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欧阳佩如已经返回茅屋中,但她并没有熄灯安歇,只在佛堂中停留片刻,取了一只藤篮,又匆匆离开茅屋,直向水潭边走去。
黄石生咳一声,举步迎了过去,扬声叫道:“佩如……”
欧阳佩如闻声一惊,猛抬头,急忙倒退两三步,骇然道:
“啊!是你?”语声中充满了惊异,同时将手中藤蓝飞快的藏到身后,似乎有些举止失措的模样。
黄石生微微一笑,说道:“不错,是我回来了,如此深夜,佩如,你还没有安歇?”
欧阳佩如又退了一步,冷漠的问道:“你到园里来干什么?”
黄石生道:“我刚刚回堡,特来看望你……怎么?你有事要出去吗?”
欧阳佩如一缩身子,道:“没有……没有什么事,我只是心里烦闷,睡不着,想去园子里走走……”
黄石生见她言语支语,神色颇显慌张,心中不禁暗暗诧异,表面上却故作关切的试探道:“佩如,你休养了这许多年,心境还不能平静么?”
欧阳佩如仿佛对这句话大感不悦,佛然变色道:“笑话,我心地光明磊落,仰无愧于天,俯无作于地,既未玷辱你们易 府声誉,更未败坏咱们梅谷家风,倒要请教,我有什么不能平 静的心事?”
黄石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转圜说道:“佩如,你别 误会,我是指你的病情——”
话犹未毕,欧阳佩如已冷冷截口道:“告诉你,别跟我提 什么病不病,我心里烦,想早些休息,假如没有旁的事情,就 请你离开这座园子。”
黄石生愣了半晌,讪讪笑道:“都怪我不会说话,惹你生 气,竟下起逐客令来了。”
欧阳佩如冷冷道:“岂敢,这是一剑堡的产业,我哪儿有资格逐客?但咱们当年有约在先,未得我的允许,任何人均不能擅进这座园子,这项诺言,你大约还记得吧?”
黄石生忙道:“记得!记得!我亲口答应,怎么会忘记呢……”
欧阳佩如道:“那我要请问一声,秦金二位教练到后园来,却是谁允许的?”
黄石生道:“是我太疏忽了,我这就让他们退出园外去。”
回头向二人使个眼色,挥手道:“你们先去园门外等候,我有几句话要跟夫人商谈,一会就来,如果方老夫子寻我,就叫他多派人手出堡去追,无论如何要把人截回来,知道了吗?”
两名假扮秦金二老的大汉齐声答应,依言退去——但他们并没有真离开后花园,却在园门附近隐身等候,以防有人潜入。
欧阳佩如凝目问道:“你要他们去追截什么人?”
黄石生故作惊诧道:“原来你还不知道?小琴已经被人诱拐私奔了。”
欧阳佩如轻“哦”了一声,淡淡的问道:“谁说的?”
黄石生道:“我接获方夫子急讯,连夜赶回来,难道他们竟没有禀报你么?”
欧阳佩如没有回答,却仰面哂道:“那方涛的消息倒是够快,可惜仍落后了一着。”
黄石生说道:“佩如,你的意思,是说……”
欧阳佩如冷冷道:“这件事,在我心里整整闷了十作年,今天夜里咱们是该好好谈一谈了。”
说完,微一举手示意,当先转身进了茅屋。
黄石生心中一阵激动一他知道,初步试探显然已获成功,只要自己应付适当,这一席谈话,无疑将是揭开复仇会主身份这谜的紧要关键。
他一向自恃镇静沉着,此时面对那茅屋中明亮的灯光,竟情不自禁兴起一丝怯意,临入门时,扭头向康浩藏身的地方望了一眼,才举步跨了进去。
欧阳佩如似也难掩内心激动,让黄石生在正屋坐下之后,径自提着藤蓝,进入右侧佛堂中,没片刻,竟传来阵阵诵经之声。
——虽然只是匆匆一瞥,黄石生已看见那只藤篮中,满盛着香烛纸钱等祭奠物品……
约莫过了盏茶之久,经要歇止,欧阳佩如再度回到正屋,内心已恢复了平静,亲手替黄石生斟上一杯基藤茶。
黄石生举杯一饮而尽,藉那苦涩茶味的刺激,使紧张的心情,渐渐镇定了下来,扬目含笑说道:“佩如,你想跟我谈些什么?”
欧阳佩如道:“想谈的事太多,能谈的事却又太少。”
黄石生道:“你我夫妻之间,还有什么事不能谈的?”
欧阳佩如道:“并非不能谈,而是不愿谈,也不必谈,咱们虽是夫妻,实际形同陌路,有些事,我不愿提起,有些事我纵然提了,你也不会听信,与其徒费辱舌,倒不如不谈它的好。”
黄石生要探她的口风,低头不语,故作默然。
欧阳佩如微顿又道:“这许多年来,我茹素礼佛,对世间因果循环的道理,总算略有些领悟。佛家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一个人的祸福报应,端在自己本身作为,旁人是帮不上忙的,常言又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这件事我本来不想多管,但是,如今,眼见你正在危难中,见死不救,于心又有所不忍,虽然明知说了也未必有用,也只好聊尽心了。”
黄石生听得怦然心动,表面却故意装作不懂的样子,笑道:“佩如,听你的口气,好像我马上就要大祸临头似的?莫非我的气色有什么不对吗?”
欧阳佩如摇了摇头道:“祸福变化,非关气色,我不是在替你看相,而是说的实情。” .黄石生耸肩笑道:“好吧!你且说说是什么实情?”
欧阳佩如正色说道:“我无意危言耸听,但要郑重的警告你,如今一剑堡中已经没有可以信任的人,稍一不慎,随里都有杀身之祸。”
黄石生说道:“你是指,堡中有了奸细?”
欧阳佩如道:“事实上这已经不能算‘奸细’了,因为奸细只是少数潜伏之辈,我说的却是堡大部分人,包括你的随身恃从,最信赖的助手,以及堡内执事人等……换句话说,除了你自己,人人都可能是奸细。”
黄石生张目道:“你说这些话,想必有所发现了?”
欧阳佩如道:“假如没有发现,我又何必无中生有说这些话来骗你?”
黄石生道:“能告诉我那些可疑的人是谁吗?”
欧阳佩如说道:“我已经告诉过你了,全堡上下,人人都可疑,人人都不信任。”
黄石生道:“但其中总有为首的,譬如说,谁有可疑的行为落在你眼中?谁涉嫌最重?你如此郑重警告我,是根据什么事实?”
欧阳佩如沉吟一下,说道:“你一定要问,我就索性全告诉你吧——那为首的人,就是方涛。”
黄石生故作失惊道:“方老夫子?他会是奸细?”
欧阳佩如道:“他不仅是奸细,而且是一位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更是复仇会派来一剑堡卧底的首脑,如今全堡已被他布置的人暗中控制,事实上,他已成了一剑堡的主人,你这位堡主,只不过徒拥虚名的傀儡罢了……” 、黄石生没等她说完,忽然纵声大笑起来,神态间,充满了不信之色,截口说道:“佩如,你一个人在园子里住得太久,难怪会生出这种奇怪的幻想,依我看,还是早早搬回堡内去吧,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你会连自己也怀疑起来了。”
他故意要激起欧阳佩如的不满,以便从中套间有关易君侠的秘密,说着,站起身来,假作要走的样子,一面摇头道:,“咱们结离十九载,你就在后园独住了十八年,一个人离世幽居,最易招惹心魔,我不能让你继续沉迷下去了,现在就去吩咐替你整理好楼上卧室,今天夜里就接你回去……”
欧阳佩如如果然上当,沉声喝道:“站住,你若逼我搬出这座园子,那就是逼我离开一剑堡!”
黄石生苦笑道:“佩如,我是为了你好,这园子里阴气太重,不宜久住,如果你要念经拜佛,我会叫他们替你在楼上另辟一间佛堂。”
欧阳佩如凝目道:“你的意思,敢情是不相信我的话,认为我是胡思乱想,疯言疯语?”
黄石生两手一摊,道:“并非我不肯相信,而是那方涛分明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学究,受聘一剑堡来,已非一年半载,他怎么可能会是复仇会的奸细?怎么可能是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
欧阳佩如冷冷道:“我早就知道你不会相信,是你一再追问:才据实相告,也算咱们夫妻一场,聊尽心意而已,如今我话已说明,信不信由你,有一天,你若吃了那位‘老学究’的大亏,可别怨我没有提醒过你。”
黄石生道:“这件事我一定记在心里,加倍提防,可是,佩如,你为什么要坚持独自住在这儿,不肯搬回堡内去呢?”
欧阳佩如淡淡说道:“不为什么,我只是喜欢此地的清静,厌烦堡中的喧扰,而且,十八年来,一切都已经习惯了。”
黄石生试探着道:“我总觉得这样不太好,让外人看见,一定误会咱们夫妻感情有了裂痕……”
欧阳佩如身躯微微一震,注目道:“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黄石生道:“刚才你提到咱们名虽是夫妻,实则形同:陌路。这句话,使我感触良深,回想十八年来,实情确也如此·,至少,这一墙之隔,使咱们夫妻之间显得太冷落了。”
欧阳佩如的脸上,掠过一抹惊容,但口里却故作泰然地说道:“那也算不了什么……”
黄石生见他神色有异,心知话题已触及隐衷,紧接着又道:“佩如,我心里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
欧阳佩如神情一愣,低声道:“什么话?”
黄石生道:“我想知道,是不是自己有什么令你不满的错误行为?影响了咱们的感情?”
欧阳佩如怔了怔,道:“这话问得好奇怪,我并没有说过对你不满的的话呀?”
黄石生道:“但是我深深感觉到,你自从迁入后园独居,人和心都同时离开了一剑堡,你一直不愿见我,除了小琴,你不再关心任何人,你宁愿居住茅屋,自炊自食,也不愿接受堡中的供养,你虽然没有说出来,但是,在你的心里,早已经不把一剑堡当作自己的家了,你自锢小园,看来好像在折磨自己,实际却在对我表示无言的反抗,你……”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放意顿了顿,偷眼打量欧阳佩如,只见紧闭着嘴唇,眸子里闪耀着激动的光芒,似在极力克制自己,不让内心沸腾的情感流露出来。
黄石生暗暗高兴,接着又道:“佩如,咱们好坏总是结发夫妻,俗话说:一夜夫妻百夜恩,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如果我有什么错误,你尽可能当面规劝我,,甚至责骂我也是应该的,可是,你为什么不肯把内心的话说出来,却有意这样冷落我,疏远我呢?”
欧阳佩如没有回答,也不作分辨,只用两道深沉而异样的目光,瞬也不瞬地注视着他……
那目光中充满了惊疑和讶诧之色,更隐藏着森森寒意,就像两柄利刃,直欲穿秀黄石生的内心。
黄石生倒被他瞧得心虚起来,假意仰面叹了一口气,道:“这些话,我本来不想说,但十多年来,咱们难得有像今天这样单独晤谈的机会,与其让它闷在心里,不如说了出来。”
欧阳佩如仍然没有出声,嘴角边浮现出一抹凄凉的笑容。
黄石生不安的问道:“佩如,是我说错了话么?”
欧阳佩如摇摇头,终于开口道:“不!话是没有说错,我只是奇怪,为什么你直到今天,才想起问我这些话?难道说十八年来,你真的不懂我的心意?”
黄石生急急接口说道:“佩如,我真的不懂……”
欧阳佩如又摇了摇头,接口道:“你懂的,但是你假作不懂,无法是想逼我亲口承认罢了,其实,这也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我自问无愧于心,又何须推诿掩饰,十八年来,我虽然心如槁木死灰,却活得清清白白,决没有半言寸行对不起你们易家。”
黄石生听得心中狂喜,趁机追问道:“佩如,你完全误会了,我绝无逼迫你的意思,但咱们是夫妻,理当坦诚相处,假如心中有着隐衷,最好把它吐露出来, 千万可闷在心里,你说是不是?”
欧阳佩如淡淡一笑,道:“你一定要我说,我就实说了,凭心而论,自从结离至今,我无时无刻不在懊悔之中,如果不是为了小琴,如果没有这座隔世独处的园子,早就引剑自绝,不必再多受这十多年的痛苦煎熬了。”
黄石生惊道:“你怎么会有这种可怕的念头?难道是我什么地方亏负了你?”
欧阳佩如道:“不!这无关亏负,而是我的心早已死了,古人说:哀莫大于心死,我实在早就应该离开这个世界了,当初与你成婚,根本就是一项无原谅的错误。”
黄石生道: “莫非你认为我不堪匹配,觉得受了委屈?”
欧阳佩如摇头道:“也不是,以你的人品和声誉,本可娶一位胜我十倍的妻子,但你却偏偏娶了我,我明知得到我的躯壳,从未获得我的心,依然对我百依百顺,毫无怨言,说起来,受委屈的是你,不是我。”
黄石生轻“哦”了一声,道:“这么说,我明白了,一定是我婚后的行为有所失检,才使你心灰心意,悔不当初,对吗?”
欧阳佩如正色道:“若论你的行为,除了好名之心太重,以及误将歹人当作亲信这两点瑕疵之外,其他尚无大错,我懊悔的并不是这个。”
黄石生一直想诱她说出易君侠的秘密,听了这话,不禁有些失,紧接着又问道:“那么,你这‘心死’二字,又因何而起呢?”
欧阳佩如眼中突然闪现出一缕泪光,急忙扭过头去,幽幽说道:“当年的旧事,你知道的很清楚,为什么一定要明知故问,苦苦追询?” .黄石生心念微动,仿佛若有所悟,但因不明详情,只得含混的道:“时隔多年,我以为你早已把它淡忘了。”
欧阳佩如黯然叹道:“你不是女人,难怪你不了解女人的情感,如果有一天,你也遭受到同样的际遇,你就知道什么叫做‘心死’,你就知道那不是轻易能够淡忘的事了……”
黄石生听她话里显然包含着一次感情上的挫折,正想设法继续探问下去,不料远处忽然传来几声娇叱,竟将话题打断。
呼喝声本来自园门方向,不用说,准是有人由堡中进入后园,和两名假扮秦金二老的弟兄动了手。
欧阳佩如佛然不悦问道:“你究竟带了多少人到园子里来?难道要我亲自去送他们才肯走吗?”
黄石生知道无法再留,连忙站起身来,假作气愤的道:
“这些东西太不像话了,不须你去,我自会惩治他们”。
说着,大步出了茅屋。
跨出屋门,扬目向康浩藏身之处望去,却不见康浩的人影,黄石生暗吃一惊,刚要抽身,猛听一声娇喝道:“站住,不许动。”
随着喝声。两条纤细的人影,已破空掠到。
黄石生一见竟是“袁氏双姝”,心里暗暗叫苦,只得装笑招呼道:“原来是两位贤侄女,方才听得喧嚷,可是两位贤侄女发现了什么坏人?”
袁氏双姝各执长剑,一左一右堵住了茅屋出路,四颗乌黑发亮的眼珠,直勾勾盯着黄石生的脸,既不动手也不说话。
黄石生被看得心里直发毛,强笑了两声,又道:“怎么?两位贤侄女连我也不认识了么?”
袁珠不答,却向茅屋大声问道:“伯母,您老人家没事吧?”
黄石生忙道:“她很好,两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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