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手中的筷条在面条里搅了搅,慢吞吞地回过头来看了卢兰一眼,又回过头去搅他的面,一边搅一边问,找他有什么事?卢兰说,他儿子得了急病住院了,我来通知他一声。老头啪地把筷子扔到桌子上,电热杯的插头胡乱一拔,跑到门边冲着卢兰招手说,快带我去,哪个医院?什么急病?卢兰还有点发懵。老头说,你还站着干什么,我就是张聚德,张钉的老子。张聚德在大华毛巾厂干了了30多年,退休后因身体不错自告奋勇给厂里看大门兼收发。卢兰一下无法将眼前这个衣着寒酸的老头和我联系起来,但仔细看那脸和我如同一个模子打出来的,赶快三两步跟了上去。
张聚德跟医生了解我的病情之后,把卢兰找来进行了一次深入地调查询问。张聚德问了如下几个问题,张钉最近有没有碰上什么大事?
卢兰说,大事?没什么大事,快到年终了,他好像要做明年的预算。他们公司里竞争挺激烈的,他的上司同时让几个人一起做预算,听说做得好的有奖励,还有可能升职。
张聚德嘬嘬嘴说,还有其他事吗?
卢兰说,我们订了一辆车子,他睡过去的时候我们就在取车的路上。
张聚德的眼睛亮光一闪说,买车,张钉要买车,多少钱的车子?
卢兰说,18万多。
张聚德的嘴里发出哦的一声,这一声拖着很长的尾巴,稍稍一拉就能牵扯出一大串的东西。张聚德说,我带张钉回家,过一阵子他一定会醒过来的。我担保他没什么事。
卢兰心里想医生都不敢打包票,你凭什么说这话,于是说,张钉还是留在医院里稳妥,有什么情况医生能及时处理。
张聚德说,张钉是在睡觉,只不过睡的时间可能要比别人长。睡觉为什么要在医院睡呢,睡觉应该在家里睡。医院里的护士也不会比我照顾得好,我是他爸。
卢兰还是不同意,她认为我一定是快要死了,却没有一个人知道我的病因。张聚德在这事上根本没打算和卢兰多商量,自个去结账让我出院。张聚德跟收费的抱怨我只在医院住一两天就花费了几千元的检查费,让跟在后面的卢兰逮个正着,卢兰从张聚德的手里抢过报账单说,如果你付不起张钉的住院费,我来出。这句话把张聚德伤到了,张聚德的注意力一下从检查费回到面前昂首挺立的卢兰身上。张聚德说,姑娘,话说到这份上我也不怕家丑外扬了,张钉订的车子,你去查过了吗?卢兰说,没有。张聚德说,还是去看一看吧,查过以后你再过来跟我理论。我的儿子我能不了解吗?我的儿子我能害他吗?我说他是睡觉就是睡觉。我要把他要接回家里去,等你们结了婚这摊子事你再来管吧……
四
我从床上爬起来,肚子就一直不客气地叫唤,一点不给我留点面子。张聚德把我扶到饭桌旁,给我找碗盛粥。我偷偷打量屋子,这屋子和我离开时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好像只有墙上的挂历是新的。挂历上写着2004年2月23日,我已经有九年没有跨进这个门了。
九年前我和张聚德打了一场官司,父子关系从此破裂。官司是由八亩菜地引发的。我母亲在我20岁那年得了癌症,她在临死前把属于她的八亩菜地转到我的名下。这八亩地是外公留给母亲的,外公是城市的边缘人——菜农,长期在城市的边缘种菜卖菜。母亲原来跟外公一块种地,后来招工进了毛巾厂。母亲亲口告诉我,她不怕得罪父亲把菜地留给我的原因有二:一是她死后张聚德迟早是要再结婚的,肥水不流外人田;二,菜地留给我,她的孙子会有新鲜的果菜吃,更不怕没有饭吃。
那时候八亩菜地还没有看出价值,后来,随着城市向周边扩张,八亩地成了宝。我还是一个在校的大学生时,张聚德擅自做主把地卖了,尽管张聚德说他这么做是因为我太年轻,和生意人打交道容易吃亏,我还是运用法律的武器夺得自主权。在法庭上,法官宣布最后判决的时候,张聚德的脸转向我,我看到了一张破败的脸,那种脸色和母亲弥留之际的脸色一模一样。当天,我拿了八亩地的地契,仓皇离开家,再也没有回来。
张聚德的稀饭端上来了。我问,有谁来过吗?我问的是卢兰。她早该知道我没订车子的事,不知道是伤心还是失望。无论是哪一种情绪,我都别指望她原谅我了。我这么一睡,倒是一了百了。
果然,张聚德没有提起卢兰的名字。他说,年前几天你们单位有人来过,送了水果还有你的年终奖。张聚德进了里屋,手上拿着一只信封出来。他将信封递到我手上。
我掂了掂信封,重量没有想象的丰厚,我睡得不是时候,在年关的槛上,公司肯定会在年终奖上克扣斤两。信封口子是封住的,我刷地撕开,一叠新崭崭的人民币露出头来。我刚想点一点,突然想到张聚德就站在旁边看着,胡乱把信封一折塞进裤兜里。
喝了两碗白稀饭,倒空几十天的胃像一只大米桶投进两把米,越发感觉空空落落。我还要再添。张聚德上前来把我手中的碗摁住说,打住了,肚子空了这么长时间,要慢慢适应。就好比一个人一辈子没吃过肉,你突然让他一顿消灭一盆扣肉,他的肚子肯定吃不消;像我,一辈子没见过几张票子,你要用钱来砸我,我准会疯……
我啪地把碗搁下了,我不爱听这种唠叨,张聚德话中提到的一个钱字,特别刺激我的耳朵,这不是暗示我要给他钱吗?他迟早会往这上面扯的,我早该料到了。这间屋子我没法多呆。在五斗橱上头找了一支圆珠笔和一张纸,给张聚德写欠条:张聚德照顾我27天,按一天30元的酬劳支付,我共欠张聚德1110元,将于30日内付清,特立此据。
我兜里有钱,本可以立即兑现,可我想让它们在我身上多呆一会,同时照顾张聚德的面子,直接把钱递给他,让他太难堪了。
30元一天张聚德该偷偷乐了,我不吃不喝也不拉,太容易照看了。这比他守毛巾厂的大门,每天一大堆芝麻蒜皮的事,就几百块钱强多了。我把欠条递给张聚德。张聚德接过来看了,嘴角立即露出我最讨厌看到的似笑非笑的怪模样,他说,老子照顾儿子天经地义,不用收钱。张聚德的话中有话,他是在借机讽刺我,讽刺我从来没有照看过他,不孝顺。我不接招,说我走了,公司里有一大堆事情等着呢。
举步跨出门槛,我脚上碰到一个东西,那东西骨碌碌地滚到屋角,我眼角瞥见是只木陀螺,暗红色的木陀螺。我俯身拾起来,正是那只陀螺,我小时候惟一的一件玩具,柄子上刻着我的小名——钉子。张聚德的声音从后来传过来说,我前些天从橱柜里翻出来的,等你有了孩子还可以派上用场。我现在老了,没有这手艺了。这只陀螺是张聚德帮我做的,用的是上好的铁木。年青时他常到越南边境上去销售厂里的货,一次他从当地带回来一块木头,沉得像铁。大概花了一个月时间他用这块木头把陀螺刻出来了。为了让陀螺转得久,稳,据张聚德自己说,他多次潜进文工团去看舞蹈演员跳舞,开启灵感。张聚德设计出来的陀螺确实和别人设计的有些不同,陀螺头与柄的接洽处多了两根细小的支撑,转起来像一个人的两只手搭长腿上。不知是不是这两根东西起作用,我的陀螺只要轻轻一打绳就转个不停,成为方圆百里有名的陀螺王,也使我在学校里赢得了在学习上赢不到的威信。
我把陀螺撂地上,头也不回地往前走,走到路边打了一辆的士。车来车往的,喇叭声,飞扬的尘土,人流,人流中的美女,这才是我的生活,我怎么会在床上躺了20几天呢?浪费,浪费生命。
五
当天我就回公司上班了,一进办公室的门我吃惊地看到在我的风水宝座上坐着一个漂亮的女孩,这女孩剪了一头短发,脸蛋子耳垂子清晰明丽不加遮掩充分地显露着。我的桌子正靠着窗户,光线充足,空气新鲜,这个位置是部门主管原来的位置,他提拔后位置就空出来了。别人都说这是个风水宝地,坐上去的人准能往上提。
尽管女孩长得漂亮我还是不爽,她坐在我的位置上,难道顶了我的缺?我走过去站在桌边,一声不吭,用沉默抗议。她抬起头看我笑了笑,继续手中的活,在电脑的键盘上敲敲打打。她的笑容有一种说不出的妖异,我想是因为她的嘴角边有一粒小黑痣的缘故。我理了理思路,决定先发制人了,我以主人的身份说,你有什么事吗?她终于停下手中的活说,你好,张钉,你身体复原了吗?我叫王双双,你的新同事,我想暂时用你的电脑做账,可怎么也进不了内部系统。我心里有些暗喜,这个叫王双双的竟然一眼认出了我。我故做惊讶地说,你认得我?她指了指电脑屏幕说,我每天打开电脑首先就看到你的照片,早看熟了。原来如此,我有点失望,我希望她是通过其他渠道而不是我设成主页的照片认识我,尽管那是一张我自认为最潇洒的照片。
王双双说,张钉,中午能给我一个机会吗?我请你吃饭。我说,为什么要请我吃饭?王双双说,我刚来,什么都不懂,以后你要多多关照,饭不是白吃的哦。
我们吃的是六元钱一份的两荤两素的快餐,我和王双双挤在人群中大着嗓门点菜,我耐性比平时都好。两人挤了一身汗,各自端着摇摇晃晃的盘子挤出人群找了位子坐下。王双双把她盘子里的鸡肉和牛肉全扒到我的盘子里说,给你,我不吃肉。然后又从我的盘子里把苦瓜和豆腐扒到她的盘子里说,我爱吃素的。这一来一往的,在别人的眼里我们怎么看都是一对。我发现不少男士的眼睛往王双双的身上窜,心里更有些得意。好像人家是看得到摸不着,而我是艳福旺旺,看得见又摸得着。
王双双是一个可爱的女孩。请我吃过一次午饭后,后来每个中午我们几乎都会在一起用餐,方式是轮流请客。
杨吉对我的意见越来越大。这小子一直暗自在和我竞争,我们都知道主管的位置空着,反正不是我就是他要坐到这个位置上。这样两人之间的较量就不可避免了。这次,我睡了这么久,杨吉是最高兴的了,他巴不得我不要醒过来,睡死了去最好。去年年终上面交了一个任务,让我们各人拿出一份今年的预算方案,说是美国总公司的副总裁要来参加评估,这是一个绝佳的露脸机会。在昏睡前,我为这个计划绞尽脑汁,也没想出什么绝招,每天看着杨吉腋下夹着一只文件夹,步履匆匆,却胸有成竹,面带微笑的模样,我的额头,鼻尖大粒大粒的青春痘像被谁挖中了老巢,一个个跑出来。好在后来睡过去了,杨吉赢了也是没有对手的胜利,胜之不武。杨吉的下场比这还坏,本来以为他可以凭这次计划露脸了,没想总公司来的人一下就否掉了他的方案,弄得我们上头灰头土脸的,也没给他好脸色。
杨吉比我大两岁,但人家离过两次婚。我没事就琢磨他离婚的原因,十有八九是太精打细算,老婆受不了才离婚的。自从部门来了个新鲜亮丽的小妞王双双,杨吉这个没老婆收拾的人,本来一件衬衣要穿一两个星期的,现在日日更新,身上时时刻刻洋溢着三种味道,沐浴液,洗发水,香水。杨吉叫王双双的名字,叫得和所有人都不一样,他叫双儿。他还借了一套DVD给王双双看,说是金庸的什么原著改编的,里面有一个千姿百媚,温柔体贴的丫头就叫双儿。我看出来,杨吉是发情了。他恨王双双老跟我混到一块。他越难受我越显摆给他看,有事没事我总在办公室里双双,双双的乱叫。
其实,王双双不是个简单的丫头,对人她有自己的一套。昨天早上她给杨吉带了只茶叶蛋,中午我们吃完午饭,她顺手又给杨吉带了只鸡腿。我说,双双,杨吉离过婚你知道吗?王双双说,知道,一个大男人缺了女人日子不好过。我说,双双,像你这样刚出校门的女生动不动就发同情心,会吃亏的。王双双皱了皱眉头说,你是不是和杨吉有什么过节呀?我说,都是为了你好,你倒认为我和他不对了。其实他人不错,就是脾气急些,听说他一急就打老婆。王双双的眼睛瞪圆了说,杨吉他还会打人?太可怕了,我最看不起打女人的男人,这种男人没本事。我叹了一口气说,也不怪杨吉,可能他老婆也有做得不好的地方。王双双说,不好就能打吗?谁不是父母养大的?王双双扬起拳头说,谁敢这么对我,我一定和他拼到底。我说,我是绝对不会打女人的,要打,就是女人打我。王双双被我的话逗得咯咯地笑,她一笑,妖异的味道又漫开了。
过了几日王双双提出和我换座位,我问她为什么要换?她说,你的位置风景好,我喜欢看风景。我说,这是个风水宝座,可不能随便和人换的,你要拿什么东西来换呢?王双双说,你看我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有你就拿去。王双双歪头笑看着我,脸蛋凑过来,我眼睛不由自主地聚焦在她嘴唇的那颗痣上。这个狡猾的小妖精,我邀她到我家看碟,她答应了无数次,可临时总有事。今天早上我又看到她往杨吉的抽屉里塞了两盒伊犁牛奶和一只苹果。我是那么好糊弄的人吗?我说,除了用你本人,什么都不能换。我凑到王双双的耳边说,我家里有好茶,晚上到我家一起品品茶怎么样?王双双笑着说,先换好了,我们再一起品茶。我说今晚喝茶,明天换座位。王双双的笑容逐渐淡了,她发现我不是在开玩笑,我说的是实打实的交换,她的眉头皱起来说,小气鬼,不换就不换。
我嘴上没有接王双双的话碴,可是我心里把话接上了,不可沽名学霸王,不可沽名学霸王。
六
李芳菲来找我借钱。她不是一个人来的,手里抱了个两岁大的孩子。
三年前我和李芳菲分了手,分手是李芳菲提出来的,她最后对我说的一句话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么自私无耻的男人。
李芳菲比三年前瘦了很多,以前没发现她的颧骨有这么高,现在河水干枯了,石头就露出来了。一句古老的咒语跳出我的脑子,高颧骨,苦命人。李芳菲不应该是苦命的人,尽管世人都说红颜薄命,但时代不同了,这时代受苦永远轮不到有一张漂亮脸蛋的女人。
我几句问候的词还没吐出来,李芳菲先表明了来意,张钉,你可不可以借我五万元?这阵式一下让我语塞。我和李芳菲好了几年,她从来没有这样赤裸裸地向我要过钱。她从我这要钱就好比一个人到银行去取钱,先要摆脱别人的跟踪,所以绕到邮局,进了菜市,再到医院,最后才到达银行取钱。她的耐性特别的好。
过去,她如果看中商店里的一套衣服,她会拉着我去逛那家商店,将那套衣服试给我看。李芳菲的身材,试什么都差不到那去。她在得到观者一致的赞赏之后,把衣服除下,交回店员的手里说,太贵了,太花钱了。然而,她的眼睛还会流连在衣服上,那眼神会流露出千般的不舍。在这种情形下,是男人的都会说,穿得这么好怎么不要呢?李芳菲如果是对付一般的男人根来用不着这么费神,她要对付的人是我。碰到这种情况,我会对店员说,可以打五折吗?店员吃惊地瞪圆眼睛,我们的衣服是名牌,从来不打折,即使能打折,也不会打到五折。我会耐心地跟店员讲价钱,讲到他们的耐性一点点地消灭,傲气一点点地上涨,最终我总能逮到他们的漏洞。我理由充分拍着柜台骂,你们看不起人是不是?你们觉得我们买不起是不是?你们想用激将法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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