家,再到如何送许夫人去佚梅痷,她则掉落山崖,阴差阳错,落到此地,陈岚清已经张大了嘴巴,她想也不想的道:“那,许七公子现下如何了?”
杜霜醉摇头:“不知。”
“你可是急着回京城?这你大可放心,我回头和大爷说说,自会叫人安全护你回京。”
杜霜醉感激的笑笑,道:“有劳岚清妹妹,只是我此来,却不只为了回京,而是有事相求。”
杜霜醉没提徐若曦,只说自己蒙京城故人搭救,他在海上的货船遇海啸沉了一艘,被海盗抢了一艘,损失惨重,想求得陈岚轩相助,乘风回东瀛。
陈岚清蹙眉道:“我前日接到哥哥来信,他也略略提到了海上海盗张狂,甚为头疼,只是一时半会儿没有好法子罢了。虽说不能替你的朋友寻回货物,但护送你朋友一程还是绰绰有余的。这样,我这就写一封书信,请哥哥援手。”
杜霜醉十分感激,接了书信,便又诚恳的道:“霜醉此番前来,曾多次犹豫,只念着昔年岚清妹妹爽朗仗义,才敢如此冒昧。霜醉如今在京中是已故之人,以后也只想隐姓瞒名,平安度日,还望岚清妹妹能替霜醉代为保守秘密,假若将来陈将军问起,也请岚清妹妹一并瞒了吧。”
第239章、相随
陈岚清很能理解杜霜醉的心情,她一向觉得自己是个够阔朗够豁达的人了,可对着杜霜醉的境遇,她真的很替她头疼。
诈死之人多了,但她还从未见过活生生的例子,尤其是像杜霜醉这样的女子,一旦脱离杜家,便如失群孤雁,不仅再也不能回到杜家,更不可能再得到杜家的任何庇护。
一个弱女子,她何以为生?她想平安度日,眼下似乎都是奢侈,也不知道许家知道她还活着的消息,是否会放过她。
就算她隐姓瞒名,苟且偷生,可她毕竟还那么年轻,这一生就这样白白荒废了不成?
她抿唇,眼神中带了湿意,强忍着点点头,道:“这个自然没问题,你若需要帮忙,只管和我说。”
杜霜醉笑着应承,可陈岚清瞧她那洒脱的模样,便知道只怕她此次离开,便再也不会再回来了。
杜霜醉要告辞,陈岚清便着丫鬟递了一个包袱,道:“这是几件新做的衣服,我从未上过身,你别嫌,只管拿着,这里还有五百两银票,留你手头花用,假如东海城那边事了,你送个信儿,我便着人护你回京城。”
杜霜醉眼神凝驻在包袱上,并没推辞,只道:“妹妹仗义,霜醉感激不尽,客气话我也就不多说了,只是我路上行走诸多不便,若妹妹方便,给我拿几套男人的衣裳吧。”
陈岚清笑道:“这可叫我料着了,我也是这么想的,这几套便是从前我出门时做的,富余了几套,偏我又不方便再出门,正好拿来送姐姐做顺水人情。”
杜霜醉不免露出惊讶的神情。半晌笑道:“你真幸运。”
宋家大爷肯带着陈岚清出门,已经不是一般的夫妻情深,连宋夫人都不置一词。可见这婆婆也是极易相与的。
陈岚清颇有点自矜:“是啊,也不知我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遇上明事理又不挑剔的婆婆。我娘常说让我悠着点,别作的太过,回头把福气都折腾没了。”
杜霜醉笑道:“有福是一回事,也是你性子讨喜,人见人爱。”
陈岚清道:“我哪有霜醉姐姐说的那样好?多年不见,你倒越发会打趣我了。”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杜霜醉不愿意久留,与陈岚清告别。毅然决然的出了宋家。
陈岚清不好多送,只送到院门口,眼瞅着杜霜醉身影消失在长廊转弯处,不由的轻叹了口气。她身边的丫鬟便劝道:“奶奶也不必忧心,都说吉人自有天相,杜二娘子大难必死,想来必是有后福的。”
陈岚清扶着丫鬟的手往回走,道:“但愿吧,从前姐妹们在一起谈天、笑闹,多么轻松愉快。恍如昨日,这才几年,竟死的死。散的散,也不知道将来还有没有再见之期。”
穆怡是走的最早的一个,当初她那样喜欢哥哥,可惜却终究无缘。
陈岚清不是多伤春悲秋的人,可此刻想着曾经身边的朋友,也不免唏吁感叹。若是当年穆怡和哥哥成了,也许不会落得香消玉殒的结果。
还有哥哥,也不知道他心里到底怎么想的,眼瞅着要奔三十的人了。却一点要娶妻生子的念头都没有,他虽说未立业。不成家,可陈岚清知道这不过是他的借口罢了。
丫鬟便劝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奶奶何必伤感,等过几年大爷若是能进京谋职,昔日离散的姐妹们不就都又见面了?”
陈岚清也只是笑笑,道:“算了吧,对了,你去着人打听打听京城里的动静……”她也不能替杜霜醉多做些什么,能尽一份心意是一份吧,假若京城不消停,她提前通知了哥哥,委婉的给杜霜醉送个信儿也好。
说来也巧,才吃罢午饭,陈岚清依惯例要小憩一会儿,才在丫鬟的服侍下缷了钗环,正准备就寝,就听门外有丫鬟道:“奶奶,太太的家信到了。”
陈岚清立刻就坐起身:“快送进来。”她和母亲陈夫人每隔半个月写封家信报平安,倒不想这回的信来的比平时都早了两天。
丫鬟把信送上来,陈岚清便歪在床上拆开来看。一目十行,她很快就浏览完,不由的放下信,脸上现出沉思状来。
她坐了足足一盏茶的时间,这才披着衣裳下了地道:“来人,准备笔墨。”
丫鬟上前来扶她:“奶奶怎么这么急给太太回信?”
陈岚清轻叹一口气,道:“杜二娘子没提她栖身之地吧?”
“没有,怎么?”
“她来去匆匆,只怕赶不及,我这就写封书信,你速叫人连夜送与大哥。”
杜霜醉才从宋家出来,就即刻回了客栈,和徐嫂夫妻会合,立即坐上马车回东海城,终于赶在城闹关闭之前回到徐若曦的落脚处。
徐若曦听下人禀报,急忙亲自迎出来,杜霜醉正在徐嫂的搀扶下进门,徐若曦眼底闪过一抹心疼,迎上来道:“二妹妹辛苦了。”
杜霜醉一抬头,见灯光下的徐若曦一脸关切,不由的笑道:“哪里就辛苦了,六哥等急了吧?”
徐若曦郑重其事的道:“我不急,只是担心你,从你一走我便后悔,不该听了你的话,让你一个人只身赴险。”
杜霜醉嗔道:“什么只身赴险?不过就是一来一回的事。陈将军儿那没有门路,宋大奶奶那儿相较来说还容易些,总算她肯顾着从前的情面,并没有为难我。”杜霜醉说着掏出陈岚清的信来:“明日一早六哥便去求见陈将军,虽然他铁面无私,可总能看在兄妹之情上,帮六哥一把。若是……”
徐若曦几乎是立即打断她的话道:“成是我幸,败是我命,只要尽心了就好。”
晚风吹的路旁的树木簌簌作响,杜霜醉在车上小睡了一觉,此刻冷丁被风一吹,不由的打了个喷嚏。徐若曦想也不想的解下披风,亲自披在杜霜醉的身上,半是担心半是嗔怪的道:“快回去吧,别冻着了。”
杜霜醉坐了一天的车,虽然强撑着说不累,可腿早都坐麻了,她也巴不得早些回去,只可惜走不快。徐若曦的披风带着他的体温,立时就隔绝了外界的冷意,杜霜醉白嫩的手揪紧了披风的衣领,下意识的想要脱下来还给他,迟疑了下,到底没这么直接的拒了他的好意,微垂了头,轻声道:“多谢六哥。”
徐若曦接过信,深深的看了眼杜霜醉,道:“你别操心,一切都有我,你只管回去好生歇着,我已经叫人替你备了热水和晚饭,回头好好睡一觉。”
杜霜醉便歉然的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不打扰六哥了。”
徐若曦一直将她送进门,这才出来,再三嘱咐徐嫂好生服侍,才一步三回头的退了出去。
杜霜醉泡了个热水澡,又吃了晚饭,略略歇了一会儿,便自顾躺下休息。第二天起来时天已经大亮,她打了个呵欠,起身梳洗,问徐嫂时,才知道她男人已经拿了陈岚清的书信去求见陈岚轩了。
徐嫂知她心急,劝慰道:“二娘子只管放心吧,陈将军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算是看在宋大奶奶的情面上也不会不帮忙的,尽人事,听天命,六爷原本就说这次也不算亏,遇见二娘子,便是再折三船货物也是值得的。”
杜霜醉此刻急也无用,只能坐等消息,可才吃罢早饭,就听说陈将军府来人,竟来传唤徐若曦,杜霜醉便再也坐不住了,她一直追到大门外,见徐若曦正打算上马,她扶着门框叫了一声“六哥”。
徐若曦折身回来,看杜霜醉走的两颊通红,眼中略有泪意,便又心疼又是生气,轻嗔道:“你怎么来了?”
“六哥,怎么回事?怎么听说陈将军着人来唤六哥?”杜霜醉心跳的厉害,不知道徐若曦此去是吉是凶。
徐若曦道:“没事,不过是叫我过去核一下货物损失数目罢了。天冷,你赶紧回去吧。”
杜霜醉不放心,急切的道:“你等等,我和你一起去。”
徐若曦失笑道:“你去不方便,放心,我不会有事。”
“不行……”杜霜醉宁可跟了他一起去,不管发生什么事,她情愿和他一起面对,也不愿意待在这里无尽无期的茫然等待。
徐若曦面露为难之色,她还在犹豫,杜霜醉已经道:“你若不等我,我便自己去。”
到底徐若曦还是带上了杜霜醉,她宁起来,九头牛也拉不回,与其让她自己乱闯乱撞,还不如他带着她。
依他想,陈岚轩就算识破了他的身份,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福平帝并不曾张贴布告缉拿他,陈岚轩和自己也无私怨,他何必多事?
所以他并不担心。
两人并没进陈岚轩的署衙,反倒被带到了海边的码头。一艘小船停在岸边,两个腰挎兵刃的士兵过来道:“我家将军请余六爷到船上说话。”
徐若曦看了一眼杜霜醉,想要劝她回去,杜霜醉一把就拽住了他的袖子,瞪圆眼睛,鼓起双颊,大有一副他若敢开口,她就耍赖给他看的模样。
徐若曦无耐摇头,好在杜霜醉做了小厮打扮,他只见机行事也就是了。
第240章、后怕
海面平阔,一眼望不到尽头。小船在海面上飞速前行,凭空生出几分孤舟的沧凉来。海面颜色并不像诗中所说那样蔚蓝,反倒因为靠近码头,颜色深绿,偶尔能看见水草拖曳在海面。
徐若曦坐在杜霜醉对面,望见她神色中略带茫然,不禁笑道:“是不是觉得这海和想像中相差甚远?”
杜霜醉点头:“瞧着不过是比普通的江河略开阔些罢了,实难想像海啸时的可怕。”
徐若曦道:“有空带你看看海潮,你便能领略一二。就像书中所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凡事都有两面。在我看来,这海就像个任性的孩子,平静无波时深遂美丽,让人迷恋,可发起脾气来是挡它者则死,看似瑰丽的海平面下,也不知道埋了多少人的白骨。”
杜霜醉沉默半晌,也只是笑笑,没再接话。
小船驶出一段时间,便看见几百般船舰黑压压的停在不远处。士兵放慢速度,和对面打过招呼,不一会又来了两个兵士,换了一艘小船,将杜霜醉和徐若曦送到了主战船上。
徐若曦和杜霜醉被径直被领进去,听着上首的人正在和旁边的人说着什么,士兵一报,他便停住了话头,抬眼望过来,问:“可是余六爷么?”正是陈岚轩。
徐若曦忙上前行礼,道:“小民余恩参见将军。”
杜霜醉也就随着行了行礼,自始至终一直老老实实,本本分分,连头都没抬。陈岚轩却在她的身上多停留了一刻,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意,道:“不必客气。请坐。”
徐若曦和陈岚轩说起海盗的事,陈岚轩面色凝肃,问的格外详细。杜霜醉站在徐若曦身后。屏息静听,忽听陈岚轩手下茶碗一响。是他沉思之时打翻了茶碗,水渍流下来,染湿了他的外袍。
杜霜醉下意识的抬头,正碰上陈岚轩似笑非笑的眼神,不由浑身一振。
陈岚轩不可能认不出她来,自然更不会错过徐若曦,他顺水推舟,装做全然不识。自然有维护徐若曦的意思,可他看自己的眼神里那份戏谑是什么意思?
是陈岚清说了些什么?不像啊。他一个大男人,总不会和女人八卦什么。杜霜醉不得其解,只好垂眸敛目,尽量忽略自己的存在感。
陈岚轩请徐若曦帮他看一下海防布阵图,两人说的热闹,一时就把杜霜醉忘在了脑后。她正低头沉思,不防有人来到她身后,一手就揽住了她的腰。
她惊讶的回身,不及出声。那人已经一手捂住了她的嘴。
杜霜醉只来得及看见那是一张熟悉的脸,人已经被拦腰抱起,几乎就在瞬间。她便悄无声息的被人劫持走了。
杜霜醉心跳的极快,偎在许七铁臂一样的双臂之中,触着他结实的胸膛,总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她只顾着瞪大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他,全然忘了要问他怎么会来这儿的,又要把她带到哪儿。
直到进了一间舱房,许七把她轻柔的放置在床上,眼神温柔又带着渴望和思念的望着她,轻声道:“怎么。看傻了,还是不记得我了?”
杜霜醉紧抓着他的手臂。语无伦次的问:“你,你怎么在这儿?我。我不是在做梦吧?”说着眼泪就哗啦啦的流了下来。
许七把她抱在怀里,道:“对不起。”对不起,他来晚了。
杜霜醉摇头,泪中带笑的道:“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许七无话可答,他想,他当初应了陈岚轩之约来这散心,全然没料到会在这遇上杜霜醉,也许这就是老天垂怜,不想看到他们两个再一次饱受离别之痛,才会安排了这样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