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着旁边那个朱红色的帐篷,道:“这就是王妃的帐篷了,郡主今夜就在这里歇息吧。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叫人。”
我笑着谢过他,他便离开了。我独自一人掀开那帐篷,只觉得一阵香气扑面而来。
帐篷中早已点亮了许多蜡烛,明亮温暖,异常舒适。帐篷中地布置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离园。还是那种胡风的矮桌,桌上铺着厚厚的毯子,不远处有一张极阔地床,在烛光下显得温暖而舒适。床边不远处放着一副绣架,上面竟然还有一副没有完成的绣品,旁边桌几上地茶水还冒着热气…………这里地一切,竟就如同九王妃没有远离一般。
我慢慢走近那副绣架,只见一副淡青色的水绫上绣了一男一女,男地赫然就是九王爷,女的那人却只有一个背影。九王爷眉目宛然,栩栩如生,脸上还没有那道伤疤。可是那女子的身影却只绣了一半,尚未完成。
我只注意看那绣作,却不留神将针线碰落下地。我弯腰去捡,却看见那绣架后放着一个木箱,箱子里满满的都是绫罗绸缎,上面似乎都有绣过的痕迹。
我忍不住将那箱子中的绣品一副一副地取出来,慢慢细看。或许是年深日久了,箱子中一股腥臭的味道铺面而来,我急着看绣品,没有避开,闻了一会儿,也就习惯了,不觉得难受。
只见第一幅是在石青色的绸子上绣了淡褐色的桃树,上面开满了密密匝匝的桃花,旁边写了一两句既不像是诗也不像是词的东西:“桃花开处,情浓时始。”我微微一笑,心想,这定是说她与九王爷相恋最深的时候。相恋最深……想到这里,心里忽然又泛起了辛酸和剧痛:我和十六王爷之间如果能够继续,如果他能够平安,说不定现在正带着我赶到西蜀去,我们之间,定然也正是桃花开处情浓时的时节。
一想到他,顿时不想再继续看下去,胡乱将箱子中最后面的那一副绸缎抽了出来,一看之下,不由得大惊。只见那副绸缎上赫然溅满了血迹,触目惊心,中间只用笔写了两行字:“鸳鸯离别,朝阳梦影,从此成往世。别后年年,犹自相忆离别时。无可释然时节,试听曲中心,细辨花前友,可辨当年疑问。”
写的人似乎很是仓促,字迹非常潦草。我连忙去那倒数第二张丝绸,身后却猛地有人冷冷地说:“你从哪里找到这些东西的?!”
第二卷 八王乱 第二十七回 往年心事(上)
我被那一声突如其来的问话吓得浑身上下打了个激灵,回头一看,身后的人正是九王爷。
“我…………”我刚要说话,却被他一把推开。
他从地上捡起那张溅满鲜血的绸缎,两手索索发抖,脸膛更加没有血色,苍白得如同鬼魅一般。
我欲待解释,却又不知道从何解释,只好站在那里看着他,暗暗期盼他快些平静下来。
然而他没有。过了一会儿,他遽然将那木箱中的绸缎全部拿在手中,大踏步地走到帐篷门口的蜡烛处,将它们统统点燃,丢到门外去。
静夜中,渐渐飘来织物燃烧的味道。
九王爷冷漠的目光,开始投向我。
我不自觉地缩起身子,想朝角落里躲去。
他盯了我半天,才开口道:“辽东乃虎狼之地,塞内正是兵荒马乱的时节,塞外风云诡谲,郡主如果想要保全自己,就不要多管闲事。”
说完这些,他就扬长而去,留下我一个人坐在地上。
从来都没有这样孤独过。
为了保全自己,我应该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对了,”九王爷又在帐外说:我已经将你的母亲和弟弟都接来了,明天就可以到达。”
话音刚落,我还来不及答应,只听见帐篷外的人已经走远了。
那一夜,我躺在那张极其宽阔的胡床上,翻来覆去,却总是无法入睡。耳边听着塞外一声紧似一声的风声,只觉得异常凄凉。明日。母亲和弟弟就要来了。可是我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去迎接他们。还有,我的大哥,南齐当年的君王。他到底怎么会去了淮安,还是我百思不得其解地事情。
有太多太多的事情。我都不懂。皇兄让我不敢去面对,母亲和弟弟不愿意面对我,十六王爷又………我想起九王爷变幻莫测的情绪,心里忽然觉得异常委屈。
在这样地心情中睡着了,睡得极其不踏实。竟然梦见皇兄披散头发,脸色煞白地向我靠近,梦中想叫却又叫不出来,吓出一声冷汗,猛然惊醒。
要到什么时候,当我面对明天的时候,不会恐慌,不会压抑?
到什么时候,才能体会那种悠然自得地快乐。平静而安详地度过每一天?
我只知道,我的周围,充满了惊涛骇浪。一个不留神,就会被他们吞灭。无法翻身。
可是这种道路。实在不是我自己选择的啊。
如果让我选择,我只希望自己是个普通人家的女儿。循规蹈矩地嫁到邻家,和风细雨,无惊无险,就那样细水长流地过下去。
一夜无眠,我侧头看着东边慢慢地亮起来,晨曦渐渐充满整个天地。
母亲和弟弟要来了。
我茫然地坐到铜镜面前,给自己梳洗、妆扮。镜中的人眉眼低垂,无精打采,看起来疲惫而无力,连我自己都认不出自己。
“郡主,王爷请您过去用早膳。”
帐篷外有人这样说。
我依言走了出去,跟着他们一起来到九王爷地大帐中。
帐中没有旁人,只有他。
“来了?”他竟然破天荒地站起来迎接我,看了我一眼之后,有些吃惊,道:“昨夜睡得不好?”
我笑着点了点头,道:“没什么,王爷不用担
他点了点头,沉默半晌,才歉然道:“昨夜的事,本王的话说得有些重了。”
我笑道:“王爷很少给人道歉吧?”
他怔了怔,会意一笑,不点头,却也不摇头。
“昨夜的事,是青枝自己太鲁莽了,随便翻看王妃的物事。”我笑道:“王爷放心,我不会往心里去。”
他释然笑道:“那就好。”
我看着他,心想,我跟九王爷总算是一同经历过不少的惊涛骇浪,就算是我无意中触犯了他,或是他无意中触犯了我,彼此总不会介怀,毕竟我知道他心中有无数的过往,而他也清楚我心中有多少的心酸和悲伤。
兵士们将早饭端上来,我没有胃口,如同嚼蜡,只是机械地往下吞咽。九王爷没有看我,却突然问道:“你母亲和你弟弟仍旧不愿意见你。徐将军死乞白赖地才将他们带来。”
我放下早点,笑道:“麻烦徐将军了,其实没有必要,他们……只要安全就好。”
九王爷顿了顿,道:“你知道我说的这个徐将军是谁?”
“谁?”我心不在焉地说。
“徐彦。”
我瞪眼看着他,那个陌生而熟悉地名字仿佛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回到我脑海中来。
徐彦,徐彦。
“他今天要一起来么?”
我问九王爷,想了想,又说:“现在我已经不想见他了。”
他摇头道:“他不会来见你。再说,伯阳王那边还有不少军务等着他。若是误了正事,就连他,也是一个死字。伯阳王军纪严明,不下于我。”
“什么?他是伯阳王的人?”我诧异道。
九王爷点头说:“不错,他和他姐姐生长在书香门第,可惜家道中落,又遭人陷害,几乎活不下去。伯阳王收养了他,还将他姐姐迎娶进府,对他们姐弟俩很是宠爱。”
种种过往交织在一起,我头脑中顿时划过一个名字:
“徐丛岚!”我脱口而出。
九王爷点了点头:“是了,伯阳王家地三公子,按辈份来论是我的三叔,他地妻子,就是徐彦地姐姐。我冷笑着说:“好,原来我从那个时候起就开始做一个傻瓜了。”
九王爷冷冷一笑,道:“不然。最大的傻瓜,其实是伯阳王自己。”
第二卷 八王乱 第二十八回 往年心事(中)
“此话怎讲?”
他笑了笑,说:“我始终觉得收养徐家两姐弟的事大违按伯阳王的性子,派人查探许久,好不容易才得知,当年害死徐家姐弟父母的人正是伯阳王的三公子云缙。”
“什么?!”我大吃一惊,道:“怎么会?”
九王爷看了我一眼,慢条斯理地说:“这话说起来就长了,其间还牵涉到当年朝廷中的一桩命案………我只问你,如果你是伯阳王,会怎么做?”
如果我是伯阳王?自己的儿子害死了别人的父母,我不忍心责罚他,却又心存愧疚,就只能将别人的子女好好抚养。因此我想了半天,说:“我多半会像伯阳王那么做。”
九王爷摇了摇头,我反问他道:“如果是王爷,您又会怎么做?”
他冷冷地看向门口,挥手作了个“杀”的手势。
我惊讶地看了他半天,道:“王爷您于心何忍?”
九王爷看着我,坚决说:“黄云缙活不过这个月,徐彦必将杀之而后快,到时候伯阳王只会后悔当初没有一刀杀了这两姐弟。”
“为何是这个月?”我问道。
九王爷笑了笑,道:“我已经回了辽东,和朝廷、伯阳王成为三足鼎立之势。伯阳王已经下令,要云缙和徐彦一同带兵来辽东边境驻扎,防备我攻击他们的左翼军马。以往徐彦或许没有机会杀云缙,可是在战场上,一切伤亡都是有理由了。我的人打听到,他已经在打听我们辽东的弓箭样式。如果我估计得没错,他会在战场上杀死他的仇人。只说是流矢。天哪。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原来徐彦有这样地身世,有这样的目的。可是他地姐姐怎么办?那个不谙世事。深爱着自己丈夫的女子,应该何去何从?
“丛岚不知道怎么样了。不知道徐彦有没有跟他讲过这些。”我喃喃地说。
“丛岚?他姐姐?”九王爷皱了皱眉头。道:“不清楚。”
我眼前浮现出丛岚温柔宁静与世无争地样子,叹道:“只盼她平安。”
九王爷刚要说话,却听见帐外有人道:“禀告郡主,老夫人和公子到了。”
母亲和善儿?我连忙站起身来,想要走出门去。却又觉得有些惧怕。还是九王爷吩咐道:“请他们进来。”
门帘一掀,进来母子二人,那正是母亲和善儿,在我的面前,回避开我的眼神。
“母亲,”我想了半天,才说:“一路上累了吧?”
这实在是一句套话,母亲也只是点了点头,并没有跟我回应一个字。反倒是对九王爷说:“王爷千里迢迢派人接老身和稚子前来,实在是感恩不尽,不过我们母子二人在王爷军中只不过是两个拖累。因此只求王爷能够放我们母子去山中隐居,不敢在王爷的军营中叨扰。”
我可以忍受旁人的污蔑和嘲弄。却不能忍受他们地冷漠。我再也忍耐不住。迈步上前,对母亲和善儿说:“你们尽管住在这里。如今天下局势不平,诸多战乱,在辽东王这里,只怕是最安稳的所在了,至于隐居深山,吃斋念佛的人,应当是我。”
说毕,我就走了出去,只觉得心里悲苦。
所有我做的,难道不是为了他们?何必对我苦苦相逼?
“郡主留步。”九王爷忽然开口,语气严肃,甚至有一丝压抑着的愤慨:“老夫人,郡主经历过的事情,老夫人或许不能想象,本王却是感同身受。她夹在西赵、南齐、北朝、珊瑚党余孽之间,孤身一人,使尽千方百计,无非是想照应你们周全。本王实在不明白,老夫人为何不愿意与郡主相认。”
他这番话,简直是在指责母亲。我站立在一旁,只见母亲淡淡地笑了笑,道:“是非黑白,在王爷那里原本就是模糊的,我却希望她能够行得正坐得直,起码不要行凶。”
这话太重了,我顿时承受不住,立刻就要跑出去,却被九王爷死死拉住。就在这一瞬间,我腹中忽然开始绞痛,疼痛得忍耐不住,开始低声呻吟。在这种翻天覆地的疼痛中,只觉得九王爷将我抱了起来,放在床上,大声吼道:“来人!速去召冷大夫过来!”
冷大夫?什么大夫都不管用。十六王爷,他要是在该多好。我忍不住开始叫喊他的名字。我知道,这个世上,我能够放心去依靠地人只有你,只有你……
渐渐的,有人在用针刺我的穴位。我清醒了一些,只看见九王爷站在不远处,俯身看着我。他地眉头皱得多紧啊。没有救了么?
“中毒。”我听见旁边有一个人对九王爷说:“王爷,这是达纳那边的毒药,一种蛇毒,还好我有解药。只是……”
只是什么?我地神志在这个时候似乎很清楚,在冷静地听那个大夫地话。
“只是不知道郡主吃下去了多少……咱们的药,只能对付少量地蛇毒……”
“姐姐!”
忽然有一个人扑过来,用手拉着我,拉得很紧,手心很凉,那个哭的人趴在我右手上,不肯起来。
是善儿么?
善儿,你总算是愿意认姐姐了吗?你还记得小时候我们两姐弟形影不离吗?你总是缩在我身后,一副胆怯的样子。你记得吗?分别这么久,我都快记不清你的样子了……
我想看清他,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一阵天旋地转袭来,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二卷 八王乱 第二十九回 往年心事(下)
很久之后,我才听见九王爷和母亲对我讲起,当时我有多么危险。整整三天昏迷不醒,母亲只能用沾水的布片将水滴到我口中。九王爷遍寻名医,却始终无法解这种蛇毒。
据说,这种蛇毒的炼制过程在达纳一族中也是极其秘密的配方,能够掌握解药的人,更是少之又是少。九王爷这里的解药全部给我用上,也不顶用。
等我醒了之后,才听说,九王爷的下属细细地将我当天用过的器具都一一检查,却始终想不明白我是在何处中了毒。可是我总是觉得头脑中有种印象,知道自己在某种时候有过古怪的印象,我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中毒,却总是想不明白那到底是在什么时候。
那几天中,所有人手足无措。直到那封信被递进来。
这一次,是徐彦救了我。
我做梦也想不到,当年的那个人,竟然还会过来救我。至于他为什么有蛇毒的解药,九王爷没有追问。
某个黄昏,我悠悠醒来,只觉得脸上有清凉的风轻轻拂过,张开眼睛来,只见母亲红着眼睛坐在我床边,笑着看着我。
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在西赵的宫廷中,母子三人,相依为命。
“谁救了我?”我这样问母亲。
她笑道:“多亏老天保佑,有人送了解药过来。”
我摇了摇头,说:“我中了蛇毒,此人竟会这么及时地送来解药,此事决不是老天保佑,而是下毒的人就在他身边。他应当不会亲自送解药来……九王爷知道此人是谁么?”
母亲愣了愣。轻声说:“明喜,你变了。”
明喜?我觉得这名字好陌生。我已经是齐青枝了。
“怎么变了,”我强颜欢笑。对母亲说:“难道我还不是你的女儿么?”
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多么小心翼翼。多么希望她能够点一下头。我知道,此次我中毒,母亲或许想了许多,我们母女之间的关系可能会有转机。
可惜母亲并没有点头,只是笑着说:“小时候。你没有一点心计,性子那么倔强,喜怒哀乐都挂在你脸上,为此讨了不少打,可你还是照样。现在你什么都放在心里,连我都有些……”
“或许是因为我现在若是将喜怒哀乐都挂在脸上,就没有命在了。”我笑着说:“我现在不敢走错一步路。”
母亲眼睛又红起来,点头说:“对,是我害了你。”
“不。”我摇了摇头,想了一会儿才说:“这………恐怕是女儿地命吧。”
母亲看着我,没有说话。喂我喝完粥,就出去了。
没过一会儿。九王爷听到我醒来的消息。也亲自来看我。
见我醒了,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