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想卢兰,我把她的好处放大一百倍来想,想得头都快炸了。我决定给她打一个电话。卢兰接到我的电话会是什么反映呢?第一种可能性是立时把电话挂断;第二种可能性是用一种隔得十万八千里的口气说,您找我有什么事吗?这两种预想的情况我并没有应对的方法,我想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电话拔过去,从线路接通的第一声响起,我的手掌就往外沁汗,手里的话筒又热又滑,像一只刚出锅的红薯。接电话的人不是卢兰,一个沙哑的女声说卢兰在发传真,过一会再打过来。我松了一口气,像完成一项艰巨的任务,再也没有勇气来一遍。
卢兰在干什么呢?尽管我知道少了一个人地球照样转,但我想少了我,卢兰的那颗地球会转得和以前不一样。我提前半个小时溜到卢兰工作的市图书馆对面,潜伏在一间书报亭里。五点半钟陆续有人流涌出来,卢兰应该是最后一个走出来的人,她是图书馆管理员,要留在后面锁门。
我终于等到卢兰。她低头走出来谁也不看,往左拐进一家快餐店买了几只小笼包和一包豆浆。她一路走一路啃包子喝豆浆,当最后一个包子放进嘴里,她迅速地抹了一把嘴,手顺式滑到裤腿上蹭了蹭。这些动作粗鲁得让我心痛。穿过两条巷子,卢兰走进一家印刷厂的大门。大门口有门卫守着,我没跟进去,在外面候着。
我在印刷厂外边的马路上走了十几个来回,吃了路边小摊上的四盘炒田螺,时间磨到11点多,卢兰还没有出来。我脑子里就有一个坏念头浮上来,卢兰有了野汉子,那野汉子是印刷厂的。带着这个令我悲愤的念头我在马路上又转了一圈,一圈转回来,我又觉得卢兰不是这样的人,尽管我不仁,她应该不会不义。
还是弄个水落石出的好。我昂首阔步迈进印刷厂的大门。门卫伸手拦住我说,干什么?刚才我在马路上转来转去,这门卫早注意我了。我打量了他两眼,小伙子目光威严,腰腿笔直,估计是刚退伍的兵哥哥。我说,六点钟左右进去那位姑娘到你们这来干什么?小伙子警惕地盯住我,你认识她吗?我说,认识,认识。小伙子说,你认识她她为什么没有告诉你?工厂重地,请你马上离开。
对付这种刺头不能硬碰硬。我挂出一脸苦相说,兄弟,我不怕丢脸,实话跟你说了,我追这姑娘追了几个月了,可人家对我不冷不热的,每天晚上都说在你们这有事,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如果她真有事我看来还有戏,如果她骗我,我死了这条心得了。
面对我这样一个弱者,小伙子的敌对心比潮水退得还快,说那姑娘是来帮我们厂搞校对的,她没有骗你。我说,不对呀,她有工作,她是市图书馆管理员。小伙子说,没听说过第二职业吗?我们这里上的是夜班,校对给的是双份,我要是有文化水平够格也弄校对去,站门口又累又没钞票……
九
李芳菲留下的电话号码就放在我的台上,我每天都会看到那一串阿拉伯数字,每看它们一眼我就打一个呵欠。
我跟李芳菲的同事林月联系过,得到确切的消息,李芳菲确实没有骗我,她的情况比我知道的还要糟,儿子是残疾人不说,老公也和她离婚了。林月悲天悯人地在电话那头对我说,李芳菲三头两头地跟单位请假,到处找医生,在家里陪她的儿子说话,以前单位里讨厌她的人很多,觉得她太招摇,太逞能,现在,没有一个不同情她的。她这辈子就搭在这儿子身上了,也是个苦命的人。
连林月都同情李芳菲了,全世界还能找出不同情她的人吗?只不过5万元的数目对于我来说是一个难关,这么大一笔钱要离开我,我没办法不心慌,不心乱。一定要有一个人来和我分担这个重担,这样我会感觉好一点。卢兰,卢兰是最好的人选。这事情应该让卢兰来决定,如果她没意见,这钱我就借出去了。借出去后如果钱回不来,卢兰要和我一道分担损失,这个损失主要是指心理上的损失。
我再次拔打卢兰的电话,这次拔电话我手不出汗,心也不跳,我镇定得很。因为这个电话不是为我打的,是为李芳菲打的。电话是卢兰接的,我理直气壮地说,卢兰,请你赶快到高院门口的小草坪上等我,有一个孩子的命运捏在你的手上,你的决定将会影响他一辈子。在卢兰没有完反应过来之前,我把电话挂断了。
卢兰被吓着了,一刻没敢耽误就直奔我约定的地点——高级人民法院大门口。约这个地点很有讲究,我为什么不约在餐厅,咖啡厅,不约在公园电影院,这些地方都不是谈正经事的地方。高级人民法院在我们公司的大楼对面,门口有带枪的警卫守着。大门沿伸出来有一小块的地界,种满了树,摆了几张石凳。我经常路过就想谁会在带枪的警卫监视下在这留步呢?今天我选在这个地方,说明我们要进行的谈话有多么的严肃,坚决不带儿女私情。
隔着老远,我已经看见卢兰规规矩矩地坐在石凳上,两手夹在腿中间,低着头。我三两步走过去,一屁股坐到卢兰的身边。卢兰猛地抬起头,看到是我,脸蛋在我的注视下一点一点地熟透了。我说,卢兰,这件事必须由你来决定。我的以前的女朋友李芳菲生了个聋儿子,她要向我借5万元钱去替儿子做手术,你说这钱该不该借?
卢兰紧张绞在一起的手松开了,她有些吃惊,你找我来是为了这件事?
我说,对,就这件事。
卢兰说,这事怎么来问我呢?好像和我没有什么关系,你的钱你决定就好了。
你明明知道我的钱就是你的钱,我不问你问谁?
卢兰的方向是沉默的,一直沉默着。
我试探地伸出手去,碰了碰卢兰的手臂,她没动。我的手臂一下把她的身子整个扳过来说,以后什么事都由你做主,你不让我睡觉我就不睡。
卢兰惊慌地要摆脱我的手,说有带枪的人看着我们呢。
我说,他那是在替我们把风。
卢兰扑哧笑了。
我说,快,等着你做决定呢。
卢兰说,如果由我做主,我认为这钱应该借给李芳菲。
我心里喜忧参半。喜的是卢兰同意领受当家作主人的权利就等于原谅了我,我省去很多过程,一切都回来了,失去的阵地一一收复。忧的是那5万元钱的事,卢兰怎么就同意了呢?我说,卢兰有些情况我必须向你说明清楚,李芳菲是我的初恋女友,我和她好了三年,时间比你长一倍。
卢兰说,就凭你和人家好过这一段钱就应该借给她,我不吃醋。
我说李芳菲现在停职在家,又离了婚,这钱估计她还不起。
卢兰说,反正我们又不等这5万块钱用,借给她就当存在银行了呗。
我说,她那孩子已经动过一次手术,这次手术也不一定能成功,这钱可能会打水漂,说不一定往后还要管我们借钱。
卢兰说,只要有一点希望就不要放弃……
看来谁也不能说服卢兰给李芳菲借钱的决心了,事情走到这步我还能干什么呢?我说,卢兰,我们走吧。
卢兰说,到哪?
我说,睡觉去。
卢兰的脸又飞红了。
我说,我是真困,你不要想歪了。
我困得走在马路上脚步都打晃。卢兰一路扶着我说,没事吧?
我说,没事,没事,就缺一觉。
睡了多久我不知道。我醒过来时,迷离之间,看到桌上五扎钱。从哪里来的五万块,我一下从被窝里坐起来,眼睛在屋子里搜寻我的皮包,难道卢兰不打一声招呼就从我的卡上把钱取出来了?
卢兰就坐在床边,直到跟她的目光对上,我才意识到她就坐在我的身边。为了掩饰我对五扎钱的过分关注,我说,我的睡衣呢,替我找找睡衣。
卢兰从我的腋窝下把睡衣抽出来递给我说,你再不醒我又要送你上医院了,你已经整整睡了一天。
我把睡衣套上说,是吗?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卢兰说,现在又是晚上了。
我说,既然是晚上就接着睡吧。
卢兰说,你不能再睡了。人家李芳菲急着钱用,你给人家送过去吧。看你睡得香,我先把自己的钱取出来了。
我说,你的钱,你哪来这么多钱?
卢兰说,这半年我在一家出版社兼了一份工,再加上以前攒的,就这么多了,本来打算用来付车子首期的。
我抱起卢兰亲了一口说,兰子,你太善良了,我太爱你了。
温存了一会,在卢兰的催促下我给李芳菲把钱送了过去。我对李芳菲说,这钱是我的女朋友,她本来想买车的,现在先急着你这边,借条你就写给她吧。我怕李芳菲不打借条,丑话先说了。我看到李芳菲好像冷笑了一下。她说,替我谢谢你女朋友,这样的女人还让你找着了。
5万元钱借出去了,开始一两天我就盘算什么时候取5万出来给卢兰补上,卢兰方面没有什么动静,没提钱也没提车,她不积极我更懒了,反正借条是写给她的,那钱我贪不了。
十
事情的发生根本没有任何预兆。那几天王双双的电脑老死机,一死机她就想将手上的甩给我。我没那么傻,让她用我的电脑自己做账。杨吉在这种关键的时候倒是不露脸了,说是他爸病了,三天两头地请假。
谁知道这对狗男女在酝酿一桩大事呢。
天大的事情在一夜之间发生了。我们公司的账上被人转走二千多万,王双双和杨吉双双失踪。
往下的半年时间一直是调查取证,有几笔款项是以我的名益转出去的,尽管最后判定是王双双和杨吉以我的名字登陆网站,偷了密码,但我作为公司里的主要会计师无法脱离干系,按渎职罪被判刑一年,缓刑一年执行。
我的前途彻底地毁了,谁也不会再雇我,我没有工作,没有薪水,那八亩菜地将要被我一点点地啃掉。早知道有今天,我何苦花钱费时间在学校里苦读那么多年,早知道有今天,我何苦在公司里苦干那么多年。一切说完就完了。我想不通啊。想不通就拼命地吃,我天天鸡鸭鱼肉,糖果饼干。看到我这么吃卢兰眼里有了恐惧,她说要带我上医院,我说我没有病。卢兰说,前次你突然昏睡之前也是这样大吃大喝了,你一定要上医院检查检查。
我咆哮起来,你这是给我心理暗示,我根本没有想睡觉,我一点也不想睡觉,我现在根本不能睡,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有想明白……尽管吼骂卢兰,但我的心虚了,我说卢兰你赶快去买十斤茶叶,回来给我熬汁喝。
大把大把的茶叶放到锅里,加了水,像熬骨头汤那样熬,熬出来的汁黄绿黄绿的,粘粘稠稠的。我手里总是都拿着一只茶杯,盛满苦涩的浓茶,我要想问题,我不能睡。我想不明白这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我的事业一下子全毁了,毁在一个女人的手上。我相信杨吉不会有这样的胆识,这些主意全来自王双双,那个嘴角边有一粒痣的女人。从她拿那个假砚台来骗我的时候我就该长点心眼了。
有一天,我跑到火车站站在售票亭,跟着长长的人流排队,那时候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把这对狗男女找到,让他们被绳之以法,我还可以领到公安局奖金,在一定程度上弥补我的损失。等我排到窗子跟前我却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售票员说,要哪的票?我说随便。售票员扔出一张往新疆去的软卧票。这个售票员把我当傻子占我的便宜,给我选了一条和我们这距离最远的路线。我说,我不去新疆,我要到你老家去,操你奶奶。售票员愤怒的脸一下逼到小拱玻璃窗边,说你怎么骂人,你是不是有病?她出不来,我也进不去。我得意地又骂了一句,操到你老家去。
更多的时候,我像一条被圈养的猪,躺在床上混混沉沉地睡。那天我迷迷糊糊爬起来上卫生间,墙上挂的镜子里照出一个人,那个人把我吓了一跳。为了证实那个人是我,我向前走了一步,那人也向前走了一步。镜子里的人迟迟疑疑摸了摸像猪头一样浮肿的脸,嘴里挤出一句话,操你妈的王双双。
咚咚,房门被人敲打着。卢兰有钥匙,只要不是卢兰谁我也不想见。门外的人不折不挠地敲打着门板。我怒气冲天从卫生间冲出去把门拉开,张聚德和两只箱子站在我的面前。
张聚德说,钉子,帮我把这两口箱子扛进去。张聚德弯腰扛起其中一只箱子说,这些东西都是你小时候用的玩的东西,放在你这里,留给我孙子。
我抱起另外一只箱子说,孙子,你的孙子在哪?
张聚德说,你结了婚不就马上有孩子了吗?
我说,陀螺呢,我那只陀螺王在吗?
张聚德说,当然给你收在里面了,那是传家宝啊。
两口箱子收进了壁柜。张聚德拍拍手上的灰尘说,我前几天登记结婚了,没通知你是因为你后妈说一大把年纪的人了办事要低调。
张聚德终于还是结婚了,我母亲花红果然料事如神,她的预言在十年之后兑现了。我说,改天我和卢兰去看看你们。
张聚德说,不用,我明天就和你后妈回她老家去,她退休了算是告老还乡。张聚德从兜里掏出一个本子说,我把那套老房子过到你的名下了,而且已经替你找好了租户,是个长期租户,给钱也大方。你即使没有工作,这钱也够日常开销了。
我把房产证接过来,觉得这事不太可能,张聚德就两手空空地走了?我又把房产证递还张聚德,我不能要,前次我欠你那一千多块钱还没给你呢。
张聚德说,你不要难道让我带走?我可是记得你妈的话,肥水不流外人田。
我悲从中来,突然像一个小孩子,捂着嘴哭得很凄凉。在我妈死后我就没有这样哭过。我说,爸,你不是因为我才给人家当上门女婿的吧?
张聚德说,这么老的上门女婿人家愿意要我们也不吃亏,对吧,儿子。
十一
张聚德的房子变成了我的房子后,我带卢兰去看了一回。
租户是外地来做生意的,看样子是要长住,重新刷了墙,铺了木地板。见我和卢兰在院外边转,租户招呼说,进来坐坐吧。我进去没坐,手里拿着他们泡的茶,里外看了一遍。租户跟在我后面,笑着说,这个月的房租我已经打进你的账户,收到了吗?我点点头。他们以为我是来催租的,我实实在在是为了看房而来。
这套房有20多年的历史了,是张聚德转干的第六年分到手的。张聚德跟我妈是在厂里堆放原料的油毡棚结的婚。他们的新婚之夜弥漫着油毡的胶臭味,花红捂着鼻子不愿和张聚德亲热,张聚德当下跟花红发誓,没有房子我张聚德决不要孩子。
我是独生子,是搬进新房的第二年出生的。当时还没有严格地实行计划生育政策,张聚德也想多要几个孩子,可花红生不出来。我一抱着张聚德的腿让他陪我玩陀螺,张聚德口里就埋怨,你妈怎么不多生几个陪你玩?
花红恨听这话,顶了回去,我们住油毡棚的时候,干劲多大?!那时要生我一年能生一个。就是你死要面子,说等有了房子再生。新房子我是住上了,你不行了,我也老了,还能生得出来了吗?
张聚德和花红的吵闹声似乎隐藏这房的砖墙里,我一进屋就挤出来让我听到。
看房回来的路上我问卢兰,看我住过20年的房子有什么感想?
卢兰说,我觉得你好幸福。
我说,真的?
卢兰说,为什么要骗你呢?
我说,那你向我求婚吧,让我这个幸福的人把一半幸福分给你。
卢兰哈哈大笑,笑得腰都闪了,她一手扶着腰,一手指着我的鼻尖还在笑。我静静地看着她,等她完成这次笑。卢兰的笑终于停了,她掏出一张面纸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