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霜醉在信里并没磨唧,也没细细禀述她的经历,只在信里问过父母的身体、兄嫂的近况,弟弟的学业以及小侄子的情况,最后加了一句“女儿一切皆好,父母万勿挂念”。
然后,就没了。
林暮阳不仅吁了口气,他承认,杜霜醉确实很识时务。可不知为何,他就是觉得不对劲儿。这封信确实是杜霜醉的字迹。也符合她一惯的行事作风。她惯于隐忍,也惯于不麻烦人,更惯于什么事都藏在自己心里,给她十个胆子,哪怕是放她回去与杜夫人相见。她也不敢抱怨林家对她如何。
可她只字不提她屈身作妾……又是为何?难道她真的认命了?她不寄希望于杜家人来救她?
林暮阳折好信纸,重新放回去,起身道:“打扰娘了,我走了。”
林夫人唤住她道:“哎,你这风风火火的来,风风火火的走,就没什么可跟娘说的?”
林暮阳道:“有什么可说的?您也知道。您唠叨我,我不爱听,我一开口,您不爱听,何必相看两厌。”
林夫人嗤笑一声,道:“你个不孝子。我是你娘,有你这么说话的吗?过几天你去杨家下聘,你可别给我出妖蛾子。我可警告你,你但凡出点岔错,回头你爹打断你的腿。”
林暮阳懒洋洋的道:“知道了。”
林夫人把视线落在杜霜醉写的那封家信上。若有所思的问林暮阳:“你真的打算昧下这封信?”
林暮阳眼神一挑,道:“娘你管的太宽了。”
“好,我不管,我不管。”林夫人息事宁人的道,最终叹了口气,对着空无一人的椅子道:“傻儿子,你要是真喜欢一个姑娘,生生这么圈着是没用的。”
她乐得看自己儿子瞎折腾,谁让杜氏身份卑微,注定只能做个姨娘呢。
林暮阳当然没替杜霜醉把信送出去,他将那封信扔进了书房最角落的地方。抿起一口酒,对着外面漆黑无月的夜色,昏昏然的灌了一大盅。
杜霜醉浑然不知她写的信没能送出去。可她似乎并不在意,并没有焦急的四处问消息,也没有到林夫人面前逼问什么。
林夫人心存歉疚,对杜霜醉倒是脸色缓和了不少。
甚至林夫人这天出门,还破天荒的允许杜霜醉随行。
杜霜醉就如同一个小小的婢女,尽职尽责的跟在林夫人身后拿东西。可她的心情远远没有神情那样平静,她知道,只怕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出来了。
林夫人带着她的两个贴身大丫鬟正在银店里和老板商量首饰的花色、样式,杜霜醉垂头站在她身后。她在这站了足足有两盏茶的时间了,脑子和眼睛一直都没闲着。
林夫人意犹未尽,看样子一个时辰之内是不会挪动地方的了,杜霜醉微微蹙眉,小声的把手里的大包小裹交到一旁的小丫头手上,道:“我忽然肚子痛,出去一下,若是夫人问起,劳烦你替我说一声儿。”
小丫头从鼻子里喷出一股冷气,傲然的道:“懒人就是麻烦事多。”
到底没拦着。
杜霜醉也就悄悄的转出了首饰店。
一出门,望见阳光铺满青石的大路,杜霜醉不自禁的就吸了一口气。仿佛一下子心胸就开阔了许多,那些压在心底的雾霾也随即散了。可这不过是假象。
杜霜醉真想不顾一切的跑进充满阳光的世界里,可她不能。
她身后的尾巴太大了,她负担不起。
果然如杜霜醉预料的一样,从那天和林夫人出门以后,林夫人就再没叫过她。她用仅有的几个铜板塞给守门的丫头,打听到底是为什么。果不其然,是林暮阳从中阻挠。
杜霜醉神色平静的望着窗外,翘起唇角,露出一个缓缓的,弧度微小的,近乎虚弱的笑意来。
她是不是应该夸自己很聪明?
或者应该自夸一句她很有胆色?
再或者,她应该自信一点,原来自己也可以这么不被动,起码不像从前那样温顺的坐以待毙。
林暮阳一脚踹开了杜霜醉寝房的门,他润白如玉的脸上满是铁青,眼底更是一片血红,他径直冲过来,怒视着杜霜醉,道:“你狠!”
杜霜醉默然了好一会儿,才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呵呵呵呵,还想怎么明白?杜霜醉,我真是小瞧了你,原来你也有这么满腹心机的时候?先是假惺惺的去我娘跟前请罪,再然后求着她替你传封家信,眼见石沉大海,没有回音,又求着我娘带你出府门。不过就那么一小会儿的功夫,你就能找着人替你往杜家传递消息?你可真厉害,我怎么就小瞧你了呢?”
杜霜醉并没有被林暮阳激怒,她甚至隐隐的猜到了林暮阳为什么这么愤怒,她也没有反过去质问他为什么要像圈住鸟儿一样不给她一点自由。
她只是默默的转过头,等着林暮阳发作完了,才道:“我已经这样了,不想再让父母蒙羞,仅此而已。”
林暮阳气的一脚踢到椅子上。
椅子咣当一声,无力的摔倒,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杜霜醉只无动于衷的看着。她觉得林暮阳很好笑,他愿意折磨她,那是他的事,难道只许他心怀叵测的折腾人,还不许对方反抗吗?
林暮阳道:“你是觉得跟了我羞耻呢,还是说让你做妾你觉得羞耻了?你别忘了,当初你是什么身份,不是我,你现在就是青楼里的婊子!”
杜霜醉很知道说什么会让林暮阳怒上加怒,甚至更失控。她脸色惨白,眼睛里积聚了水泽,却死咬着唇,将那句话咽下去,定定的望着林暮阳道:“所以呢?我无以为报,就该以身相许。”
杜霜醉不委屈,她甚至觉得自己矫情的要命。这个世上,除了血融于水的亲人,哪里能谈“感情”?
林暮阳目标明确,就是要她,是她自欺欺人,得了便宜还卖乖,终于逼得林暮阳和她图穷匕现,说出这样的狠话来,都是她的错。
他不需要什么男女之间的感情,他想要的不过是个和他从前有联系的活物聊以寄托。不管是不是相中她了,都是她的福气,否则就和他说的一样,她现在不定在哪个地狱里苟活着呢。
杜霜醉知道死是什么滋味,所以她格外的怕死,更不愿意随随便便的去死。如若不肯死,就绝对没有比现下更好的出路。可她还是不满足,可不活该被骂?
林暮阳冷笑着反问:“委屈你了不成?”
杜霜醉惨笑道:“怎么会?杜霜醉不过是残花败柳,蒙林三公子青眼,是我三生有幸,何敢委屈?可惜,我一向就是你说的薄情寡义之人,不懂得什么叫涌泉相报,既然林三公子觉得亏了,那杜霜醉今天就把你救下的这条烂命还给你。”
林暮阳发狠道:“你做梦。我救你,不是让你用一具冷冰冰的尸身来报答我的。”要不是他确认她手里没有利器,林暮阳这会儿真的会吓破了胆子。杜霜醉这人平常看起来无害而懦弱,可她真的狠起来,对自己绝对是下得去狠手的。
杜霜醉摇摇头,道:“就当是……做梦吧,可我会让这个梦,变成真的。”
第208章、恍悟
林暮阳到底还留着一线清明,知道自己是男人,动手打女人实在太丢份,也知道越吵下去,他和杜霜醉之间的情份越加淡薄。
本来就没什么情份,他救她也没存着什么好心,可到底有华丽的面具遮掩着,彼此还能假装一番。可如今面具被撕扯开,他和她之间也就只剩下狰狞丑陋恶心的腐肉。
他愤愤然的拂袖离去。
临走前扔下一句话:“把这院子给我封死,没我的吩咐,谁也不许进出。”
这就是变相的将杜霜醉禁跳了。他就不信,她一个弱女子,处在全是他的人的情势下,还能插翅飞了不成?
想了想又厉声吩咐:“把她给我看好了,若她寻死觅活有点儿闪失,这一院子的人都别想逃,全都给她陪葬。”
下人们吓的大气不敢喘,知道这位三爷一向就是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性子,此刻震怒之下,他就说把这房子拆了,众人都不敢拦他。
她们自然不敢对杜霜醉报以同情。可怜之人都有可恨之处,她明明是个女人,怎么就学不会温柔小意呢?非得和三爷对着干,这不是找死是什么?
如果一个人非得找死,旁人阻拦不及,也就没心情同情她了。
再说现在她的生死和这院子里所有人都联系到了一起,就算是为了自己,也只能听三爷的。
杜霜醉如木雕泥塑,并不痛苦伤心,也不愤怒失望,就好像刚才林暮阳吩咐的那些话,都和她没关系一样。
对于林暮阳的蛮横无理,林家人不做任何评论,上下保持默契的沉默,没人理会,没人过问。也就更不会替杜霜醉撑腰。
就是林夫人,都没有再度把林暮阳叫来申斥。
杜霜醉成了被人严加看管的犯人,除了小院,她哪儿都去不了。一天三顿。自有人给她送饭,行动都有人跟着,房里房外,所有带尖的带刃的带刺的利器都被收拾的干干净净。
杜霜醉反常的平静,好像那天的争吵根本没发生。
一连多日,她吃的好睡的香,甚至还略微胖了些。
林暮阳听着下人的禀报,气的把上好的端砚都摔了。她到底在玩什么?不是口口声声说要“把梦变成现实”吗?就这么个色厉内荏雷声大雨点小的?还以为她起码有几分骨气,怎么也得绝食两天呢。
进入六月中旬,朝中传出声音。说是杜中玉要被起复了。
消息传到林暮阳耳朵里,他也不管真假,立刻就进宫去见周夜华。
周夜华的脸色还是那么苍白,比从前做太子时,公务繁重。他几乎没有时间休息。见林暮阳难得的动情绪,不由的笑笑,示意他坐下,道:“杜中玉是清流一派,把他提上来,不管是从大处说还是从小处说,都有百利而无一害。你又何必耿耿于怀?”
林暮阳赌气道:“我知道你缺人,可天底下还能找不到几个忠臣?今年加了恩科,到时候新的人才选拔出来,也不过三五年时间,就可以独当一面了,何必他这把老骨头?再说。他就是个墙头草,一有事就乞骸骨,归以养老,可见也不是个心性坚定的,将来若再有变故。他还不继续当缩头乌龟啊?到那时候你的苦心可就白废了。”
周夜华笑笑,道:“别耍小脾气,如今正是多事之秋,朕极需股肱之臣,你一向最支持朕,朕甚是感念,你总不能因一时意气……”
提到这,周夜华倒顿了顿,道:“怎么,是你的亲事不顺?”
林暮阳道:“哪里不顺?下个月就要迎娶杨氏了,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怎么会不顺?”
周夜华便一挑眉,道:“杨氏也算是不错的了,和你堪为良配,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我怎么听说你最近和你的姨娘闹的挺不愉快?”
林暮阳一瞪眼:“皇上,你不会是连臣的家事都要管吧?”
周夜华摆摆手:“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其实都是一个道理,朕只是不愿意看你拗着性子,伤人伤己。”
扯了半天没用的,林暮阳悻悻而返。
杜中玉很快被重新提升为吏部侍郎的消息传遍了京城。杜家一朝翻身,车马盈门。就在大家都频繁上门恭贺时,传出杜家二娘子夭亡的消息。
众人不免唏吁感叹,都道这杜二娘子着实命薄。
杜家与楼家是姻亲,众所周知,楼家涉嫌谋反,杜二娘子不知所踪。但杜家一口咬定她一直都在杜家养病,只是最近感染风寒,不治而亡。
可不就是命薄吗?杜中玉起复,杜霜醉即使是再嫁之身,可以杜中玉现在的权势地位,杜二娘子完全可以挑个门第相当的人家。
谁想她竟没福,就这么没了。
林家是知晓杜二娘子亡故真相的少数人之一。
连林侯爷都大皱眉头,和林夫人私下里道:“到底怎么回事?”
林夫人一问三不知:“妾身也不知道。前一阵三郎和那杜氏闹的不可开交,我寻思着是小两口的事,也就没多嘴,谁想……”
难道说是杜家知道杜氏成了妾室,不堪蒙羞,因此索性报了个病故,就为了把这事瞒过去?
林侯爷摇头:“不可能。若是别人,我还可能信,可杜大人,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谁不知道杜中玉这人有多古板?满口的礼仪规矩,不肯行差踏错,可偏生他又最是爱护家人的人。他是宁可自己死无葬身之地,也要护是家人周全。就是谁都有可能卖儿卖女,只有他不会。
林夫人眉稍一动,道:“前些日子,杜氏恳求我替她向杜家传递家信……”
林侯爷望向林夫人,凝神静听。
林夫人歉然道:“可是三郎耍性子,半路截了去,依妾身想,这信指定是没送出去。”
否则杜家不可能不闻不问。
起码也会着人来看杜氏,给她送些东西。尤其杜中玉不仅官复原职,又在从前基础上 更进一步,当今福平帝对他又明显倚重,杜家就算肯吃这个暗亏,也定然不会坐视杜氏不理。
但照目前情形来看,是杜家找不到杜氏,真以为她早就香销玉殒了。
现下这可怎么办?那边都报了本氏病故了,这边杜氏还好好活着,一旦直相揭开,杜家岂会善罢干休?
纵然林家不怕杜家,可这窝藏人女,也不是什么好名声。
林侯爷气的立刻青了脸:“胡闹,三郎就是个浑不吝的性子,自打穆家那小姑娘过了身之后,他就越发混了。你倒好,不说规劝,反倒纵着他,是不是非得等他做下大逆不道的事才知道后悔啊?”
一提起穆家的“小姑娘”,林夫人就满心的不高兴,别转了身子道:“侯爷倒是只会怪我,当初还不是你说的娶妻娶贤,穆家小姑娘太过骄纵任性,又有那么个爹,妾身才宁可做了恶人么?三郎性情大变,你也是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怎么到头来反是我一个人纵着他了?”
大孙子,小儿子,老爷子的命根子。林侯爷虽说一向公正,可落到自己身上,也难免口不应心,到底对林暮阳这个小儿子多疼几分。
上头两个儿子都是禁得起摔打的,世子好武,次子好文,都是早熟、懂礼、规矩的性子,林侯爷没费多少事,因此一腔父爱,都撒到了林暮阳身上,偏他最是个不好拿捏的性子,打小就古灵精怪,大了就更是掌控不住了。
林侯爷气的哼哼了两声,道:“明儿你把那逆子叫来,问问他到底想做什么?既然纳了人家姑娘,就该好好对待,这么不明不白的,成何体统?”
林夫人也知此事关系重大,马虎不得,忙应道:“侯爷放心,妾身一定好好和他说道说道。只是这杜氏的事,到底该怎么办才好?”说时又后悔:“旁人倒罢了,可那日妾身带杜氏过许府做客,眼见得许夫人是识得她的。”
就算这会儿想杀人灭口也晚了,早晚对证起来,许夫人那就是活人证,杜家仍是要恨上林家。
林侯爷想了想,道:“别打歪主意,这事本就是三郎不对,且看看再说,若真的不行,也只好让他亲自去杜家负荆请罪。”
林夫人虽然不情不愿,可也知道这事既然侯爷问起了,就不能小觑,当下哼了两声道:“那杜氏么……与三郎委实不配。”让她认下这个姨娘,她还觉得委屈呢。
林侯爷冷冷的瞥了她一眼,道:“妇人之见。”
林夫人不服气,挑起秀眉,眼睛里就带了不服不愤,只是碍于林侯爷的威严,不敢顶嘴罢了。林侯爷只得挑明道:“不管怎么说,杜氏终究是妾。一日为妾,终身是妾,杜家再不甘心,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若是三郎舍得,放那杜氏出去也不是不可以,否则这杜氏终究是林家人。杨氏即将进门,有她出面,你我就不必多管了。”
林夫人恍然大悟。
也是,正妻拿捏妾室,那是天经地义的,甭管这妾室来头有多大,违逆了正妻,都不会有什么好果子,杜中玉再为女儿鸣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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