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殿门,在我们走近的时候,轻轻开启。
一阵明亮而灿烂的光线,在殿门开启的一刻从门里照射出来,直射进我的双眼。我下意识地闭上双眼,只听见身边有许多人将我们的名字一声接一声地报了上去,声音没有间断,缭绕上升,延伸到极远的地方去。
这大殿,不知到底有多深,多广。
终于,大殿尽头有人说了两句话,声音温柔而喜悦,却听不清到底说了什么。那些传令的人又将他的话一人接一人地传下来,过了许久,我们身边的小太监才低声说:“皇上有旨,请四位进殿。”
我跟在何公子身后,微微睁开眼,只见地下都是金雕玉砌的地面,让人不敢逼视。
走了许久,何公子忽然停下,我来不及收脚,不免撞在他身上。他弯下身去正要行礼,被我这么一撞,自然就站立不稳,两个人一起栽倒在地上。身旁的人都没有来扶我们,我和何公子身上的衣服又都很繁重,衣袖重叠,环佩满身,挣扎了半天,方才爬起来。我面红耳赤地垂下头,却看见脚边掉了一支珠钗,连忙伸手去拣,哪知旁边有人动作比我更快,已经轻轻地将珠钗捡在手里。
我抬头一看,北朝皇帝就这样拿着珠钗,含笑站在我面前。
他几乎有九王爷那么高,长得也有几分像他,不过神情要温和许多,亲切而和蔼。只有一样:他们的脸色,几乎都是一样的苍白,几乎像是长久不见阳光一般。
我怔怔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看了看我,微笑着对何公子说:“你可得好好谢谢朕,给你找了这么一个倾国倾城的女子为妻。”
说罢,他伸出手来,走近一步,将金钗插在我发髻中,微笑着低头对我说:“从此以后,你就算跟朕是一家人了。若是有了什么委屈,只管将我当成你的兄长,什么都可以说。”
当成……兄长。
这句话猛地沉入我心中,五味杂陈。我抬头去看他,只见那一双眼睛如同黑夜中的星辰,明亮而温柔,笑容灿烂,的确就像是我故去的皇兄。
我忽地一阵脸红。幸好他转身走开,皱着眉头对十六王爷道:“今天才回来,路上受了不少苦吧?晚上别走了,跟朕一同睡,明儿早上好让人做些好汤给你喝。”
他的一举一动,果然有兄长的风范,温柔而慈爱,让人觉得心里一阵一阵的温暖,忍不住想要亲近他,想让他对你更好。
我怔怔地这么想着,忽然见他按住额头,身子摇晃,似乎站立不稳一般。
陈公公和何公子赶紧抢上前去扶住他,陈公公一边指挥周围的一些小太监去请太医,一边着急地说:“哎哟,奴才就怕您累着,您还非要等他们。您瞧,……”
“皇兄不碍事吧。”十六王爷站在我身旁,不咸不淡地问道,“上次还听吴太医说,皇兄身子早就好了。”
皇帝好不容易站住,我见他脸色更加发白,却对着十六王爷笑道:“不妨事,你别担心。就是今天多看了几本奏折,劳累了。”
“那我今晚就不打扰皇兄了。”十六王爷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何公子,表情怪异,冷笑道:“我先送郡主回馆驿罢。皇兄好好歇息。”
皇上点了点头,对我微微一笑,笑容中满是歉意,说:“郡主,今夜第一次见面,旧疾发作,惊吓着你了。郡主不用担心,明日好好休息,不用进宫来请安。等过两天,朕再设宴为你接风洗尘。”
我谢了他,还来不及多问候两句,就被十六王爷带走了。
我回头望了一眼那个身体孱弱的人,按理说他是灭了南齐的敌人,可是不知怎的,竟然在这一刻,让我感到温暖,感到不舍。
十六王爷一直将我带上车,吩咐赶车的人到馆驿去,就往角落里一坐,不再说话。
他这个人,总是让人觉得阴森恐怖。人恐怕就是这样,有些人总是让人觉得温暖。哪怕他不笑;然而有些人,哪怕他成天笑容可掬,也总是让人觉得不安。十六王爷,恐怕从不知道温暖是什么意思吧。
我自顾自地掀起了车帘,想再看看那巍峨的宫殿,却听见他阴沉沉地说:“放下!看什么看。”
“很好看。”我放下帘子,镇静自如地说:“何公子跟皇上关系很好,简直比你还要好。”
他瞪了一眼我,说:“你怎么知道?”
我笑道:“看你这表情,还用多说么?”
他怔了怔,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又冷冷地笑道:“哼,你嫁了个断袖之癖的郎君,恐怕日后就笑不出来了。”
断袖之癖?
我忽然想起史书上的记载。那是说汉朝一个皇帝,宠爱自己的一个臣下。某日午间,二人同榻而眠,那皇帝先醒了,却看见自己的宠臣压着龙袍的一只袖子,还在熟睡,皇帝为了不弄醒他,竟然割下袖子,悄悄起身。
十六王爷笑了笑,坐近了些,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似的,自言自语地说:“他们俩从小就一起长大,不过……朝野都知道,何公子不过是皇上的一个宠臣。”
宠臣!
我想起今天一路上何公子按捺不住的笑容,心里豁然开朗:原来如此。
只是隐隐地仍旧有一点失望,不知道是对谁的。
第三十五回 莫把碧筒弯,恐带荷心苦(上)
一路上,十六王爷和我都沉默无语。那座威严华美的帝宫和宫中亲切端雅的主人,以及某种怪异的情绪,在我心中揪斗不已。
十六王爷将我送到馆驿之后,忽然在车里开口低声问我;“你当真要收留兰叶?”
我知道他是在担心。他担心我有了这个强有力的谋士,会不受他的威胁,脱离他的控制。假如我现在说一定要收留他,那么十六王爷说不定会杀掉兰叶,以绝后患。想到这里,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转而保证道:“王爷放心,您要求的事,我一定会办到。”
十六王爷似信非信,眯起眼睛看着我。车帘掀起,马车的灯笼照亮他的半张脸,那脸上阴郁而迷茫,甚至带着一种慌张。
我顿时明白,杀掉何阁老这件事,在十六王爷心中,占据着极其重要的地位。这其中的原因,我自然是不敢去追问的。不过下了马车之后,看着那马车扬长而去,却不由得有些奇怪,这个我未来的公公何阁老,真的能够让十六王爷如此忌惮吗?转念一想,既然十六王爷如此处心积虑地要除掉他,那么看来能够控制得住十六王爷的人,也就是他了。我是他的儿媳,将来镇日待在何府中,想要弄懂这中间的关窍,为我所用,应该不是件困难的事。我想到这里,嘴角情不自禁地扬起来。再一想到“儿媳”这两个字,心又情不自禁地落了下去,一点一点地渐次凉上来,如同入了个冰窖当中。
从益州到淮安的一路上,我总是在克制自己,告诉自己不要去想徐彦,不停说服自己,他也许真的不是一个值得我去怀念的人。但是他毕竟代表着我初次对一个男子体会到的喜悦与忐忑、温暖、激动,由此种种,终我一生,恐怕也无法忘却。
然而我是不能嫁他了。不但不能,连他的心和情意也不能多加推敲。这是一种多么可悲的境地。连他,我也不能信赖。
馆驿的驿臣原本是领着我走进来的,这时候忽然停下,问我道:“兰叶先生方才好像清醒了,郡主您是要先去瞧瞧他,还是自己回去歇息?”
我一凛,点头说:“我先去看看他。”
那人点头答应,将我领进兰叶的房中。只见他已经半坐起身来,一个小丫头正在喂他喝粥。我连忙伸手去接过粥碗,说:“你们下去吧。”
兰叶倚在床头,微笑着看着我,有气无力地说:“你去了帝宫,见到北朝皇上了?”
我点了点头,笑着说;“先把这粥喝完。别的闲事,等您好了再讲。”
说罢,我舀起一勺子粥,递到他唇边。兰叶先生将它喝下去,笑着说:“这两天劳烦你了。”
我忽然听出他语气的转变,笑道:“不对我用尊称了?”
他点了点头,正色说:“真没想到,你竟然单单送走你婶娘和弟妹,自己还会回来救我。我兰叶这一辈子见过许多人,连许多须眉男子也不一定能做到这一点。我对你尊敬,日后真正为你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我兰叶不把你当作女子,也不把你当作主人,从此以后,把你当作知己。”
我心里一震,一阵喜悦,如同春风化雨,慢慢地袭来。
知己……
我生平第一次,有了一个知己。
但是我心里那么多的秘密,那么多的罪恶,就算是这个自诩是我知己的人,能够原谅我吗?
这么想着的时候,给兰叶喂粥的动作难免慢了下来。他机警地看着我,低声问:
“在想什么?有什么为难的事,郡主不妨对我说说。”
就是现在罢。
我咬了咬牙,心里惶惑,不知从何说起。
“郡主且慢。”他忽然打断我,说:“我还没有跟您讲过我自己的事情。你想听么?”
先听他的事?我心里一宽,点了点头。他将被子拉起来,想裹得更严实些,可是带动了身上的伤处,不由得低声呻吟。我连忙帮他把被子掖好,然后起身将门窗关严。
他笑着说:“好了,不妨事。你坐下来,听我讲。只不过我的事情讲起来有些丢人,其中某些事情,恐怕会惊吓到你。”
我心里想,跟我的相比,还不定是谁吓到谁呢。
兰叶将手揣在衣袖中,咳了两声,缓缓地开始讲道:“我是辽东人。父亲是个猎户,母亲原本是个江南的歌女,可是被人掳略到了辽东,被我父亲所救,就嫁给了他。可是我父亲家里,其实是另有妻室的。我从小长相就不怎么好,再加上总是不愿同父亲和两个异母哥哥一起去打猎,他们都很不喜欢我。大娘总是将我当作一个奴隶来看待。母亲也不甚疼爱我,总是想方设法地想要自己逃走。后来,有个书生来辽东游玩,他当年在江南和我母亲曾经有过露水情缘,忽然在辽东认出她来,不由得大吃一惊,问起经历,双方都是感慨万分。我大娘见了此情此景,就极力劝说母亲跟着那书生回江南去。母亲……也就同意了。那书生愿意出五十两银子给我父亲,当作母亲的典身钱,可是他却不愿意出钱买我。我原本以为,她不会扔下我走的。没想到……”
“没想到她还是离开你走了。”我接口说:“她恐怕并不情愿生下你。”
兰叶点了点头,云淡风轻地继续讲道:“她走后,大娘和父亲对我就更加不好了。忽然有一天,他们逼我进山去打猎,说不想再养着我,让我自己去谋生。”
“那时候你多大?”我插口问。
兰叶说:“不小了……十三岁吧。我从小长得高大,身骨壮健,看起来就好像十五六岁的孩子一样。于是父亲说,我可以进山去了。那时候,大雪封山,我哪里敢进山去,明知道这是他们难为我,却偏偏咽不下这口气,于是收拾了个小包袱,决定离开家,朝江南去,就算找不到我娘,也可以去江南见见不一样的人物。可是我没想到江南有那么远,真的,走了许多天,才刚刚出了辽东。我身上的钱早就用完了,整整饿了一两天,实在没有办法了,就在一片树林中抢人行李。我专挑单身的行人下手,三四天的工夫,就杀了好几个人,得了许多的金银。”
“你……杀人?”我听他说起这两个字,一阵茫然,不知道是该为他与我犯同样的错误觉得轻松还是应该觉得恐惧。
兰叶盯着床帐,继续说:“嗯,幸好我后来碰上了师傅。他对我讲了许多的道理,至今记忆犹新。郡主,如果你心中有愧,待会儿听我讲起这些道理,或许会轻松许多。”
我吃了一惊,倏地站起来,反问道:“我为什么有愧?”
兰叶微笑着说:“看你的表情,难道还看不出来么?你别慌张,我说过当你是知己,就一定不会责难你。你听我讲完我的事,或许就愿意对我讲你的事了。”
我极不情愿地坐了下来,听他继续讲下去。
第三十六回 莫把碧筒弯,恐带荷心苦(下)
只听他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那个时候我抢人钱财,开始是出于恐惧饥饿,后来就渐渐地将这种事看淡了,每日抢到了金银,就到附近的镇上去花天酒地。其间我回家去过两次,我父亲和大娘、两个哥哥见我阔了,都惊讶得很,然后加倍奉承我,再没有问过我的钱财是从哪里来的。”
我听得入神,皱着眉头说;“一个十三岁的孩子,突然拿回家那么多钱,家里人竟然还不管不问,对他大加赞赏,这不是把你往邪路上逼么?”
兰叶笑了笑,说:“辽东之地,本来也不像中原这么讲究仁义道德,那种苦寒荒凉的地方,人其实也就是半个野兽,吃得了饱饭,谁会管你饭是从哪里来的。”
我点了点头,又听他继续往下讲;“后来,终于有一天东窗事发,官府派了捕快在林子里等我,然后将我抓了回去。幸好那老爷有个幕僚是我从小认识的,他跟衙门里的人说了说情,让我无论如何抵死不认,再从家里拿些钱来打点上上下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这么过了罢。我喜出望外,觉得有了生机,就写了封书信让他交给我父亲和大娘并两位哥哥,说我曾经给过他们几锭金子,如今就请他们取出几锭来,换成银子,去打点一下衙门里的老爷们。朋友去了,回来的时候很欢喜,说是父亲同意了。我很高兴,就任凭别人怎么打,总是不认罪,心里还自以为只要拖过了这个时候,就会有转机。谁知道我整整等了一个月,隔三岔五地被提审,身上的肉都快打烂了,还是没有等到自己的父亲来。我那朋友替我着急,只好又上门去找他们,结果才发现他们怕被牵连,早就逃走了。”
“他们难道就不管你的死活?”
兰叶笑了笑,说:“其实他们也给我留了银子,只不过只有小半锭金子,被我那朋友私吞了,并不曾拿出来替我打点。当然……那点钱,要去送人情,也是不够的。”
我怔怔地看着他,只觉得心里凄恻。
他继续说:“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些,只知道自己杀了人,父亲和大娘他们又逃走了,自然不会有人来管我,我只有以命抵命。谁知道,就在那天晚上,衙门里忽然抓到了一个重犯,据说是劫了贡品、杀了个二品大员,总之,将他与我关在一起,严加看守。那人功夫很好,被抓到监牢里之后,并不惊慌,还问我愿不愿意同他一起逃出去,我说横竖都是个死,自然愿意试一试。他便叫我晚上做好准备,同他一起走。到了晚上,他竟然从腰中拔出一把很细小的钢锉,极为锋利,偷偷地将我们两人身上的手镣脚铐一一锉开,然后假装还被束在那里的样子,等两个狱卒来了,就阵阵声唤,说是肚子疼痛,要两贴药来吃。牢房里的犯人吃的原本就是些酸臭的饭菜,狱卒自然不疑心,怕我们一病死了官府追究他的罪责,便打开了牢门,进来察看。他靠近来这么一看,就……”他做了个倒地的姿势,我立刻会意,定是那人将狱卒杀了。
“杀了狱卒,我们立刻换上他们的衣服,将他们照原样捆绑在那里,然后拿着钥匙一溜烟地走了出去,临走前,还放了所有的犯人。”
我点了点头,说:“你出去之后,有没有去找你的父亲?”
他没说话,脸上猛地显出一种狰狞的表情,过了一会儿才说:“去找了。我问他为什么连我的死活都不管,他说不出话来,只是跪下来磕头,哼,老子跪儿子,真是稀奇古怪。”
我不说话,心里却一阵害怕。果然,只听见他说:“我那时候就像是失心疯一样,只想要把自己所受的罪都给讨还回来,于是一刀杀了大娘。我两个哥哥想来杀我,却被我躲开,一般将他们杀了。”
我说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