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边后悔,一边却听见房间内,有个御医奇怪地说:“咦,这伤口这么浅,中毒后还如此厉害,真是可怕。”
这句话初听时并不觉得怎样,一转念,忽然才意识到,似乎有什么不对劲。
我掀开帘子走了进去,众人都吓了一跳,慌忙扯过床上的锦被,将十七王爷遮盖起来。我顾不了那么许多的禁忌,强行推开他们将被子掀开,只见长沙王的胸膛上有一个小小的创口,旁边摆着一支极细的袖箭,那袖箭尖极细,极长,仿佛是一支银针一样。我心中一动,连忙对那堆御医说:“赶快,就在这个创口的位置,用银针刺下去试一试。”
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心跳都几乎要停止了——如果没有效果,或者有个什么好歹,我如何付得起这个责任。
灯光之下,大家都屏住呼吸,看着一名善于针灸的御医将银针轻轻刺了下去。
十七王爷并没有醒。
那御医停顿片刻,仍旧没有半点反映。
所有人都矮下去半截,方才伸出去的脖子又落了回来,只觉得失望之极。
那御医将银针慢慢地抽了出来,摇了摇头,垂下头走开。
不料就在这时,十七王爷竟然猛地坐了起来,吐出一口鲜血。
众人大喜,认为有了神效,都凑上前去。哪知道他吐完血后,依然双眸紧闭,向后一倒,仍旧躺在床上。
我的心情立刻又沉了下去。
看来,还是不管用。原本我看到那个创口之后,就觉得这么小的创口,进入肌肤的药量应当有限,不至于有如此大的药力;再看到那支细箭的样子,就觉得这支箭不像是要害他,反而像是要救他一般。但是仔细一想,就算谁懂得‘神灵醉’的解法,又怎么会有如此神箭手将银针射到准确的位置上呢。但是如果不是解毒,那个箭头,又着实太过古怪,无法解释。
想来想去,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正在此时,王府里的下人忽然来报,说是皇上听说十七王已经到了王府之后,便下了道特旨,要兰叶赶来这里,帮助我料理一切事情。一同来的,还有十六王爷和晋王。
当那个晋王走到我面前来的时候,我差点叫出声。这个王爷,竟然就是我在酒楼中看到的那个老者。多亏他通常不用正眼看人,此时竟然没有认出我来,只是急急忙忙地奔长沙王而去。
兰叶关切地问我:“有法子了么?”
我看得到他眼中的责备。
十七王依然昏迷不醒。
虽然没有人来指责我,我却觉得自己面临着一个极为危险的境地。
果然,晋王斜着眼睛将屋子里的人扫了一遍,冷冷地说:“事关王爷的生死,皇上竟然就让这么一个毫无见识的女流之辈来处理,简直是胡闹!”
我周身的血都往上涌。有生以来,这样当面被人叫骂,还是第一次。
我对晋王怒目而视,他不屑理睬我。十六王爷则装出一副在担心十七王爷的样子,不再理会我们。
我盯着晋王的背影,冷冷地说:“这毒药的名字,只有我才能说得出来。王爷当真有见识,就请指出那最关键穴位的位置。”
他冷冷地看着我,正要张口说些什么,旁边的御医们忽然一声惊叫,有人俯下身子,去搭了搭他手腕,难以置信地说:“王爷的脉相……似乎是平稳下来了。”
这话一说,大家都没有再理会其他的事情,将全副精神都集中在长沙王身上。只见他的脸色果然没有方才那么红了,呼吸也没有那么急促。
所有人都长出了一口气,脸上流露出喜色。我见晋王不敢再说什么,只觉得一阵后怕:如果长沙王没有醒来,我又该怎么办呢。
卧室之内,终于一扫之前死气沉沉的压抑气氛,变得活跃起来。所有御医便出去拟方子,按照我所说的,给十六王爷催吐,催泻;晋王与十六王爷自去休息,而我,一时间没有人来理会,索性坐在床边的凳子上,看着那个中毒的人。
他的手,忽然动了动。紧接着,眼睛也慢慢睁开。我连忙将桌上的药碗和茶水捧过来,用一根银匙将一颗安神定心的药丸弄碎了,和着茶水喂他。
他看着我,笑着说:“是你?”
我点了点头,说:“是我。王爷,再吃点药下去。”
他不说话,如同一个孩子一般将药丸推开,低声问我:“谁让你来救我的?”
我只好说:“我自己要来的。”
他的眼睛中,顿时射出难以置信,却又非常欢喜的光芒,刚要对我说什么,却又晕了过去。
第四十五回 一声羌笛心绪乱(上)
夜晚,斗室中,一点烛火安安静静地摇曳,光线将我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显得很大,很长。我望着那个比自己还硕大的影子,仿佛是对着另一个齐青枝。那个戴着简单的钗环,在凳子上连连打着呵欠的女子,就是背负着许多秘密许多矛盾的我么?
十七王爷的手搭在床沿上,靠近我的膝盖,在烛火掩映中,那只手的影子似乎在轻轻抖动。
我低头去看了看他,他还没有醒。轻轻摸摸他的额头,已经不那么烫了,偶尔还能听见他发出微弱的鼾声,似乎睡得很熟。
这件事情总算告一段落了。我长出了一口气,回忆起白日里的情形,觉得实在是有点后怕。兰叶已经责备过了我,他说这样做过于冒险,没来由地将自己拉进浑水中,实在是蠢得可以。不过万幸的是十七王爷及时醒转,封了晋王的嘴,皇上他们也必然对我赞许有加,而十七王爷日后自会感念我的救命之恩。
我低头去看那个睡得很熟的人,是的,他年轻,豪爽,他一定会感谢南齐的公主舍出命来救他,却不知道我是心中另有所图。想到这里,忽然泛起一种愧疚的心情,无法开解。
“公主……”
床上的人忽然开始叫我的名字,我吓了一跳,低头去看,他已经醒了,一双眼睛闪闪发亮,微微带着笑意,看着我。
“你就这么守在这儿?”他低声问我。声音沙哑,不过听起来还算是有精神。
我松了一口气,点头说:“皇上担心你的伤势,托我好好照顾你。外面还有许多御医和下人都等着呢——我去告诉他们。”
说罢,站起来想走,却被他拉住。
他的手心,带着阵阵温热,传到我的手背上。我一惊,立刻把他的手推开了。灯光下,他的脸竟然又是通红,不过跟刚才不同。
“公主。”他低声唤我,“让他们等一会儿吧,你坐下。”
“你皇兄已经封我为悦和郡主了,我不是公主。”我勉强笑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猛地觉得眼前的事情有些超出自己的预计。
床上的人依然看着我,说:“有旁人的时候我叫你郡主。不过私下里我仍旧会叫你公主。在益州的城楼上面,是我第一次看见女扮男装的你……我一眼就知道你就是南齐的长公主……今天迷迷糊糊地看见是你在喂我吃药,我不知道多么高兴。”
他有些语无伦次地说完这些话,整个脸都透出一种绯红,眼睛发亮,很喜悦地看着我。
我心里如同有战鼓在敲击一般,却又连大气都不敢出,更不敢看他,支支吾吾地说;“我去叫御医进来……王爷您着实需要调养了。”
说罢,立刻快步走出去,轻轻拉上门。
门外寒风阵阵,夜凉如水。我的脸颊却在滚滚发烫。长沙王方才所说的意思,已经过于明显。我只是想拉拢一个强援,却不想有这番局面。
不过……有这番局面又如何,我嘲笑自己,他只是在病愈时一时感激,我何必当成什么严重的事情。就连徐彦,我自认为对自己有深厚情义的人,在重要关头,不是一样的懒得为我费心。他们都是英雄好汉,不会像女子一样儿女情长。
想到这里,心情轻松了许多,也冷静了许多。转身去找到几个太监和侍女,吩咐他们去叫御医,同时进宫禀告皇上:十七王爷已经醒了。
一时间,听说长沙王醒了,所有人都是面有喜色,王府中的灯火渐次亮了起来,不断有人张罗着给他换衣,熬汤,煎药,闹得沸反盈天,却是喜气洋洋。我在北朝的这几日早就听说,长沙王年轻勇猛,爽朗慷慨,很受人爱戴。他的王府中,收留了不少豪侠义士,都拿他当两肋插刀的朋友。照现在的情形看,就连宫里的下人,也对他抱有如此真切的关心。我扳着指头算了算:在北朝的八个王爷中,汝阳王已经兵变,伯阳王看起来与楚王是一派的,只是表面上尊重皇上;淮南王虽然忠心,但是看得出来既无兵权亦无多少能力;晋王刁钻古怪;长沙王在朝中有许多人支持,而蜀王与楚王,又是兵力雄厚。如此看来,北朝皇上的处境,实在是很危险了。只有那个辽东王可以倚重,但是他明显不是玩弄权术的人,除了带兵打仗之外,其他的就不太帮得了皇上了。他如此势单力薄,还坐拥整个天下,想起来,每天坐在龙椅上,应当都是坐立不安的吧。我叹了口气,不再胡思乱想,看所有人都将全副心思放在长沙王身上,不再有人来理会我,便独自一人走回房去,躺下休息。
那一夜,因为极度的疲倦,睡得很香,第二天直到正午,才悠悠醒来,收拾好了出门来,只见门口竟然跪了三列侍女和仆从,都是王府的下人,不免吓了一跳。
“郡主,该用早膳了。”其中一个侍女抬起头来,恭恭敬敬地将盘子举过头顶,柔声禀道:“王爷怕惊扰郡主休息,让我们在门外候着,方才若是惊吓到了郡主,还请恕罪。”
我只好点了点头,对他们说:“你们把早膳都放进来吧——王爷怎么样了?”
那侍女说:“昨夜御医说,王爷身上的毒已经全清了。还需要调养休息一段时间,不过已无大碍。御医们给王爷开了些药,吃了之后昨夜睡得很好。方才王爷也刚刚用过了早膳,已经起身了,正由几个人搀扶着,在花园中散步。”
我松了一口气,看着他们一个个地将早膳放在桌案上,竟然有二十九样之多。
这样的早膳,在北朝的定例中,是王侯才可以享用的。我忍不住对他们说:“端错了吧?别误把你们王爷的早膳端过来了,我可吃罪不起。”
领头的那个仆从笑了笑,跪下说:“王爷吩咐,让我们要用对待公主的礼节来对待郡主。原本还应该更齐备的,可惜事情仓促,只能这样了,请郡主饶恕。”
我听得瞪圆了双眼,不知道怎么说才好。脸上红了半天,方才说:“好,你们下去吧。”
不远处,忽然传来了悠悠的羌笛声。那曲调不像是我昨天听见的哀伤,更是一洗雄壮之气象,变作柔美而喜悦的调子,轻快温柔,如同溪流,缓缓流淌,仿佛有无穷无尽的欢喜。
那群仆从和我,都听入了神,过了好久,羌笛声悠悠止住,他们才忍不住笑道:“王爷今天心情真好。”
我情不自禁地想到昨晚他对我说的话,不免有些心绪缭乱。事情已经够复杂了,老天保佑,不要再兴风浪。
第四十六回 一声羌笛心绪乱(下)
中午的时候,朝中开始有使者络绎不绝地代表不同人等来问候长沙王。他称病不理,一切都是晋王和蜀王来照料。午后,何公子也亲自来了,这一次,是奉皇上之命。
十七王爷不能不见他,却偏要屏退左右,单单留我在他身边。晋王和蜀王的表情颇有些出离愤怒,众人的目光,开始有些心领神会的味道。
我很窘,找借口推辞。但是他那么执拗,那么顽固,像十头小牛犊,拉都拉不动的样子,我只好同意陪着。
当何公子走进来的时候,看我坐在长沙王的床榻边,情不自禁地冷哼了一声。
我连忙站了起来,心里暗暗责怪长沙王。
“郡主,坐下。”他对我说,“何公子昨晚在宫里陪皇上,想来也不会介意的——是么?公子昨夜在宫中休息得怎样?”
我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心想长沙王这句话,是肆无忌惮地指责何明崇和皇上的关系。
何公子并不生气,看了看我,淡淡地笑了笑,一板一眼,面无表情地问候道:“王爷,皇上让我问候您,祝贺您身体康健。”
长沙王正色说:“多谢皇兄。也请何公子上复皇上:亲贤臣,远小人,尤其是卑鄙无耻之人,譬如西汉时董贤那种人物,更是沾惹不得。”
董贤是西汉武帝的宠臣,说到这一句,话里的意思已经太过明显了。何公子眉清目秀的一张脸几乎变成了猪肝色,再也忍受不下去,拂袖离开。
我担心他这样回去会在皇上和何阁老面前加油添醋地说些什么,所以赶忙快步追上他,求恳道:“公子,我是奉了皇上的圣旨来这里救治十七王爷的,今儿傍晚,我就回京。”
他听见我这么说,脸色好转了一些,点了点头,上马而去。
临走前,他忽然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珊瑚镯子,递给我,说:“喏,上次遇上叛军,逃跑赶路时我在路边捡到的。”
“是。公子……怎么知道是我的?”我怔了怔,心想这枚镯子是母亲给的,如今有些小了,我一直系上带子带在衣内,他怎么知道的?
他不答话,扬鞭催马离去。
我忽然发现他上马扬鞭的一切姿势都是熟练而美观,并不像是个刚刚学会骑马的人——或许是那次差点坠马,被十六王爷所救之后,就开始勤奋练习了吧。我低头去轻轻抚摸着那枚珊瑚镯子,想到何公子并不那么生气,就稍稍安下心来,转身进屋,准备向十七王爷辞行。
进屋去后,忍不住劝长沙王:“您何必这样去刺他。既然是小人,安知他会怎么对付你?”
他凝神看着我,突然问我:“你看不上他的吧?”
这句话问得直率而大胆,几近无礼。但是他的态度却又是显而易见的真诚,我讷讷地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只是说:“你皇兄让我与他完婚,他自然就是我的夫君——管他是什么样的人,他总是我夫君。”
长沙王冷冷地笑了笑,说:“一个宠臣,还配娶你吗?”
我怫然变色,说:“王爷,您累了。我先下去。”
其实我并不是那种过分矜持有礼的女子。任何时候,我都会懂得先问问自己的心。但是我的心,就如同三月初出的烟柳,随风摇摆,不得自主。既然如此,何必再问。
可是如果我是杨柳,长沙王就注定是最纠缠不止的风,他不但不让我走,反而一把将我拉近些,让我看着他的眼睛,问:“你说,你愿不愿意做长沙王妃?只要你愿意,我明日就进宫去恳求皇兄。他不会生气,更不会拒绝。只要你答应。”
只要我答应,就能够摆脱那个噩梦一般的何公子,可是如果我答应,我又能够将真心对你吗?
不能。而且我能够看出来,你比何公子好得太多太多,既然都不是真心,既然我的真心已经浪费在南齐那个杳无音信的人身上,我还不如嫁给一个不在意我存在的人,给皇上当个幌子。
所以我看着他,说:“不。我不答应。”
他的眼神顿时暗淡下来,手劲却越来越大。
我笑了,说:“王爷真是复原了,您捏疼我了。”
他尴尬地将我的手松开,低声问:“你……在南齐的时候,那个徐彦将军……”
我点了点头,没说话。
面前的人,眉毛顿时竖了起来,这一刻,他看起来很像是决心要屠城的九王爷。只听他气愤地说:“姓徐的不是抛下你不管了吗?你为什么还要念着他?”
我知道他是指徐彦那时候即便让我死也不愿意去求九王爷的事情。更何况,我被押送来北朝,徐彦既未相随,亦无音信。再何况,十六王爷还告诉过我,徐彦背景复杂,要多加小心。
然而这一切,在我心里,总是抵不过那阵江南阡陌上的阳光。比阳光还温暖灿烂的,是他投在我身上的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