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就可以团聚啦。”
皇叔喝下茶,点了点头,小声对我说:“你婶娘身上,有你母后留给你的一样东西。这东西事关重大,关系到你的身世,你可得牢牢地拿好了。”
“我的身世?!”我一惊,心想听这话的意思,难道原来的那个齐青枝不是北朝老皇帝和皇后的亲生女儿?
皇叔这时候却没有接口,转而提起茶壶,掀开盖子仔细看了一会儿,点头说:“不错,这还是雪玲珑的嫩叶子,这种茶叶,就是往年在宫中也很难得了。”说毕,倒了一杯茶递给我说:“你尝尝,这茶苦中带有一股微微的清甜,早年你二皇兄最喜欢这种茶了。”
我接过茶杯,却没有喝,着急地提醒他道:“皇叔,你方才说,关系到我的身世?”
皇叔点了点头,望着我,正色说:“青枝,你父皇往年之所以想要造反,之所以非要让我将你夺回来,都是为了你的亲生母亲,也就是你养母的亲妹子,她是……啊!”
皇叔大叫一声,脸色没来由地变得惨白,嘴一张,竟然吐出一口血来。我头脑中顿时一片嗡嗡声,不知如何是好。那片嗡嗡声中,只听到一个很尖锐的女子声音叫道:“来人哪!来人!”
要过了很久之后,我才意识到,那就是自己的声音。
我扶住皇叔,绝望地看着他一口接一口地吐出鲜血,血中带黑,显然是中毒了。十七王爷原本就在我们的车马附近,第一个赶到,紧接着十六王爷、九王爷和何阁老也火速赶来了。
事后我回忆这一天,总是回忆不清楚。有时候半夜醒来,梦中依稀又是那天的情景。我总会叫醒同榻而眠的他,问他那天我到底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他也说不出来,总是握紧我的手,对我说,一切都过去了。然后我们并肩听着附近寺院中的钟声以及附近农家院中偶尔传来的狗吠声,心绪渐渐宁静,再一次入睡。
我只是依稀记得,当时我看着皇叔抽搐、神志一点一点地模糊,竟然晕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我正躺在十六王爷的马车里,他坐在我身旁,车子轻轻地颠簸,若有若无的香味钻进我的鼻孔,清幽淡远,车帘掀起,外面夜色如水,却仍旧平息不了心头的剧痛。
忽然间,想起了那壶茶。
我一把抓住十六王爷的手,沙哑着嗓子,像个疯子一样地反复说:“茶水!那壶茶水有毒!皇叔就是喝了茶水!”
十六王爷用两只手将我的手握住,轻声说:“九哥已经在审问那些碰过茶水的人了。你放心……节哀顺变。”
我张大眼睛,只觉得眼睛酸痛,却流不出泪来。好半天才说:“我要回益州。我要把他葬在皇陵。你们的皇帝要怪罪,就砍我的头吧。”
十六王爷顿了顿,低声说:“恐怕此时很难回益州。咱们如今改道向东,绕道向北。”
我也没有听明白他的意思,只是一迭声地吼着说:“我不去东边!我要回益州!我要送皇叔回益州!”
十六王爷等我吼完了,才又说:“公主,我们必须向东走,绕道向北。我已经下令,让他们将昭平侯就地安葬。好在这里还算是南齐的领地。”
我还没有说话,马车的车帘忽然被掀开,一个兵士大声在车外吼道:“报!汝阳王叛军已经从北路、南路和西路同时杀来,将我们的粮草截断!辽东王请蜀王您前去商议!”
十六王爷点头答应,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对我苦笑道:“你听,南北东西,已经有三面被围,汝阳王是我皇爷爷那一辈的人,如今六十多岁了,还常常和部下食生肉,饮烈酒。他凶悍善战,连九哥也要忌他三分。你还要回益州去吗?”
说毕,也不等我答话,自行离去了。我心中茫然,呆呆地看着他跳下马车,上马离去,麻木地握紧双手,抱膝而坐。这一坐,忽然觉得怀中有什么东西,掏出来一看,只见那是一颗蜡丸,上面赫然有个“赵”字,竟然是谢丞相他们的消息到了。
我跳下床来,躲在窗边,向外看去,只见大队人马正沿着一条河流向东疾行,尘土翻飞中,河水在月光下莹莹地闪动波光,所有的军士都穿戴着铠甲面罩,简直看不出差别。我捧着头苦苦思索到底谁会将这个蜡丸塞到我怀中,却怎么也想不出来。当下也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抖抖索索地将那蜡丸捏碎,取出一个纸团来。
第二十五回 心游物外,英雄何惧
那纸团上写的,竟然不是谢丞相的亲笔字——他惯写一手楷体,笔致圆柔端正,是当年蜚声一时的书画名家。这十年来他隐居山林,世间便少有他的书画出现了,只是我还常常得见——都是在那些秘密呈到我面前来的纸团上。可是今日纸条上的字样并不甚好,歪歪扭扭的,不成风骨。我只看见开头写着“姐”这个称呼,不由得担心起来:天底下只有一个人会这样叫我——我的亲弟弟,善儿。
我继续看下去,只见那信上写道:“姐:丞相命我给你写信,我不太想写,母亲也不让我写,可是丞相说,我再不写,他就不会让我做皇上。姐,你赶快把那个攻灭西赵的大奸臣杀了吧,丞相说自从在南齐宫里陪你的方姑姑死了之后,你就越来越不听话了,总是不愿意替我们办事,他一再催你,你才只杀了那个草包皇帝。姐姐,我原也不生你气,可是丞相总是骂我和母亲。丞相让我对你说,你就算不愿意杀齐海平,他也已经找到妥当的人去杀他……现在他让我告诉你,一定要想方设法将北朝的那个十六王爷除掉。有了他控制着蜀地,我们在云南的日子很不安宁,更不能扩充兵士。姐姐,杀了他,你就回来罢。谢丞相说,到时候去接你……”
还没看完信,我就颓然将它放下,心里一阵一阵地害怕。谢丞相派人混入北朝或南齐的随从中伺机给皇叔下毒,甚至差点毒死我,这个不奇怪;谢丞相会用善儿和母亲作为要挟,这个也不奇怪;唯一让我吃惊的是,善儿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尽是我恐惧和恶心的话。在我的记忆中,善儿是个不小心踩死只蟋蟀都要痛哭一场的孩子,善良而柔弱,如同春风中刚刚长出来的稚嫩而又轻柔的柳条,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以前西赵的父皇在世时,才不甚宠爱他。而我和母亲,却恰恰最宠爱那个眼神清澈得如同净空一般的孩子。如今,他竟然变成了这样。虽说我没有见到他的人,但是他在信中视杀人为无物,还隐隐流露出非常想做皇帝的心态,我简直不敢想象母亲有多么失望,更不敢想象这么多年来,他所处的环境是个什么样子。
我抬起头,望着车帘外明净的月光,隐约听见远方传来阵阵金戈交击的声音,士兵正在呐喊,天知道有多少人倒下,又有多少人正在黯然神伤。我忽然想起来皇兄在世时曾经有一次对我说过,他只盼天下没有战争,没有一个人是士兵,没有一个人要睡在冷月边关,心心念念想着自己的家国。当时我只会在心里暗暗嘲笑他成不了大器,可是现在,我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但愿我的弟弟善儿,永远不要卷入任何争斗中。我要救他和母亲出来,豁出我的命也要救他们出来。只是这一次,一定不能再杀人了。我将永远记得皇兄死后那几日的恐惧、自责和痛楚,我的心上还有千百道伤痕,我已经知道自己不是一个能够杀人的人。这辈子,我要杀的最后一个人,就是杀害皇叔的凶手。
我捏紧拳头,指甲深深地掐进肉里去,心想,如今看来,唯一的办法,就是先不动声色,将我身边所有西赵和珊瑚宫的人一个一个找出来,然后去西蜀找二皇兄齐清河或者直接编造理由去请动十六王爷,总之,一不做,二不休,搬兵回云南将西赵的人一网打尽。这天下,原本就不是南齐和西赵的,他们这样做,只能伤害更多的人。我不会要谢丞相他们的命,只需要将他们看管起来,救出善儿和母亲,也就是了。
这样想着的时候,忽然听到有马蹄声奔近马车,我连忙将信收好。只听见那马匹一直奔到车窗附近,高声叫道:“郡主?”
正是十六王爷的声音。
我连忙探身出去,问他说:“王爷何事?”
他仍旧笑着,说:“不碍事。我们想请郡主移步过去,商量些事情。”
我点头答应,立刻下了马车,十六王爷将我扶到一匹马上,笑道:“在长明宫中,见识过郡主的功夫,这区区策马,自然难不倒您了。郡主顺着车队前行,小王来断后。”
他的话里既有恭维又有调侃,只是皇叔新丧,又担忧着善儿和母亲,我哪里还有心情调笑,当下默默点了点头,就策马前行,只见队伍中的人已经多了些带伤的兵士,肿腿断手,不忍细看。我咬紧牙关不去听他们呻吟的声音,狠狠地用脚尖踢了踢马腹,那马儿便飞快地跑了起来。
奔不了多远,忽然见前方的车队中有辆八匹马拉的大车,那八匹马雄健不凡,我不由得停下略看了两眼,正要继续向前奔,忽然听到身后十六王爷的声音道:“郡主,这就是皇兄的马车了,请进去吧。”
他什么时候跟到我身后的,我竟然完全不知道。我心里一动,低头去看他身下的那匹马,那马歪嘴烂鼻,身上的毛都是半灰不白的颜色,只不过马身强壮有力,看起来定是精心喂养过的。
“好马。”我冲他点了点头,冷冷地说:“王爷很懂得相马。”
说毕,也不待他回答,便一躬身钻进了马车中。
只见大车里除了九王爷和十七王爷以及两三名谋士之外,并无旁人,我忽然想起来一事:在今天这种紧要关头,竟然还是没有看见崔定国跟随在十六王爷左右,难道他的位置,已经不如皇叔所听闻的那样重要了么?
见我和十六王爷进来,九王爷什么话都没有说。十七王爷站起来让我坐,低声说:“公主,节哀顺变。”
我点了点头,却盼望再也不要有任何一个人提起这种话。哀伤,是永远不能节制的,所以才这样叫人忍受不了,想要发疯,想要做一些自暴自弃的事情来制止住这种无休无止的心头重压。如果不是我心头还想着要为皇叔报仇,要想办法救出善儿和母亲,我断断支撑不住。
幸亏九王爷并没有说什么。
他只是点了点头,问:“公主……不,郡主想必已经得知我朝汝阳王叛乱的事情了?”
我说:“听说了。”
他点头道:“那就好。小王决定由十六弟陪同郡主从东绕向北边,尽快回京。郡主换身平民百姓的衣服,这就走吧。”
我摇了摇头,说:“我要安葬皇叔。”
他冷冷一笑,竟然点了点头,说:“好。那么,你的婶娘和她的儿女们也就陪着你送死吧。大敌当前,不能分兵来照管你们。”
婶娘!还有皇叔的子女!
我的背心一阵阵地渗出冷汗,立刻低声说:“就只有十六王爷保护我们么?”
他哈哈一笑,说:“好,你现在又嫌人少了。放心,十六弟他带领自己手下的精兵,再加上我的所有贴身护卫,尽够送你们走了。”
我听了,好半天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才问道:“你手下的贴身护卫随我们走,……你怎么办?”
他扬声大笑,站起来掀开马车门帘,跃到一匹马上,回转身来,拱手道:“汝阳王那老贼还不是我的对手,郡主自行保重!”
说罢,他催马离去,竟是朝着喊杀声最响的地方去了。他也不批铠甲,白衫在夜色中甚是扎眼,却毫不畏惧。那背影在月光下如虎豹般矫健有力,带着种古怪的悲伤,仿佛离危险越近,索性越开心。
第二十六回 心惊胆颤
婶娘瘦了。她见我的时候,一下子将我搂在怀里,哭泣不止。我用自己所有的意志强忍着不哭,不去想皇叔的遗体,只是反反复复地对婶娘和堂弟堂妹们说着一些安慰的话,句不成句,词不成词,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他们都已经换成了普通百姓的衣服,只可惜到底是王爷府上金尊玉贵的王妃、世子、郡主,露出来的皮肤看上去嫩得吹弹可破,衣服穿得再破,一看就不像是普通百姓。
我叹了一口气,低头去看了看自己,何尝不是这样。只希望路上没有人细看我们,否则非觉得疑心不可。
我们一行人站在道旁等着,看士兵押着俘虏,抬着伤兵,一行行一列列从我们面前走过。九王爷黄天羲的军队果然是不凡,单单是看他手下的士兵整齐严肃的样子就可窥知一二。可是那个汝阳王似乎也是个猛将……我怔怔地望着面前的队伍,只觉得两支旗鼓相当的军队如此拼杀,多半会两败俱伤。
正在胡思乱想,忽听见不远处有个人在高声叫道:“什么破烂衣服,连腰带都没有?!”
我转过头去一看,正是那个浪荡儿何公子。他和他的姬妾,以及几个随从何阁老或者王爷们来的太监、侍女都跟着十六王爷走了过来,等待出发。旁人都安安静静,偏只有那何公子一边换衫,一边大呼小叫。
这时他也望见了我,大喇喇地招手说:“喂,娘子你过来,替我把衣带系好。”
婶娘诧异,低声问我:“这就是北朝皇帝给你赐婚的人?”
我对婶娘点了点头,却不理会那个何公子。何止是我,就连带他过来的十六王爷也懒得理会他,自顾自地与将领、护卫们商量路线,就当作没有这个人。
何公子自己闹了一会儿,见众人都不来理会他,自己很觉得无趣,忽然看见一个侍女长得不错,便贼忒嘻嘻地凑上去,小声说:“姑娘,咱们倒是一路上做伴儿,好的很……”
他背对着十六王爷,看不见他的脸色,我却站在他们两个的对面,月光下看见十六王爷脸沉了下来,依稀与凶神恶煞的九王爷有几分相似,不由得吃了一惊,然后又有些幸灾乐祸,心想且看这人今天要落个什么下场。
只见那何公子越来越放肆,索性伸手去牵那姑娘的手,那姑娘使劲儿推他,冲着十六王爷的背影颤声叫道:“王爷……”
我不由得冷笑,心想看来这姑娘还是十六王爷的侍女,这位何公子可是挑对了人。
这样想着,只见十六王爷的脸色在月光下越来越难看,胸膛剧烈地起伏了几下,缓缓转过身去。他盯着何公子看了半天,忽然微微一笑,那表情又恢复了莫测高深的样子,温言道:“何公子,这侍女你若是看上了,小王自当奉送。只是现在军情紧急,皇上又已经为公子赐婚,小王窃以为公子还是收敛一些为好。您要收纳姬妾,过两三年之后收多少不成?”
那何公子听他言语间对自己很是尊敬,浑身舒展,笑道:“很好,王爷这番话说得很有道理。到时候,我来找你要这个丫头,你可不能不给。”
十六王爷并不答话,微笑着对那侍女说:“花瑶,去郡主那里,这一路上,你暂时服侍她们。”
那侍女听见这句话,如奉大赦,飞一般地逃到我身边来。我拉住她,低声说:“别怕。有我在,那混蛋不敢欺负你的。”
何公子被十六王爷劝住,倒也没觉得有伤自己的体面,转身又去和自己的姬妾调笑。十六王爷若无其事地继续去与那些将领继续说话,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冷眼旁观,心中不免对十六王爷有些戒备。这个人实在是太完美了,温文而雅,聪慧仁善。但是,我宁可面对着一个将自己的缺点全部暴露在我面前的人,也不愿意面对着这么一个无懈可击的人。这样的人,太不真实。他的表象越好,我就总觉得有更大的险恶伺服其后。
十六王爷转过身来,对我们说:“郡主,夫人,一路上凶险,不能坐马车,只能便宜行事了,郡主请与我同乘一骑,夫人、公子和小姐分别由这几位将军保护,……”他将人一一分