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的太监都低下头去,侍女们都低低地开始啜泣。
圆月之下,一阵恐怖的气氛开始从我背后蔓延。
“公主,请赶快起驾。”那个来报信的小太监提醒我。
我心中回过神来,顿时疯狂地转了千百个念头,脱口而出说:“你去禀告摄政王,我要回宫去打扮一番再来上书房作别。”
“不用了,已经指定了几位老宫女去为公主准备衣饰。”那小太监一口回绝,竟然自作主张地高声吼道:“起驾!”
我又是着急又是生气,一时间却也想不出来别的理由。奴才们抬着凤舆,开始一溜小跑,不一会儿,离上书房已是越来越近了。我忽然想起来上书房侧还有一个通向御花园的小门,便在他们扶我下来的时候故作平静地说:“你们都在外面候着吧——”
“奴才陪公主进去。”那小太监居然又站出来躬身对我禀告,“摄政王令奴才定要将公主送到他面前,不然就治奴才死罪。”
我大怒,心想那位所谓的“皇叔”今夜果然是不杀我不罢休了。心里一横,咬牙切齿地对那小太监说:“很好,你陪我进去。”
说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过身。
第四回 杀心起
面前,是那道长长的白玉阶梯。
上书房在整个皇宫的最高处。门上有南齐开国皇帝所题的匾额:“登高思危意”,意思是要让从此往后坐在上书房里的人都要在最高的地方思量天下百姓,居安思危。上书房前那九十九级阶梯,全由白玉雕成,蔚为壮观。
月光下,那道阶梯显得很长,很陡。
曾几何时,皇兄无数次召我来这里,都是站在门口等我。看着我在白玉阶梯上跑跑跳跳,他总会笑道:“皇妹,当心摔了,张御医今天告假,没人医骨伤的。”那时候的台阶,光洁明亮得像是天上的白云,踩在那上面,低头望去,整个皇宫尽收眼底,一片金碧辉煌;仰头向上,只见蓝天白云近在咫尺,皇兄开怀的笑容一如他身后的阳光般灿烂。
他从不知道我是假的公主,只当我是失而复得的妹妹,宠爱得如同天上的珍宝。
多少年过去了,月光下的白玉阶梯,不见有一点的破败,却更加莹润明亮。
“公主,走吧,摄政王久等了。”那小太监见我站着不动,连忙催促我。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强压住心中的阵阵焦虑,朝阶梯上走去。
再长的阶梯,也有走到尽头的时候。人生的悲苦与喜乐,又有哪一个没有止境?
我站在上书房中,凉夜的风如水一般浸入肌肤,让人顿生萧索之感。皇叔坐在珍珠帘后,一言不发。窗外暮鼓声声,昏黄的烛光只照亮了他那一隅,摇曳不定。子时三刻了,珠帘后的人还是一动不动。多日未眠,那人早已憔悴不堪,惟有那一双眼睛,仍旧是虎虎生威,矍铄依然。我仿佛看见三千里山河在他桌案上一一展开,四十年的春秋大梦在他身后缓缓掠过,不由得很是欣慰——南齐总算还有个做得起皇上的人。只可惜他要杀我。只可惜,今夜我说不定会杀掉他以求自保。我冷冷地盯着他面前那道珠帘,心里暗暗估算,如果杀了他,能不能趁乱逃出宫去。
“枝儿,”他终于对我招了招手:“过来。”
我迟疑着走了过去。我腰间藏了把精刃匕首,袖中还有一包药粉,不过药力不算太强。它们仿佛有了生命一般,隔着我的衣衫,别别跳动。
皇叔见我走到面前来,微微一笑,一双大手落在我头上,轻轻撸着我的头发,眼睛里含着慈祥温和的神情,轻声对我说:“枝儿,唉……好久不见你,都长这么大了……你还记得十二年前皇叔率兵攻进西赵皇宫的时候吗?那时候我在冷宫中找到你,你又瘦又小,却还认得出我,一见到我,就哇一声大哭起来,扑在我怀里。那时候皇叔铠甲上又是血,又是土,你也不怕,紧紧地拉着我,说什么也不松开——你还记得吗?”
“记得。”我嗓子发嗄,低声说,“我记得……”
皇叔微笑着看我,仿佛在同我一起回忆当年。只不过我的回忆,跟他有太大的差别。
恍惚记得,十五年前,南齐攻到了西赵的都城附近。南齐皇帝齐蒙以为此次是手到擒来,便亲自率军督战,却不慎受伤,连自己的三岁的女儿长公主齐青枝也被掳去。齐蒙恼羞成怒,养兵三年,令皇弟东阳王齐海平即今天的摄政王出战,终于一战而平西赵,还意外地救回了已经六岁、面黄肌瘦的公主。
他们始终没有发现公主是假的——真正的公主,早已被西赵皇后丢到一口井中溺死。西赵都城被围之后,西赵的皇帝和皇后一来是害怕齐蒙听说公主死了,会报复自己;二来朝中大臣已经决议要将几个皇子带出宫去抚养,日后重振西赵,因此想要趁南齐救长公主这个机会安插个人进入南齐。他们选定了我。
城破之后,南齐的人不明真相,听说公主被关在冷宫中,东阳王便亲自领兵来迎接。他们见我虽然稚嫩,却认得出皇叔东阳王,还叫得出一些后妃的名字,又在西赵宫中饱受虐待,一副自小便没有吃饱过的样子,于是连一点疑心都没有,整整养了我十二年。
他们怎么知道,迎接回来的,只不过是西赵皇宫中一个最低等级的宫女所生的女儿,从小就被胁迫着要听从那帮大臣的计谋,做他们的卒子。
齐蒙不知道,东阳王不知道,皇后不知道,我故世的皇兄,更不知道。
他们将我看作失而复得的宝物,天天锦衣玉食,连重话也舍不得说我一句。六宫之中,金殿之外,任由我嬉戏。
“枝儿,”皇叔转过身去,低声说,“只怕我们以后不能见面了。城破之后,皇叔要作为降臣,到北方去。今晚,我们叔侄俩就此永别了。”
我心中别的一跳,见他怅怅地望着远方,心里一动,迅速将衣袖里的药粉倒在他的茶杯中。晕黄的灯光下,只见那药粉入水即溶,微一错眼,就不见了。
第五回 扪心自问空叹息
夜风里,传来阵阵更鼓,二更了。
皇叔回过头来,似乎想对我说什么,却又先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我心中一阵一阵地凉上来,眼睁睁地看着他将混了毒粉的茶水喝下去,几次想上去抢下他的杯子,可是一想到“赐死”两个字,却终究挪不动脚步。
“枝儿,”皇叔喝完茶,微笑着从怀里拿出一对精雕细凿的赤金镂空的镯子,那镯子上的一颗夜明珠极大,光芒闪烁,一看就知道不是凡品。
他将镯子递给我,说:“刚才皇叔派人去宣旨,说是要将你赐死,其实只是做给奴才们看的。待会儿你换成寻常百姓的衣衫,孙将军他们自会将你送出宫去——你还记得你十岁的时候,宫里的李妃被处死,她儿子,也就是你二哥齐清河被贬为庶人,逐出宫去的事情么?”
“记得……”我呆呆地看着他,心乱如麻,知道自己已经酿成大错,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皇叔笑了笑,继续说:“他如今在蜀地,皇叔去年才好不容易打探到他的音信,他故世的母亲李妃跟你母亲端华皇后原本是表姐妹,一向感情很深。那一年他们母子获罪,多亏你母亲百般求恳,才留下清河一条命。你二哥他一定会好好对你。青枝,从此以后,我就将你托付给他照料了。清河原本想来都城亲自接你,不过他如今在蜀地有一支兵马,怕走后军士们难于管束,因此走不开。孙将军一路护送你去他那里落脚,皇叔就可以放心了。这支镯子原本是你父皇送给你母后的,你收在身边,日后出嫁的时候,就当作你的嫁妆。看见它,就如同我们在你身边一样……”
他话还没有说完,我忍不住打断他,期期艾艾地问道:“你——你真的不是要我死?”
皇叔哑然失笑:“青枝,家国天下,那是男人们的事,无论我是生是死,你都不必挂怀,更不必想什么殉国之类的事。皇叔只盼望你以后安安乐乐地活着,嫁个好人家,也就是了。”
我眼前一黑,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之后肩膀狠狠地撞上一片不知是墙壁还是地面的硬物,就人事不省了。
第六回 不畏心期阻,惟愁面会难
不知过了多久,恍恍惚惚地觉得有人将我抬在软轿中,向前走去。耳边不断有人低声说话,我屡次想要睁开眼睛,眼睑缺像是压着石头一般,沉沉地往下搭。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天亮了。窗外雨声潺潺,一种潮湿、寒冷却又清新的气息渗进马车。
迷迷糊糊地觉得四周传来赶车的吆喝声,就连我自己和床,也在很有规律地摆动。
硬撑着抬起头来,耳边忽然有几个人的声音喜悦地叫道:“好了好了,小姐醒了!”
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原来是在一辆很简朴的马车中,蓝色印花的布帘在窗畔摇摆,坐椅上铺了几层褥子,又软又暖,六个妇人在两边雁翅排开,笑咪咪地看着我,手里捧着手巾、茶壶等物。其中一个白净清秀的年轻妇人将一盘点心递在我手里,小声说:“公主,一夜没吃东西了,先吃些点心吧。”
我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接过点心来。着实是饿得很了,颇有些狼吞虎咽。另一个大约有三十岁出头的妇人递过茶水,说,“公主慢些,喝点水……对了,摄政王吩咐我们在路上不要泄露公主的真实身份,因此我们以后在路上都只称呼小姐,请殿下不要见怪。”
我猛地听她提到皇叔,顿时清醒了起来,昨夜的事逐件出现在脑海,眼中立刻迸出眼泪来,喉咙哽咽,再也咽不下点心,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得出话来,却又不知说什么才好:“皇叔……他可是……他还好么?”
那几个妇人眼神交汇,却都不说话。
那个年级稍大的妇人显然是头儿,勉强笑着对我说:“小姐已经出了宫,就不要惦念着家里了。”
我心里一凉,顿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觉得胸里堵得慌,想要哭却又哭不出来:皇叔定是中毒身亡了。刹那间,他往日对我的宠爱顿时掠上心头,更加深了我心中原本就已经忍受不住的歉疚。
“回宫。”我斩钉截铁地说。
“小姐,我们不能回宫。”那领头儿的妇人抓住我的手,抚慰说:“王爷昨夜是有些不舒服,可是大夫们此时都在他身边,想来是没大碍的。王爷心里最记挂的是小姐,只要小姐平安到达你二哥身边,他的病自然会好得更快……”
她眉目低垂,人长得很敦厚,衣着朴素,让人看了觉得很稳重。即便是在马车摇晃中,她说出的话也是声调平稳,我听了真觉得有说不出的舒服。
真的不能辜负皇叔的心意么?我心里迷迷糊糊的仿佛想不清楚一般,朦胧觉得自己确实是想去蜀地的。
这妇人见我镇静了许多,很高兴,继续柔声说:“这国家的大事,女孩儿管不了的……小姐能够这样牵挂家国,就是皇上在地下也会安心……”
皇上……不是摄政王,就是皇上,我对南齐,总是欠着命的。
这句话刺到了我的痛处,立刻又铁了心道:“不行!回宫!”
经过这么一闹,神志已经完全清醒。顿时心里明镜一般,将丝丝缕缕都想了起来——皇叔的“病”,只有吃了解药才能见好,而药方只有我知道。更何况……京城还有徐彦。他是京城守军中的左骑都尉,我不能离开。
那帮妇人见我喊着要回宫,束手无策,其中有两个人焦虑地揭开车帘窥看外面道上是否有人,是否会听见马车里面的吵闹。
“不用看了,”我擦了擦眼泪,很坚决地对她们说,“本宫要回去看望皇叔,等他没病了,再离开。”
“哎哟,祖宗……不对,小姐,”站在角落里的一个瘦瘦小小的妇人慌了,走过来低声说:“好不容易出来了,难道还回去吗!摄政王年轻的时候也是南征北战的,身板硬朗,虽然病了,开几剂药吃了,肯定痊愈……”
她的声音不像方才那两人那么沉稳温柔,说话又快又脆,我听得心烦,又知道跟她们讲不通,心里着急,便推开她们,向前跌跌撞撞地迈了两步,揭开前面的帘子,对驾车的两个车夫喊道:“本公主有令,即刻回宫!”
当我揭开帘子时,眼前的情景着实让我吃了一惊。
帘子外面,整整有一百余人围绕着这辆马车。这一百余骑和其余几辆马车组成了一个商队。前面的车中不知装了什么,显得很是沉重,在泥泞的道路上压出深深的车辙。
听见我的叫喊,所有人都回过头来,我认出领队的人正是皇宫的御前侍卫统领孙将军,便招手叫他过来。
见我召唤,孙将军将马交给一个亲随,跃进马车中,焦急地问:“公主,为何要回宫?”
“昨晚我晕倒之后,皇叔究竟怎么了?”我尽量不去管心中如同虫噬般的不安,只管问他:“皇叔……病了?”
“不是。”孙将军皱着眉头说,“属下不敢隐瞒公主:昨夜我们按照摄政王的命令在宫外准备好,只等公主被送出宫来之后,便远走高飞。不过久等您不到,宫里有公公出来传话说,摄政王突发肚痛,公主也晕倒在地,御医们正在诊治,让我们继续等待。过了一个时辰,宫里的这几位宫女便将公主抱了出来,据说,摄政王还躺在床上,人事不省。”
我身子一软,忍不住伏在被子上哭了起来。
“公主,”孙将军低声说,“属下有一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讲。”我擦了擦眼泪,盯着他说,“不过讲完了,我一定还是要回宫的。请将军一定要送青枝回宫。”
“是,如果公主听完还想回宫,属下一定护送公主返回,万死不辞。”孙将军顿了顿,掀开车帘,对我说,“公主请看,这外面的一百二十人,不是寻常人物,乃是御前侍卫、京城守军中最精锐的人,每一个都身手不凡,是保护皇宫的最得力的力量。摄政王让他们全部出城,护送公主,这番苦心,公主难道忍心辜负么?”
这一席话,如同一记重锤,重重地敲在我心上。
“我要回去。”我转过脸来对他说,“将军,皇叔他这样……我实在不忍心独自走了。”
孙将军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出了马车。过了一会儿,车队便开始转向,掉头回京。
那一刻,我真的将自己当成了摄政王的侄女,我多么盼望自己是货真价实的南齐公主。
车上的那几个妇人脸上都是一副惧怕担忧的神情。原本她们随着我出了京城,可以远远离开那战乱之地,如今又被迫同我一起返回,自然不乐意了。
“靠近京城之后,你们都可以离开,我一个人进宫。”我打破车上的一团死寂,颇有些抱歉地说,“你们不用担心,我不会强拖着你们进城。”
她们听了之后,都略略松了一口气,却又不敢很显出来,嘴上还是说,会随着公主同生共死之类的话。我笑了笑,也不去理会。人情冷暖,我小时候在西赵的皇宫中还见得少么。
行了半个时辰,前方忽然有阵阵马蹄声传来,听声音来势很急。孙将军立刻纵马奔到我的马车附近,吼道:“前五十,后五十,中间的保护小姐!”
第七回 刹那心阔,片时春梦
孙将军话音刚落,整个商队的人就开始有条不紊的调整队形,马车前后各保留五十人左右,剩下的转到马车之侧。所有人看起来漫不经心,散乱不堪,甚至还有说笑嬉闹的,其实是戒备森严。
马蹄声渐渐地奔近了,有一名侍卫忽然大叫道:“那是京城护卫军左统领梁将军!”
一听不是敌人,大家都将提着的心放了下来。
来人赶上车队,与孙将军在马车外匆匆交谈了几句,声音很轻,我听不清楚,只听见孙将军很喜悦地对他说:“小姐正担心呢!梁将军,请!”
马车门帘一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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