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奔驰了许久,直到最后,我看得到马儿身上的汗在寒夜中散发出腾腾的热气。
路过的地方越来越宽敞,我看得出,我们已经进城了。
何府,就在不远处渐渐出现在我的面前。
那是一栋中规中矩,既不刻意简朴,也不奢华的府邸,府门紧闭,不远处有打更的人一声一声地敲着鼓——折腾了一夜,已经快要天亮了。
那个被兰叶称做天下第一美人的女子,现在不知道怎样了。
我想到何公子那两个左拥右抱的小妾,有些惊慌地抓紧了马车里的坐垫。
他会怎样对待那个女子,可想而知。
汝阳王安心要将拓跋雄的怒火引向北朝皇室,就必定会留下线索。拓跋雄迟早是要找上门来的。如何才能避免这一场灾祸?就算有了计策,在这样的深夜里,又怎么闯进何府?
我们三人面面相觑,都觉得此事非常棘手。兰叶想了好一会儿,忽然对九王爷说:“王爷,您带了拜贴么?”
九王爷苦笑一声,并不答话。他身上还穿着来接我们时的一身短装,怎么可能还带了拜贴。
兰叶镇静自如地说:“不妨,只要是王爷身上的东西就行,越不拘礼节,越显得今天事情紧急。”
九王爷闻言,取出一把短剑,我和兰叶接过来一看,只见那剑上用玉镶着个“辽”字。兰叶点了点头,说:“可以。”他转过头来对我说:“郡主就在这里等着吧。”
九王爷看了看兰叶,说:“只怕何阁老和何公子认得先生,到时候牵扯到郡主不太好,这样罢,委屈先生和我的马车夫一样装扮,如何?”
兰叶笑道:“王爷细心。就是这样。”
那马车夫听了,背转身去,将自己头脸上裹的黑布取下来,撕成两半,先将自己的裹好,才转过身来,替兰叶依样扎上,然后又从马车里取出一件黑斗篷,给兰叶披上,这才低声对九王爷说:“你看,这样可以了么?”
他的口气,竟然如同一个比九王爷身份还高的人一样,对他并不特别尊敬,说话也很随意。他声音沙哑,几乎听不出在说什么。
九王爷点点头,示意兰叶一起跃下马车,对我说:“郡主,请就在车上等待。”
我心情没来由地一阵紧张,只对他说:“千万小心。”
九王爷没有表情,只是略略颔首,就快步走了过去。我看见兰叶和车夫一起拍打府门,过了好久,门才轻轻张开了一条缝,他们将九王爷的短剑递了进去,那人想必是吃了一惊,连忙走出门来,对着九王爷躬身行礼。
一直到他们三人走进府邸,我才松了一口气,忽然觉得满手心里都是汗,熬了一夜,身体微微有些酸软,于是轻轻掀开车帘,只觉得外面的空气寒冷而凛冽,让人精神一振。不远处有家酒肆,里面的人多半已经起身了吧,传来阵阵蒸馒头包子的香味。我忙了一夜,早已饿了,不由得深深地吸了吸鼻子。
那家酒肆忽然打开门,有一个人被重重地踹了出来。这人似乎是喝醉了,立刻倒在大街上,起不了身。那酒肆里的人骂道:“你以为我不认识何公子?就你这副德性,还敢来冒充他老人家!”
此时夜深人静,又是在何府附近,他倒也不敢多骂,骂了两句,就锁了门,单单留下门口那个人,倒在地上呻吟。
我心里略略有些怜悯,看街上没有人,便跳下车去,想看看他到底摔伤了没有。
那人伏在地上,只能看得见他穿着淡蓝色的衫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耳朵和脖子都是通红,浑身散发出一股酒气。
我轻轻将他翻转身来,却吓了一跳,原来这人不是别人,就是何公子。不知那酒肆里的人为何没有认出他,将他赶了出来。
我心里大喜,料定那个叫拓跋雁的姑娘应该是平安的,顿时放下心来。只可惜不能立即通知九王爷他们,于是决定先将何公子拖上马车去,在那里一同等待九王爷,等他们出来,再作计较。
他看起来着实瘦弱,却很沉重,我实在没有力气,只好从车上拿了九王爷的披风,紧紧地裹在他身上,同时坐在他身边,远远地望着何府大门。
云彩东移,月光照在他脸上,显得他的睡容恬淡而温顺,我几乎也觉得自己不认识他了——他是否也是真的是那个浮华呆笨的何公子?
裹了披风,想必他睡梦中也觉得温暖了一些,嘟嘟囔囔地说着一些话,我好奇地凑过去,只听见他嘴里反复说:“你饶了你自己,别这样。我们一起走吧。”
要饶了谁?要同谁一起走?皇上吗?
我微微一笑,心里惆怅地想到以后的生活,以及长沙王曾经说过的话:“他一个宠臣,也配来娶你!”
这个世间,因缘际会,又有什么配与不配呢。
我坐在何公子旁边,仰头望着天上闪闪烁烁的星星,心里觉得迷惘极了,一阵一阵地泛起担忧——真不知道母亲和善儿会怎样。
我又一次将善儿写给我的唯一那封信拿出来看,看见那孩童稚嫩的笔迹中透出丝丝冷酷。忽然,躺在我身旁的何公子含含糊糊地说:“你就把善儿救出来吧,他们在西赵……”
我霍地一下站了起来。
月光皎皎,清风流转,我分明是清清楚楚地听见了那几个字眼:善儿,西赵。
何公子认识他们?他怎么会求人救善儿,他在求谁?
第五十三回 醉中还有梦,身外已无心(下)
我仔仔细细地看着何公子。月光下,他翻了个身,睡得更加安稳,仿佛自己不是躺在冰冷的地上,而是在何府舒适的床榻上。我皱着眉头站直了身子,猜想了半天,有些怀疑他是熟识西赵某个大臣或其亲眷,因此才会知道这些事情,然而反复端详,却始终觉得他的面容我并不熟悉。
天色已经渐渐地明亮起来了。东方泛出鱼肚白,明月已经隐藏不见。还好天气阴冷,没什么人早起,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我独自守着何公子。
九王爷他们到底是否顺利,是否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情?我心急如焚,心想何公子都在这里了,拓跋雁又没事,如果九王爷进去出了什么岔子,不是得不偿失么?虽然这样想着,却又不能闯进去,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走来走去,终究还是束手无策。
“母亲……”何公子皱着眉头,忽然叫出这个字眼。他的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眼角有泪水滑落。
我很是诧异,不知他梦里想起什么了,是梦见他的娘亲了吗?他白日里荒唐的行径实在让人想不到他还有如此纯善的一面。
我微微一笑,想起刚才他还在向人恳求要他们放过善儿,心里不禁生出一些好感来,忍不住伸手去将他身上的披风再裹紧些,轻轻拭去他脸上的泪水。
这样一动,他竟然就醒了。我的手刚刚缩回来一半,怔怔地愣在半空中,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似乎没有反应过来,看看周围的环境,又满脸茫然地看着我。
“公子醒了?”
我很不好意思地问。
他仍旧是愣愣的,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然后问:“我怎么会在这里?你——你怎么来我家了?”
我满脸羞红,怒道:“谁到你家来了?这是在何府门外。”
他想了半天,才恍然大悟,说:“是了,昨天喝醉了酒,没有带银子,被那老板赶出来了——唉,当真丢脸。”
我微微笑了笑,心想,你平时丢的脸还不够吗,今天算什么。
思虑了一会儿,我还是对他在梦里为善儿求情的话耿耿于怀,忍不住小心翼翼地说:“公子方才睡熟了,一直在念叨一个名字。”
他神色立刻就有些不自然,紧张地问道:“什么名字?”
我若无其事地望着他,低声说:“你在叫‘善儿’这个名字。”
他紧张道:“我还说了什么?”
我摇了摇头,说:“其他的就不知道了。您说得太小声,听不清。”
他长吁了一口气,然后转头不看我。眼神开始变得有些游离。于是我确信,他是认识善儿的。
于是我索性问:“您认识一个叫‘善儿’的人?”
他点头,却不肯说话。
沉默半晌,我终于轻声问:“那么,您知道我是谁?”
他转过头去,过了一会儿,又眉花眼笑地看着我,点了点头,道:“怎么不知道!你是悦和郡主,我的娘子。”
他的神色又恢复了白天的那一套,总是那么浮滑,令人厌烦。看来他是不想说实话的了。我想了想,微微一笑,说:“好。您现在不告诉我,将来总有告诉我的时候。”
说罢,我听见远处的民房中渐渐传来有人咳嗽、起身的声音,便向他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先回到车里去,刚想对他说要他早些回府去,却被他一把拉住。清晨微弱的天光下,我清晰地看见何公子的眼神中猛地充满了戒备和恐慌,直直地看着我们身后。
我忽然发现,地上有三条极淡极淡的的影子。
何公子,我,另一个人是谁?
从影子上来看,他竟是半蹲在我背后,如同一个野兽一般,手脚着地。
我猛地回头,只见那人异常迅速地跃开去,桀桀笑道:“睿王府中着了公主的道儿,如今可不敢大意了。”
他脸上髭须密布,眼睛通红,身材粗壮,看起来很是骇人。那迅捷灵敏的动作,跟我和婶娘那天在睿王府花园中遇到的人一模一样。
我一惊,明知他不会承认,仍然追问道:“你是那个抢走我婶娘手里东西的人?那东西现在哪里?”
他嘿嘿冷笑,并不说话,从腰间轻轻地抽出一把软剑,那剑身细巧柔韧,在月光下如同游蛇一般,灵动闪光。
我回头看了看,何公子脸色发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那人又发出一阵冷笑,剑光霍霍,向我攻来,我没有趁手的兵器,只是一味躲避,不免落了下风。
我向后一看,何公子正手足并用,很没出息地向何府门口爬去。
那人见他要逃跑,连忙掏出一支长镖,向他甩去,正中他的屁股。
何公子惊吓之下,哇哇大叫,用手将脑袋盖住,杀猪也似地叫疼。
说也奇怪,他叫了许久,何府里竟然没有一个人出来。
何公子拼命大叫,赌咒发誓地求那个“英雄好汉”不要杀他,来日他准备金山银山,保证让他日后吃喝不愁,等等。那大汉如同没有听到一样,不去理会何公子,一剑一剑地向我攻来。我方才对何公子的一点零星好干都化为乌有,见他那副没出息的样子,不由得暗暗在心里骂他没用。这样一分心,几招之后,那人的软剑就划伤了我的右腿,紧接着向我的腹部刺来,竟然是要下毒手杀我。
我想大声呼救,嗓子却仿佛是被人堵住了一般,根本叫不出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剑离我越来越近。
他的剑还没有扫到我身上,我就先晕了过去。晕倒之前,只听见一声惨叫,前方有个人栽倒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然后就有人低声伏在我耳边问:“郡主!郡主!你怎么样?”
恍恍惚惚地,只觉得有人将我背在背上,迅速无比地向前奔跑。颠簸了一会儿,我支撑不住,终于晕了过去。
第五十四回 心似游丝扬碧天(上)
不知过了多久,有风吹到脸上来。风中似乎夹着雪粒,一颗一颗地打在我脸上,寒冷刺骨。我微微睁开眼来,闻到一阵烛火香味,恍惚看见侧前方有一尊泥金菩萨,金身破败不堪,菩萨像下堆着稻草,布满灰尘。我坐起来环顾四周,原来是个早已荒废了的寺庙,何公子也躺在离我不远处的稻草堆中,还在大睡。
我们是被人救到这里来了。
我摸了摸右腿上的伤,已经有人帮我上了药,细细地用上好的绸缎包好。我心中诧异,心想这破庙中的人怎么会有上好的缎料来给我裹伤呢。
寺庙中很安静,一个人也没有。我挣扎着站了起来,走到门外。只见红云满天,灿烂如锦,我受伤时还是天色未明,此时却已经夕阳西下。顿时想到九王爷和兰叶,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如果已经出了何府,现在想必正在找我吧。我举目四望,发现这个山坳四周的环境都很陌生,实在分辨不出在淮阳的那个方向。
山谷中寒冷刺骨,我叹了口气,缩紧脖子,右腿上的伤口微微有些疼痛。一想起被人无端端的刺伤,却不知道这个人是从何处来的,着实有些气闷。
荒凉的寺庙中,忽然听见了有人高声答话的声音。我立刻来了精神,四处看看,雪积深处,人迹罕至。低头去仔细看雪地,勉强辨认到有一行模糊不清的足迹向寺庙后延伸。我顺着那条足迹走了过去,只见那足迹延伸到一处更加破败的房舍门前,看样子往日是僧人的住所。
我不敢贸然造次,当即俯下身子,悄悄地走到窗边上,透过破败的窗棂,往房舍内张望。这一看,不由得更加觉得诧异。
只见那房舍内青灯如豆,反衬着窗外夕阳灿烂,那一点油灯发出的光线,已近湮灭不见,只能勉强照亮庙里右边墙上的一幅画卷。房舍中竟然有十多个人同时在看这幅画,大部分人站在阴影中,看不清他们的脸。这十几人团团围住一人,那人身着银白色皮袄,站得离那幅画最近,其他人都远远地躬身而立。灯光下,隐约可以看清那人约摸有二十八九岁,轩眉朗目,清秀中又透出一股勃勃英气,让人望而生畏。
画卷上是个年轻女子,穿着一身胡人的衣服,看起来比汉人女子矫健。她头上也没有什么装饰,却长着一张千娇百媚的脸。那张脸上的眼睛明亮圆润,斜睨着画外的人,妩媚而骄傲。
“这就是拓跋雁么?”那名年轻将领问道。
一名看起来瘦小精干的汉子越众而出,向中间那人躬身说道:“少将军,此女正是此前皇上下旨要纳她为妃的拓跋雁。我们已经追上了拓跋雄的队伍,并且超过了他们,照王爷的吩咐,将汝阳王部下所留下的踪迹全部抹掉。”
“好。”那年轻将领又说:“拓跋雄没有对你们起疑心罢?”
“没有。”那帮人齐声回答说:“托伯阳王洪福,拓跋雄一筹莫展。”
“很好!”那年轻将领很开心,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在房中走来走去,说,“我父亲神机妙算,果然猜到了汝阳王的阴谋。”
“不过——。”
“不过什么?”昏暗的光线中,那将军的眼睛熠熠生光,又是激动又是担忧。
“虽然我们先一步去掉了汝阳王留下的痕迹,拓跋雄不至于真的误会到何府去,不过他仍旧认定女儿是被中原人劫走的,迟早要谋反。”
年轻将领皱着眉头,喃喃地说:“不知道汝阳王的人将这个拓跋族女子送到哪里去了?此次汝阳王造反,可真是古怪。大哥和二哥那边不知道怎样了。”
对于他问出这些问题,那帮手下都是一副一筹莫展的样子,缓缓摇了摇头。
“属下几个已经将附近的青楼、舞姬都找遍了。”其中一个人很尴尬地说,“还是没有拓跋雁的踪影。”
那青年将领点了点头,说:“继续查访。对了,那两位伤势如何?”
这可能就是指我和何公子了吧,我在窗外暗暗地想。
他的手下略微有些迟疑,然后答道:“何公子没有受伤,郡主么,右腿上有些轻伤,不过惊吓过度,兴许待会儿就会醒来。”
“等她醒来,一定要按照公主的礼节隆重对待。”那名将领厉声说,“别问为什么,这是我的将令。”
按照公主的礼节对待?听起来这位年轻将领是伯阳王的儿子,我与他素昧平生,为什么他要关照他的下属这样对待我?
只听他话锋一转,又说:“你们想方设法,一定要将这个郡主身边的那个兰叶先生给除掉,哼,不为我用,必有大祸。父王的话,总是错不了的。”
他这样说着,所有人又是齐声答应,似乎对伯阳王很是畏惧。
我被他搅得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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